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历史逻辑与方法论自觉
2021-01-07陈加飞
陈加飞
“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3页。思维逻辑的发展进程应当与客观历史的发展进程相一致。只有从辩证法的生成性思维方式,而非形而上学的既成性思维方式出发,才能通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本真意义。
一、从“表层追问”到“真理开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辩证考量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何时”?这是认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生成与发展演化必须厘清的“元问题”之一。近年来学术界持续关注这一理论话题,并提出了一系列有争议的看法。总体上,以1921年党的成立为分界点,存在着对“肇始何时”判定不断后退和前移两种倾向。(2)陈加飞:《实践起点与理论开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再认识》,《江汉论坛》2020年第6期,第116-122页。不可否认,学界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起源的认识,既拓展了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丰富内涵的认识,又加深了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理解,为进一步探究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元问题”提供了有益启示。但同时必须看到,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何时”众说纷纭,在研究取向与观点不一的讨论中显得愈发模糊,甚至出现以一种“外部反思”的形式把现成的抽象原则强加于所要推论的观点之中的倾向。探其原因,表象在于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内涵及其判定标准的多样化分歧,实质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一个动态的理论过程的分析和把握不够深入,一定程度窄化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时性。其深层次的思维方式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既成性即“是”的思维方式压制“历史地成为‘是’”“如何成为‘是’”的生成性思维方式,更多注重“成”却忽视“生”,存在用主观、抽象剪裁历史的倾向。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议题则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如何生成”?针对这一问题,学术界主要从出场学、(3)任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出场路径——重读〈实践论〉》,《哲学动态》2008年第7期,第5-12页。发生学、(4)金民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生逻辑》,《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第5-14页;尹占文:《中国人为什么接受马克思主义:发生学的再思考》,《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4年第3期,第160-168页。解释学、(5)林默彪:《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释义——一种解释学的视界》,《东南学术》2003年第1期,第100-108页;皮家胜:《解释学视域中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广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10期,第21-26页。认识论、(6)曾祥云:《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生的理论必然性——从认识论角度的解读》,《湖湘论坛》2018年第4期,第12-19页。传播学(7)王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语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等具有较强说服力和解释力的四种代表性研究范式作了理论探索,为进一步探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元问题”提供了基本的阐释路径。相较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何时”,“如何生成”的提问方式更多是从生成性而非既成性的思维方式出发,本质上是从“是什么”(8)汪信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丰富内涵》,《江汉论坛》2011年第4期,第49-54页。向“历史地成为‘是’”和“如何成为‘是’”的哲学转向。
如何理解诸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肇始何时”“如何生成”这类“元问题”,直接关系到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正当性和合理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什么”这一认识论、本体论的哲学追问和本真开显。综合来看,学界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解,无论是“肇始何时”,还是“如何生成”的哲学追问,多种理解范式和不同观点的共存说明了还存在进一步探讨和反思的理论空间:在理论维度上,有待进一步提升辩证法思维方式,发挥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解释和把握历史的真理力量;在历史维度上,有待进一步探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史逻辑,避免将马克思主义及其中国化思维方式与话语体系引向主观主义与教条主义误区。
在哲学意义上,“生成”的对立面是“既成”。“生成”作为辩证法思维方式,是相对于“既成”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而言的。“生成”是一种“运动的状态”,看到的是“本质上变化的东西”,是“从活的状态”去考察事物。马克思指出:“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它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着的意识来说,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91、297页。“所谓生成就是事物、对象在现实人的生活世界及其现实逻辑中的生长和‘成为’过程”。(10)韩庆祥:《马克思主义“实践生成论”及其本源意义》,《哲学动态》2019年第12期,第5-12页。“生成”作为一个反映辩证法思维方式的哲学范畴,形象地表达了事物的历史起源,能够彰显辩证法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程中的哲学自觉与历史性命运。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排斥“生成性”的,而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本质上是“生成性”的。“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1页。而历史是由一个个连续的“生成”而构成,其实质也是一种“生成性”。“历史作为一个总体总是处于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流动和生成过程之中,任何历史事实和历史现象,只有置于这一总体性的生成过程并与这一总体过程联系起来,才能显现其真实的意义并得到真实的领会”。(12)贺来:《辩证法的生存论基础——马克思辩证法的当代阐释》,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97页。卢卡奇对此指出:“这一生成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对象的真正的本质就在这一生成中”,“在这一过程中展现出来”,“另一方面,生成同时就是处于过去和将来之间的中介,但是处于具体的”。(13)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07-308页。
作为马克思辩证法的本真面相,“生成”意味着从历史的演化和发展进程中把握事物的生成性本质,把对事物“是什么”的理解放到事物“何以成为‘是’”的历史生成中考察,它着眼于从“纵向-历时性”维度揭示事物存在与发展的生成性本质。“从现实历史的观点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并不是某种简单现成的结果,或一经达到就被凝固起来的东西。毋宁说,它作为自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无与伦比的历史性事件,是在错综曲折的进程中不断生成的,是在现实的繁复矛盾中不断发展的”。(14)吴晓明:《世界历史与中国道路的百年探索》,《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30-48、204-205页。对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仅从“肇始何时”的维度,只能从一个孤立的事件,或理论的,或实践的,甚至精确到某一天所发生的特定历史事件来指认,其背后的思维方式带有形而上学的既成性倾向;而只有从“如何生成”的维度,才能发挥辩证法思维方式的逻辑力量,通达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本真意涵。因此,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提问方式上,从“是什么”向“历史地成为‘是’”和“如何成为‘是’”的问题转向,反映了辩证法生成性对形而上学既成性思维方式的超越,是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元问题”理解的辩证法自觉。只有理解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史逻辑,才能深刻把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演变与未来演进方向。
二、从“一元主导”走向“二元共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史逻辑
立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客观历史运动,从马克思历史辩证法审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呈现出从“一元主导”走向“二元共生”的辩证逻辑与历史进路,具体表现为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马克思主义“化中国”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走俄国人的路”与“走自己的路”之间的双向互动,彰显了“马克思主义作为‘改变世界’的哲学所固有的一种理论特质,是理论把握现实的逻辑方式,是其面向实践实现理论创新的思想动力”,“这正是马克思主义辩证逻辑的特色”。(15)侯惠勤:《试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在紧张”》,《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第54-66、204页。
(一)从“政党主导”到“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相结合
“思想本身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思想要得到实现,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1页。马克思发动的哲学革命,把被历史唯心主义和自然唯物主义所消融的无产阶级和劳苦大众的革命性和创造性塑造出来。“在一切生产工具中,最强大的一种生产力是革命阶级本身”,(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55页。“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87页。卢卡奇从马克思辩证法的视角进一步指出:“组织是理论和实践之间的中介形式。正像在每一种辩证法的关系中一样,这一辩证关系中的两项只有在这一中介中和通过这一中介才能获得具体性和现实性。”(1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第401-402页。对无产阶级解放的革命活动而言,政党组织的诞生,是思想武器转化为物质武器的组织条件,意味着一段新的具有实质性历史进程的开启。马克思主义作为劳苦大众解放的行动指南,并不意味着它一来到中国就可以直接用于指导中国革命、改变中国,不仅需要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组织,实现马克思主义的组织化,还需要立足中国国情找到“使用实践力量的人”,把政党组织的主导性转化成群众创造的主体性并实现两者的统一,马克思主义才能获得实践性和具体性,从一般走向具体。
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大致到1927年井冈山斗争时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逐步实现了“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的结合,表征着主体的生成。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在如何对待农民这一问题上产生了“左”和右的两种思想倾向。“第一种倾向,以陈独秀为代表,只注意同国民党合作,忘记了农民”;“第二种倾向以张国焘为代表,只注意工人运动,同样忘记了农民”,两种思想倾向均没有立足中国实际找到革命的规律和途径,本质上就意味着党的主导性没有得以充分发挥,这一定程度上成为中国革命早期遭遇挫折的重要原因。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开篇就指出:“革命党是群众的向导,在革命中未有革命党领错了路而革命不失败的”,(20)《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页。“既要革命,就要有一个革命党。没有一个革命的党,没有一个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理论和革命风格建立起来的革命党,就不可能领导工人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战胜帝国主义及其走狗”。(21)《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57页。毛泽东明确阐明了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广大和最忠实的同盟军是农民,解决了中国革命的主体性问题。1925年党的四大提出了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问题,提出了工农联盟问题,与此同时,还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加强党的组织建设,扩大党员的数量,巩固党的纪律,明确规定以支部作为党的基本组织。为适应大革命高潮到来的新形势,党中央及时提出要在极短时间内将党“从小团体过渡到集中的群众政党”,强调对党员进行教育和训练的重要性问题。从1926年夏到1927年1月,湖南农民协会会员从40万人激增到200万人。农民有了组织,便开始行动,发动了一场空前的农村大革命。(22)《中国共产党简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7页。毛泽东当时指出:“一切革命同志须知: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现在有了这个变动,乃是革命完成的重要因素。”(23)《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6页。大革命本就是一场以工农群众为主体的、包括民族资产阶级和上层小资产阶级参加的人民革命运动。在大革命中,党的组织得到迅速发展,党的自身建设得到加强。1928年7月中共六大召开时,“党员有百分之七十六是农民,仅只有百分之十是工人”。(24)《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443页。对此,毛泽东曾感叹:“边界各县的党,几乎完全是农民成分的党。”(25)《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77页。1929年12月古田会议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建党建军原则,提出了要把以农民为主要成分的军队建设成为无产阶级性质的新型人民军队。日本学者竹内实认为:“毛泽东革命的最大特色是与农民相结合——在农民中建立革命的基础,对农民进行宣传,在农民中征集革命的参加者,并且将革命中获得的成果首先返还给农民。”(26)竹内实:《毛泽东的诗词、人生和思想》,张会才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505页。
中国革命区别于欧洲革命和俄国革命的独特境况,决定了应用马克思主义来解决中国革命的主体只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农民,而这一主体性的生成开始于1927年之后土地革命初期的井冈山斗争。井冈山道路开辟了中国革命“走自己的路”的历史先河,彰显了“中国革命斗争的胜利要靠中国同志了解中国情况”的主体性。(27)《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15页。党对革命领导权的主导性和农民党员的主体性及其双向互动,铸就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经典之作。由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主体在不同阶段和语境中存在差异性,使得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主体生成呈现出发展的动态性。从党的主导到政党与人民群众的结合、从差异到统一,意味着经典马克思主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内涵发生了改变,实现了从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政党及其无产阶级革命主体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大联合。后来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总结中国人民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成功运用时指出:“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观的实际的事物相联系,如果没有客观存在的需要,如果不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东西,即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不起作用的。”(28)《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515页。从1921年党的成立到1927年井冈山道路的开辟这一动态的历史过程可见:理论只有被大众掌握才能够发挥出思想的力量,马克思主义最终必须落脚在人民大众这个实践主体上,才能够实现党的领导的主导性与人民群众的主体性的有机结合,才能够把强大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武器转化成中国人民救亡图存的强大的实践武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与出场呈现从“政党主导”到“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相结合的逻辑与张力。
(二)从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到中国“化马克思主义”
“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3页。“任何事物和对象都处在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中,在不同的关系中,便具有不同的规定性”。(30)韩庆祥:《论马克思哲学的生成性本质》,《学术界》2019年第2期,第5-13、233页。在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看来,创新意味着新事物对旧事物的取代,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具有质变的新飞跃的历史到来。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过程,“就是‘思想体现现实’的‘理论逻辑’与‘现实趋向思想’的‘实践逻辑’这种‘双重逻辑’的推进过程”。(31)白刚、付秀荣:《“思想体现现实”与“现实趋向思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双重逻辑》,《社会主义研究》2009年第4期,第53-56页。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即“思想成为现实”,就是“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马克思主义;(32)《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即“现实趋向思想”,就是“要使中国革命丰富的实际马克思主义化”,“把马、恩、列、斯的方法用到中国来,在中国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33)《毛泽东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08页。马克思主义“化中国”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前提和实践基础,侧重于实践创新过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对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实践过程的理论加工,侧重于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注重理论逻辑的推演和实践经验的总结与建构,“把丰富的实际提高到应有的理论程度”,“对革命实践的一切问题,或重大问题,加以考察,使之上升到理论的阶段”。(34)《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13页。
“实践的本质,就是人类在改造世界中不断推进创新,其实质就是一种‘生成性’”。(35)韩庆祥:《论马克思哲学的生成性本质》,《学术界》2019年第2期,第5-13、233页。1921年“中国产生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了”。(36)《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514、1357页。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是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实践成果,赋予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组织主体、理论指引、理想目标等实践和逻辑的前提。没有中国共产党,就谈不上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但是,也要历史地看到,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并不代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顺利生成,客观上刚诞生的党还很幼小,没有经历过革命斗争的实践锻造,党的领导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依靠力量和同盟军,也存在着过度依赖苏共的情况。与此同时,党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武装也不充分。1954年4月21日毛泽东在党的七大预备会上简要回忆中共一大情况时就提到:“当时对马克思主义有多少,世界上的事如何办,也还不甚了了。”(37)《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1页。因此,对于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要想独立自主地思考中国的问题,就必须在推进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过程中积累一定的思想条件、组织条件和实践条件。
1922年党的二大依据列宁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理论分析了中国革命所面临的国内、国际形势的基本特点,初步制定出适合中国革命的最低纲领,标志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萌芽。尤其是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从理论上初步探讨和解决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农村、农民问题相结合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是中国革命道路开创的理论前奏,初步呈现马克思主义“化中国”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互动共生的格局。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以毛泽东、朱德为首的中国工农红军向农村进发,开展了井冈山农村革命斗争。从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实践生成而言,就是走出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特色革命道路。以此道路为统摄,包含一系列实践创新。比如,“支部建在连上”和“士兵委员会”制度;乡以上政府均设土地委员会,领导土地革命;“固定区域的割据,用波浪式的推进政策,强敌跟追,用盘旋式的打圈子政策”等一系列游击战术;开创了正规军、地方赤卫队和暴动队三结合的军队体制;实现军民、军政、官兵一致的建军原则。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生成而言,就是创造了“山沟里的马克思主义”,形成“工农武装割据”的思想,即党的领导下,以武装斗争为主要形式,以土地革命为基本内容,以农村根据地为根本依托的三位一体思想;除此之外,还创立了关于人民军队的建设与游击战术思想,关于农村复杂环境下党的建设的思想。“作为中共首次独立领导的革命运动,苏维埃革命基本奠定了中共武装革命的思想和逻辑基础”,“显现出中共的政治理念、动员能力和控制艺术”,尤其是“中共革命的几个重要原则诸如武装斗争、群众路线、土地革命、社会再造等,在这一时期已经牢固确立,由苏维埃革命开始,中共走上了武装夺取政权、革命建国的道路”。(38)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页。
井冈山斗争时期,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实践与认识关系和矛盾问题精髓的理论阐释,从强调实践性的角度对教条主义进行了深刻理论批判,确立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39)李北群、张齐:《毛泽东“两论”对教条主义批判的当代启示》,《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第6-12页。是马克思主义对形而上学的僵化教条主义、主观主义的批判,实现了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具体真理转向,使得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险中获得理论自觉和理论自信。这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占有重要地位,堪称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经典之作”和创立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开篇”,呈现出马克思主义“化中国”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共生的历史逻辑,初步生成了中国本土化的马克思主义。
(三)从“走俄国人的路”到“走自己的路”
在马克思看来,世界历史的普遍性从来不意味着历史道路的抽象同一性。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提出“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与“当代的历史同时代人”的重要命题,(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阐释了相对于先进的英国和法国,落后的德国选择一条超越英法的解放道路的可能性。1881年马克思在回复查苏利奇询问俄国道路的可能性时,坚决反对把他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抽象的普遍性教条公式。(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466页。列宁对那种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迂腐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的“马克思主义者”作了批判,提出“马克思主义中有决定意义的东西,即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辩证法”,“马克思说在革命时刻要有极大的灵活性”。列宁对此上升到历史辩证法的哲学高度:“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丝毫不排斥个别发展阶段在发展的形式或顺序上表现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为前提的。”(42)《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5、776页。列宁还明确指出:“我们并不苛求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知晓社会主义道路上的一切具体情况”,“我们只知道这条路的方向”,“至于如何走,那只能在千百万人开始行动后,由其经验来表明”。(43)《列宁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11页。
1921年建党之前,当一些人对种种改良主张感到绝望,逐渐开始转向了革命的社会主义之时,毛泽东就得出结论:“绝对的自由主义,无政府的主义,以及德莫克拉西主义,依我现在的看法,都只认为于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因此,“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论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办法”。(44)《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6、4页。但是,“俄国式的革命”是否适宜中国,或者说“走俄国人的路”在中国到底如何实现,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在实践探索中才能够知晓的问题。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人应用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目的是要夺取政权,而达此目标的方法又是由中国的特殊情况所决定的。因而,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在道路选择上的实践创新就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核心问题。
近代中国是一个农民占绝大多数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东方大国。“中国人中最多的是农民……我们要认识中国,就要认识我们中国的农民生活”。(45)费孝通:《中国士绅》,赵旭东、秦志杰译,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页。在这样一个国家进行革命,必然会遇到许多特殊的不同于西方和苏俄的复杂问题,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般原理及其他国家具体的革命经验,中国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加之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某种程度上具有国际共产支部的功能,思想和行动上都一定程度受制于共产国际。1922年党的二大通过决议案,确认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共产国际对中国共产党的思想禁锢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垄断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并强加给各国共产党;另一个是将十月革命经验模式化,将中国革命与俄国革命进行机械类比”,从而推导出一个个貌似正确的理论,十分正式地传授给中共。(46)王占仁:《共产国际、联共(布)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56-57页。对于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而言,“走俄国人的路”不得不被奉为无弊的自在自为的真理,是具有一元性和至上性的绝对存在。大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使中国共产党人开始反思俄国十月革命的具体道路,即“城市暴动”,反思的结果就是走与俄国人相反的道路。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顶住了来自共产国际和联共(布)的重重压力,坚持从实际出发,在马克思主义“化中国”的艰难行进之中,反对本本主义,破除迷信,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开拓创新,总结井冈山根据地独创性经验和反“围剿”斗争中形成的切实有效的战略方针与战略战术原则。结合大革命失败教训以及之后的独特革命实践,通过对“走俄国人的路”的批判性反思,毛泽东深刻指出,中国的特点“不是一个独立的民主的国家,而是一个半殖民地的半封建的国家;在内部没有民主制度,而受封建制度压迫;在外部没有民族独立,而受帝国主义压迫。因此,无议会可以利用,无组织工人举行罢工的合法权利。在这里,共产党的任务,基本地不是经过长期合法斗争以进入起义和战争,也不是先占城市后取乡村,而是走相反的道路”。(47)《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42页。这表明在中国进行革命就只能是“农村包围城市”,它是对“共同胜利论”“工人阶级革命主体论”“城市中心论”等一系列设想和实践的积极扬弃。由上所论,历史与理论的逻辑都充分诠释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核心在于能否成功开创一条“自己的路”。
“中国人找到马克思主义,是经过俄国人介绍的。在十月革命以前,中国人不但不知道列宁、斯大林,也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48)《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0-1471页。但历史也证明,“中国革命的成功,是毛泽东同志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的实际相结合,走自己的路”的结果。(49)《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5页。任何事物都是矛盾的统一体,都能从中区分出普遍性与特殊性、共性与个性。“走俄国人的路”既蕴含社会主义道路方向的普遍性,又蕴含“城市暴动”革命途径的具体性,是普遍性与特殊性、共性与个性的辩证统一。“走俄国人的路”与“走自己的路”之间既存在前后接续的关系,也存在转换关系。接续的是社会主义道路方向的普遍性规定和“武装暴动”的革命方式,转换的是从“城市暴动”到“农村包围城市”的具体路径。毛泽东在总结中国革命同俄国革命的差别时谈道:“十月革命和中国革命,就有许多不同。苏联是由城市到乡村,我们是从乡村到城市。”(50)《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6页。邓小平也总结说:“毛泽东同志确实把马列主义的普遍原理同中国的实际结合得非常好,创造性地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走十月革命的道路,但采取与十月革命不同的方式。”(51)《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54页。
相对于“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中国独特革命道路,1921年中国共产党刚成立时不得不以“走俄国人的路”的经验为范本,但是俄国经验所蕴含的社会主义道路方向的一般性,对于中国革命的出路来说则是成功的大前提。以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为生成起点,标志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为一个实践创新进程的到来。相对于理论创新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作为实践创新的马克思主义“化中国”更具有相对突出性和优先性。作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指导思想和行动指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性和指导性,既体现为建设一个新的社会主义理想性的目标认同,又体现为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揭示的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科学性的理论认同。从“走俄国人的路”到“走自己的路”,意味着中国革命道路的选择和创新实现了从社会主义道路的一般性到社会主义道路和具体革命道路的现实性结合。因此,从“走俄国人的路”到“走自己的路”,揭示了马克思历史辩证法从一般走向具体的历程,历史地呈现出从“一元主导”到“二元共生”的生成逻辑。从这个意义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与出场实质是从“走俄国人的路”与“走自己的路”的历史张力中生长出来的。
三、张力与限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方法论自觉
“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5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页。马克思认识资产阶级社会这一“从后思索”的方法论,有利于立足中国共产党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丰富历史,站在今天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方位,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中抽象出贯通历史演进的方法论自觉。
(一)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相结合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与演进,首先不能离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而中国共产党成功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秘诀在于遵循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这一唯物史观基本原则。作为一个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流动进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必然是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的有效互动、共融共生、合二为一的历史呈现。政党主导功能的发挥,意味着人民主体力量的发挥,人民成为历史前进的主体力量,也意味着政党的主导作用得到了体现。如果失去平衡、突破限界就会走向“唯意志论”,走向“左倾”机会盲动主义或右倾教条主义。缺乏政党的领导,人民的创造性就会演变成自发性,走向英雄创造历史的历史唯心主义和变成群众的盲动主义、民粹主义,形成“工联主义的意识”(53)《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317页。。又或者政党与人民之间没有限界,两者的“结合”往往会变成“一方支配一方”:或者是政党支配人民,即某些组织或领导者意志操纵群众行动的方式;或者是一些人要挟民意代表人民支配政党,即政党成为某些盲目实践的附庸并充当其辩护工具的方式,最终将会失去政党本色。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想状态在于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的结合与互动,并保持一种有限界的张力。这一过程也是马克思主义反对主观主义与教条主义,是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的过程。
百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展开就是在党的领导与人民主体有机互动中实现的,双向互动勾勒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的能动性样态和创造性图景,决定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和新时代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和程度。新发展阶段,共产党人应当立足新的实际,既要坚持全面从严治党、发挥党的领导作用,又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尊重和发挥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和主体地位,在张力与限界中处理好能动性、斗争性、总体性和组织性,“正确处理好能动性与必然性”,“在同一性的时代总基调下兼顾斗争性”,并激发群众自发性所隐含的巨大能量,同时发挥制度优势和整合机制,(54)陈学明:《应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需要哲学大智慧》,《哲学动态》2021年第5期,第5-13、127页。尤其是通过践行“全过程民主”凝聚制度之力,实现制度优势向治理效能的全面转化,(55)亓光:《全过程民主: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思维变革与政治逻辑》,《社会科学研究》2021年第2期,第1-8页。更好地促进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二)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良性互动
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是一对具有内在张力的共生关系。实践是理论生成的基础,没有实践的创新突破,理论创新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反之,理论为新的实践提供先导。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模式,既有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的良性互动模式,也有脱离于实践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主观主义模式,或脱离于理论的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模式。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良性互动的追求在于保持两者之间的张力平衡,如果突破这一平衡甚至限界就会走向片面、狭隘与抽象。打破历史与实践的限界,理论的思辨与演绎就会脱离历史唯物主义哲学道路,滑向历史唯心主义。反之,忽视理论的重要性,整体的历史就会被自然主义历史观描述成编纂学或实证学意义中的单一历史材料,局限于对历史事件的罗列和解读,实践的观念也会滑向机械唯物主义。事实证明,“理论和实践分离的结果,是把实践变成一种无原则的经验论,把理论变成一种纯粹的、固定不变的知识”。(56)萨特:《辩证理性批判》上,徐懋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2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史证明,如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得不够,就会产生教条主义”;与此相反,“中国实际马克思主义化得不够,则会产生经验主义。这两种偏颇在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历史上都曾有过沉痛的教训”。(57)何中华:《马克思与孔夫子:一个历史的相遇》,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84页。
从理论与实践及其辩证关系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中国共产党人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现实地否定实践活动的现存状态,把观念中的目的性要求和理想性图景变成现实的存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践运动的深度与广度,决定了它在历史展开过程中理论创新的高度和水平。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化中国”,还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抑或是两者的互动与共生都是发展的,而不是某种给定的、既成的、僵化的。这种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否定性统一关系,促使中国共产党人以否定的、批判的态度去理解社会发展现象。“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与发展中最为本质、最为重大的基本问题。随着实践的运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内涵不断发生变化。从革命到建设到改革再到新时代的实践主题转换,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再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新发展阶段”,由于时代环境、实践主题、发展阶段、社会性质的变迁,尤其是随着社会主要矛盾的转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涵随之处于发展变化过程之中,从而使得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的互动呈现越发丰富和深刻的内容。
回望历史,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遵循和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的双向互动。面对百年变局和民族复兴大局,应“根据时代变化和实践发展,认真研究解决重大而紧迫的问题,坚持理论指导和实践探索辩证统一,不断实现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良性互动,在这种统一和互动中发展二十一世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58)《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377页。
(三)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统一
马克思辩证法视域中的“历史”是一个总体性的运动。卢卡奇指出,辩证整体观的重要性在于,可以帮助人们在描述一个历史事件的基本概貌之后抓住历史事件的真正本质,以及它在历史整体中的作用,把历史事件作为统一历史过程的一个部分。(5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出版社,第13页。“作为哲学世界观的形而上学,却否认人类认识的过程性,否认概念和范畴的内在否定性”。(60)孙正聿:《辩证法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75页。与哲学世界观的形而上学不同,辩证法的世界观恰好在于承认历史和认识的普遍性与连续性,同时又不否认奠基于历史和实践基础之上的概念和范畴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性与阶段性。这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与发展的历史演进中,既表现为道路选择与创新的历史展开,又表现为理论发展的历史运动。
其一,表现为“走自己的路”的独特性与普遍性的历史展开。毛泽东在1937年发表的《矛盾论》中指出:“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的道理,是关于事物矛盾的问题的精髓,不懂得它,就等于抛弃了辩证法”。(61)《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20页。“所谓马列主义中国化,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普遍真理跟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的统一,一个普遍一个具体,两个东西的统一就叫中国化”。(62)红旗大参考编写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成果大参考》,北京:红旗出版社,2007年,第336页。正是由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不断地变革了“理论”和“实践”及其相互“关系”,才必须从“特殊性”中去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联系性和整体性,又从“普遍性”中去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阶段性与超越性。作为一种反映中国社会矛盾的特殊性革命,“走自己的路”是一个总体性的历史运动,有别于任何在共时性、历时性向度上发生的革命形态和现代化形态,既不能以普遍性否定特殊性,也不能用特殊性消解普遍性,必须遵循普遍性与独特性的辩证统一观。总之,从“走俄国人的路”到“走自己的路”再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再到“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63)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7月2日,第1版。的纵向历史跨越,实现了对旧式农民革命道路、旧式资产阶级革命道路、俄国式城市暴动道路、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设想革命道路,以及对西方现代化道路的超越,表征着马克思历史辩证法从一般成功走向具体。
其二,表现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总体性思想史的连续性与阶段性的历史运动。在马克思辩证法视域中,历史是与发展联系在一起的,“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6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3页。没有发展就没有历史,没有新范畴、新理论的建构,也就没有思想史。列宁在“辩证法是什么?”的问题下做出如下论断:“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相互依赖”,“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转化”,“概念之间对立的相对性”,“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65)列宁:《哲学笔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210页。“‘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生成,是生成而形成的历史,没有生成便没有历史”,“历史发展进程是连续性和阶段性的统一,其连续性和阶段性蕴含着‘生成’”。(66)韩庆祥:《论马克思哲学的生成性本质》,《学术界》2019年第2期,第5-13页。作为一个理论创造过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正是这样一个总体性的内在统一体,是总体性的思想史,它注重历史的发展逻辑,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反对对总体性历史的相互否定与割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中所产生的不同阶段的理论成果,既不是简单的几大理论成果的相加,更不是后来新的理论发展对已有理论成果的抛弃,而是马克思主义“化中国”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连续性和阶段性的历史整体,没有脱离马克思主义发展“另辟蹊径”,本质上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存在方式。毛泽东总结说:“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在实践中的表现形式,各国应有所不同。在中国,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要和中国的革命实际相结合。十月革命就是俄国革命的民族形式。”(67)《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78页。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普遍性与独特性的辩证统一,具有未完成性和开放性。“走自己的路,是党的全部理论和实践立足点,更是党百年奋斗得出的历史结论”。(68)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7月2日,第1版。新的历史征程,坚定“走自己的路”的定力与自信,发挥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哲学智慧,面对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发展前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需要在增强历史自觉与文化自信中开拓前进的道路。
四、结 语
历史既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的”,(6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70-471页。也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深思熟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的活动。(7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页。历史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的客观与主观、给定性与超越性、必然性与偶然性、必然与自由之间。人在历史中既是“剧作者”,又是“剧中人物”。中国共产党从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发展历程,诠释了历史的生成规律。正是由于原初的客观历史运动与后来人们认知逻辑中的历史存在张力与限界,或曰“历史的弹性”,(71)黄道炫:《张力与限界:中央苏区的革命(1933—1934)》,第1页。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逻辑解释与方法论自觉提供了理论想象空间。
“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马克思主义‘化中国’”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走俄国人的路”与“走自己的路”之间,是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种在生成的整体之中的对立统一、差异而和解的合成”,(72)田辰山:《中国辩证法——从〈易经〉到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73页。形成合理限度的张力结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及中国革命的胜利,所依靠的不是对马克思主义形式上的崇拜、坚持,而是对马克思主义精髓即辩证法的科学把握和创造性运用,并用实践印证了:“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7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2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生成,诠释了马克思主义对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的胜利,从历史中折射出辩证法对形而上学的超越与胜利的真理力量。
“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来说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7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页。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从后思索”即从高级到低级,从现在到过去,逆向溯因,成为认识历史必须遵循的方法。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起源的哲学追问,本质上是用马克思辩证法思维去思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性出场、时代性在场及未来性发展。同“一种静态的、共时的、以结构为主导的研究方法”相区别,“辩证法十分强调现象之能动的、历时的、历史的维度”。“研究一个对象的历史就是研究那个对象本身”,“研究一个对象的起源,不仅允许我们理解其现在的逻辑结构,还有助于理解其未来的问题,并有助于我们理解其后来的变化的各种可能性”。(75)米哈依洛·马尔科维奇:《当代的马克思——论人道主义共产主义》,曲跃厚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21页。相较于已有研究范式和理论叙事,从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视角出发,更能够从本质上把握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的历史本真与哲学智慧,从而从一种生成论即辩证法的思维视域中深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什么”的理解,达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自我”,(76)胡海波、马军海:《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思想自我》,《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第19-24页。总结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辩证法形态:政党主导与人民主体相结合、理论创新与实践创新良性互动、普遍性与独特性相统一。直面今天时代的困境与挑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生成与演变的方法论自觉,有利于促使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在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理想与现实、必然与自由、终极指向与历史确定性之间,既保持某种“必要的张力”,又不断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继续促进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事业敞开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间,(77)孙正聿:《辩证法研究》,第14页。开辟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发展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