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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如何介入思想:法家源起的再阐释

2021-01-07张岩阳

天府新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河东法家政治

张岩阳

一、引 言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中国历史一大事件,置诸世界历史视野则属轴心文明之东方呈现。百家何以竞起于此际,古今学者措意甚多。按照吕思勉先生的概括,百家源起之说可分为两类:一是《淮南子·要略》所言因救时弊而起,二是班固《汉书·艺文志》持王官一守之论。(1)吕思勉:《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37页。前者重天时,后者重人因,各得其理,但缺失了地域视角的观照。事实上,先秦诸子百家的空间分布是极有章法的:儒家地出邹鲁,墨家发端于南北之间的宋国,道家以南楚与东齐为重镇,法家则遍布于黄河中游的三晋郑、卫等国。(2)《汉书·艺文志》中的法家人物几全为三晋籍贯。严耕望先生对于法家人才分布的地理范围有更精确的统计,参见严耕望:《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严耕望史学论文集》上编,中华书局,2006年,第38页。这一景象透露出诸子百家(思想学派)与所在地域(地理因素)之间似存某种关系,如果再联系到地理因素对人类一向有不可忽视的约束力及塑造性,即能明了地域在诸子百家源起中扮演着关键角色。准此认为先秦诸子百家是由天(周制崩坏)、地(所在地域)、人(士人崛起)等多种因素相互作用共同塑造的结果,这一认识似更能逼近历史真相。

以地域视角审视诸子百家源起乃是思想与地域关系这一宏大议题的本土化与再问题化。问题的价值毋庸置疑,但因涉及要素多而导致把握主题、澄清关联及施行论证的难度较大也是可以想见的。因此,虽不乏留意诸子百家地域特征的学者,但已有研究大体停留在现象概述与原因猜测的阶段。本文以法家为个案,通过探究法家源起与所在地域的内在联系,进而思考地域在思想学说源起过程中的角色。(3)学界通常将法家分为齐法家与三晋法家。如果按照师承关系、文献著作这些更为严格的学派界定标准,春秋时期的管仲是战国三晋法家的先驱,尚未成长为一支独立的学派。本文依从班固等学者的意见,以三晋为法家源起之地。法家受三晋地域的影响甚深,牵涉地域要素之多百家中罕有其比。本文将地域视角细化为自然地理条件、地缘政治环境以及文化地理区位三个具体的分析维度,在把握三晋地域独特性的同时注意抽绎法家若干特异之处,在细致的梳理比对过程中,三晋地域与法家学派内在的逻辑关联或可揭橥呈现。

二、三晋自然地理条件与法家的现实主义底色

法家源出三晋,三晋则是晋国基业的继承者。晋国在叔虞初封时仅为“河汾之东地方百里”的侯国,曲沃代翼(公元前678年)后的晋国逐步据有汾河中下游即河东全境,春秋后期已是横跨今晋、冀、豫、陕、鲁五省的一流强国。韩、赵、魏皆以晋臣身份发迹于河东,春秋晚期三家合力灭智及正式跻身诸侯之列(公元前403年)前后加速对外扩张。魏国东纳卫国为附庸,西向攻秦直抵洛水东岸,南取楚国位于中原的大片国土。韩国专注于中原并于公元前375年灭亡郑国。赵国在今山西、河北及内蒙古地区不断拓展。三晋领土扩张造成战国初期华夏地缘政治格局出现剧烈调整,三晋的政治重心随即由汾河流域向中原腹地移动。魏都由河东安邑迁至河南大梁,韩都由河东平阳迁于阳翟再定于新郑(原郑都),赵都先由晋阳迁至中牟再迁至邯郸。正是在三晋统辖与影响的地理空间内,孕育出别具一格的法家。

三晋的政治重心长期位于河东,故与政局关系密切的法家诸子多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河东为其思考的空间背景,故而考察法家源流之地亦应溯及河东。河东地处太岳山、吕梁山与黄河之间,山川环绕之中有临汾、运城两个河谷盆地,自然地理条件优良。河东古属冀州,古人以冀州多有盐碱化土壤(白壤)将其土质判为中等。河东却多为肥力较好的黄壤,盐碱化程度较轻。河、汾、涑等河流及众多湖泊提供了丰富水源。根据竺可桢先生的研究,西汉之前中国北方气候普遍较为温暖湿润。良好的土、水、热等条件构成了发展农业的理想环境。河东另有盐铁之饶。解池是重要的盐产地,根据《汉书·地理志》等古籍记载,当地铁矿丰富且很早便得到成规模的开发。凭借适宜的自然环境与良好的资源禀赋,河东成为滋养中华文明的沃土。

悠久发达的农业传统加上面积有限的河谷盆地,于是河东有地狭民众的现象。《史记·货殖列传》已经指出,三河地区(河东、河内及河南)“土地小狭,民人众”。法家经典《商君书》有同样的发现:“秦之所与邻者,三晋也;所欲用兵者,韩、魏也。彼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而并处。”(4)蒋礼鸿:《商君书锥指》,中华书局,2014年,第88页。《汉书·地理志》提供的汉代全国人口统计数据显示,河东郡在西汉平帝时(公元2年)有户236896,人口总数达962912。(5)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1550页。根据葛剑雄教授的估算,河东郡人口密度为27.33人/平方公里,高出当时全国平均人口密度14.73人/平方公里近一倍。如果考虑到河东山地众多以及下辖各县多位于沿河地带,那么实际的人口密度将高达50~80人/平方公里。(6)葛剑雄:《西汉人口地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3页。时至今日,河东地区依然是山西省人口最稠密的地区。(7)2017年运城市常住人口为5336023人,临汾市常住人口为4481537人。参见山西省统计局:《山西统计年鉴2018》,http://tjj.shanxi.gov.cn/tjsj/tjnj/nj2018/indexch.htm,2019年11月10日访问。因此,地狭民众是河东的历史常态。

持续存在的地狭民众催生了河东极度尚俭的社会风俗。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注意到三河“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朱熹《诗集传》评魏风“其地陿隘,民贫俗简,盖有圣贤之遗风焉”,论唐风“其地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8)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第63页、第68页。由民风俭朴衍生出的内向适应(如强调精耕细作等)与外向发展(如重视商业等)两种生存思路,共同培育出务实、精细的生活习惯,以至于当地政风深受习染。如对政治伦理的界定。在俭朴民风的氛围下,寡欲、节用是统治者醒目的政治美德。再如对政府角色的理解。由于生存环境紧张,轻徭薄赋、爱惜民力以及重视水利应当成为政府优先考量的施政目标。河东系尧地夏墟,尧、禹皆有恭俭节用的美德,大禹更以治理水患名扬后世。如果置于河东民风的视角加以审视,即可明了这些美德与功绩的实质乃是政治为适应当地环境作出的相应调整。

在自然条件方面,三晋可视为放大版的河东。魏国的核心区域为河东、河内及河南一部。《战国策》中苏秦评价魏国:“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9)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63页。可见,魏国地狭民众的规模程度有加剧之势。韩国领土由河东小部、上党大部以及河南一部构成,核心区域位于三河地区中的河南。上党为战略要地但土地贫瘠,因此《淮南子》言韩国“地墽民险”。赵国与韩国大体相似,但赵国核心地区(河北平原)的自然禀赋已不及魏、韩两国。《汉书·地理志》指赵国“地薄人众”,流行的民风是“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起则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为倡优。女子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后宫”。(1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1655页。相对有限的地理环境以及挥之不去的生存压力是三晋的共性,与当时各国相比这却是三晋颇为显著的个性。

国情如此,风气若斯,居于此间的三晋学人不能不受其熏陶。钱穆先生概括三晋学风曰“尚功利,务实际”,明显与“重历史文化精神,求为社会整个的改造之理想”的齐鲁学风旨趣迥异。(11)钱穆:《秦汉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6页、第17页。三晋学人,无论是儒家的子夏、荀子,抑或后起的纵横家、杂家,都有如是气象,诞生于三晋之地的法家与此等学风亦是一脉相通。法家诸子之言行少有玄思幻想,力戒迂远空谈。其优点诚如吕思勉先生所言:“法家的长处,在于最能观察现实”。(12)吕思勉:《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华书局,2015年,第43页。依托于强烈的现实感,法家分析问题善作深入绵密的思考,务求提出明快有力的措施,因而其主张不惟风行一时,亦能久远影响后世。王夫之先生对法家有相当中肯的评价:“申、商之言,何谓至今而不绝邪?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无他,申、商者,乍劳长逸之术也。”(13)王夫之:《读通鉴论》上卷,中华书局,2013年,第5页。

三晋的地理局限迫使法家的现实主义品质首先表现在经济事务上,富国一直是法家谋求实现的基本主张。李悝推行的“尽地力之教”,即有精耕细作与多种经营并举的举措与政府运用市场手段解决粮食问题(所谓的平籴法)的尝试,正是立足于魏国地狭民众、商贾盛行的基本国情。同为变法,秦国地广人稀,于是商君有“废井田开阡陌”之举。变法推出了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的土地制度(大亩制)、“舍地而税人”的税收制度以及积极招揽三晋民众的人口政策。这些措施有效实现了富国的目标,相关制度建设多为后世仿效借鉴。李悝推行的平籴法是此后历代王朝推行平准制度的先驱,商鞅变法确立的自耕农经济更成为帝制时代的基本经济模式。与地域关系密切的经济领域催生出的现实主义品质影响到法家对政治社会问题的思考,从而逐渐提炼出一套富含现实主义精神的学说体系。

三、三晋地缘政治环境对法家历史观的塑造

除了鲜明的现实主义气质,历史观是法家另一特异之处。与各家崇古的立场不同,法家秉持的是一种变革与进步两种基调兼有的历史观。法家因积极倡导变革而重视对变革合法性进行论证,破除历史传统的权威并对其重新阐发是法家的基本思路。《商君书·开塞》将历史分为三阶段:“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14)蒋礼鸿:《商君书锥指》,中华书局,2014年,第52页。韩非亦有如是划分:“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15)王先谦:《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第487页。,由此引申出变革的必要性。法家视变为常态,强调以变求存、变中求利。如《商君书》:“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16)蒋礼鸿:《商君书锥指》,中华书局,2014年,第3页。法家历史观与各家大相径庭,原因在于对历史的认知方式存在差异。孕育法家的三晋地域承载的历史较为特殊。具体而言,复杂不利的地缘政治环境迫使三晋以变革求存求强,法家的历史观乃是这一政治传统的浓缩与总结。

法家历史观是对时代的一种回应。“周制”崩坏是先秦诸子百家源起的时间起点与思想开端。周革商命之后确立了一套强调“亲亲”原则、以宗法制为核心的“周制”。到西周晚期,因内有制度衰朽、外有戎狄威胁,“周制”开始解体。进入东周后,制度解体引发的失序遍及王室、诸侯以及大夫各个统治阶层,以戎狄、荆楚为代表的外部威胁空前加剧。中土华夏生存环境不断恶化,战争以及政治不稳定的频率越来越高。《史记》如是描述这一时期:“《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17)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7页。最终,秦国凭借一套强调中央集权的“秦制”统一天下。春秋战国其实是“周制”消亡与“秦制”确立的历史转型期。“周制”衰后乃有法家起,法家起方有“秦制”成,由此凸显出法家历史观在周秦之变中的重要性。如何解释“周制”的衰落以及在混沌的乱世展望未来,这是诸子百家共有的问题意识。法家何以奉持一种极为不同的历史观,很大程度仍与三晋地域有关。

周道衰启动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地理因素成为决定现实走向的一个关键变量。河东是典型的盆地构造,“表里山河”确保了军事防御的主动性,河、汾等河流以及太岳、中条等山脉间的水陆通道是向外拓展的便利条件。从南北向看,河东属于中原农耕区与北方草原区的结合部,是中原抵御戎狄势力的前沿阵地。从东西向看,河东与关中、中原呈鼎足之势,历来是拱卫中原王朝的战略屏障。西周封建之初河东地区悉为姬姓诸侯,表明周人充分注意到河东的价值。初封之时的晋国已经扼守住山西高原通往宗周与成周的交通要道,已有地利优势。(18)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的国家地理与政治危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2页。此后又凭借山西高原进入中原腹地(晋之南阳地)与河北平原(晋之东阳地)对中原各国施加影响力。三家分晋,无一例外复制了晋国的山西高地+中原(或河北)平原的领土组合模式。阅读《左传》《战国策》等史料,三晋人士对地利有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

三晋地域的战略价值极为突出,但三晋及其前身晋国的地缘政治环境却相当复杂严峻。晋国自封建伊始就需与周边戎狄势力进行周旋,正如晋臣籍谈所说:“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1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6年,第1371页。晋国掩护的中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区域:这里不仅是周天子所在的政治中心,更以物质财富、交通枢纽以及极具诱惑力的精神资源(如文字、思想系统、天下体系以及政治神学)构成了一个拥有强大吸引力的“漩涡”中心,由此造成的“漩涡效应”持续吸引着不同方向的各种力量。(20)学者赵汀阳在分析中国历史时,使用了颇有新意的“漩涡模式”解释中国的生长方式,详见赵汀阳:《惠此中国》,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46页。紧邻中原的地理位置、与华夏文明的同质性以及宗法血缘纽带,决定了晋国既是华夏文明的保卫者,又是这一“漩涡”式博弈游戏的重要参与者。地理位置以及双重角色定位意味着晋国需面对一个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并承受各方地缘政治压力。就地缘政治环境而论,晋国以及随后的三晋具有“四战之地”的表征。

城濮之战(公元前632年)后,晋国继齐桓公之后正式承担起尊王攘夷的重任。崤之战(公元前627年)的胜利, 晋国截断秦国东进中原之路长达两百余年。全力遏制秦、楚涉入中原的代价是地缘政治环境的持续恶化,晋国逐渐陷入了赤狄(东)、白狄(北)、秦(西)与楚(南)四个方向的包围,邲之战(公元前597年)失败后形势演变为上述四方的同步进逼。(21)台湾三军大学编著:《中国历代战争史》,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214页。另外,东方的齐国多次挑战晋国的霸主地位。三晋又因领土分割制造出更为复杂的局面,河东、上党及河南等地反复出现三家领土犬牙交错的现象。韩国长期将魏国分割为河东与河内两块,魏国占领中山后一度对赵国构成南北包夹的态势。三晋多次失和就是因复杂地缘政治下的安全困境造成的。三晋不但沿袭了晋国“四战之地”的地缘政治环境,而且实际的态势较之晋国更为艰难。(22)魏国前期的国都安邑被秦、韩、赵包围,迁至大梁又与韩国国都新郑距离不远。韩国最初的国都为河东平阳,由于河东大部被魏国占有,出于安全目的,韩国必须将国都移至中原地区。赵国曾以中牟为国都,距离魏国不远,后调整为邯郸。在战国时期,三晋国都都有被围困甚至被占领的经历。

持久性的地狭民众与极复杂的地缘政治的依次出现与长期叠加,巨大的内外压力不断削弱着“周制”的有效性。纵观华夏各国,“周制”在晋国与三晋的解体最为剧烈。以宗法制为例。晋对河东同姓诸侯的吞并、曲沃小宗对翼大宗的取代以及献公对曲沃分支的剪除都是对宗法制的严重破坏。作为宗法制的破坏者与受益者,献公之后的晋君有意保持“国无公族”的局面,血缘关系较远的同姓家族与异姓大夫成为政坛的主力,新兴的士人阶层获得可观的成长空间。三家分晋前后为了汲取历史教训,韩、赵、魏尝试以支取俸禄的方式使用家臣,家臣制逐渐演变为中央集权政体下的官僚制,宣告了封建制的没落。(23)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1页。与此同时,官僚制及其相关的郡县制度、军事制度逐渐成熟并显著提升行政效率,国家在外部竞争中展现出可观的竞争力。作为“周制”瓦解的受益者,持积极进取心态的三晋士人对于现实必然倾向于向前看。

在“周制”衰落到“秦制”确立的五百多年内,地缘政治以及与之相关的高频度、高烈度战争成为一股强大的驱动力迫使各国不断推行改革,以变求存于晋与三晋而言很早就已成为一个显著的政治传统。最典型如公元前645年的韩原之战,战败的晋国迅速启动“作爰田”与“作州兵”。(24)徐中舒先生将“作爰田”解释为将田地赏给众人,重新确立田界。“作州兵”则是分得土地的民众需服兵役。若按徐先生的解读,这是土地与军事制度的重大改革。参见徐中舒:《先秦史十讲》,中华书局,2015年,第102页、第103页。另外,晋国有重法传统,改革常以颁布法令的形式推行,公元前513年铸范宣子之法于刑鼎便是一标志性事件。地缘政治压力加之“周制”失效造成国家自主性较强,以效率为导向的变革较易推行。更关键的是,收益明显且多次推行的改革能强化有利于变革的政治文化氛围。战国时期,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法家诸子如李悝、申不害直接主持变法事宜,商鞅在借鉴三晋变法故智的基础上决定性地规划了“秦制”的基本框架。在秦统一天下讨论帝国制度的关键时刻,又是李斯再次确认了“秦制”的优越性,由此奠定了“秦制”的历史地位。

同样是压力的来源,地狭民众背后的自然地理因素对法家的影响是一个缓慢绵长的过程,地缘政治则以一种急剧紧迫的方式锻造法家。事实上,法家著作有浓厚的地缘政治思维。商鞅与秦孝公论三晋及《韩非子》开篇之《初见秦第一》与《存韩第二》皆为显证。基于地缘政治对旧制度的冲击,崛起的三晋士人通过对晋国历史的回顾与三晋现状的关注,容易生成倡导变革的政治态度并提炼出与之相对应的历史观。另外,作为旧制度瓦解的受益者,三晋统治者的政治态度和政治利益与三晋士人有颇多契合之处,法家凭此得到践行理念的政治机遇,通过成功主持变法进一步强化了自身的历史观。与各家相比,法家没有崇古尚古的观念,而是借助变革消解了历史传统的权威性,甚至以重新解读历史的方式论证变革的合法性,这样的历史观仍不脱三晋“尚功利、务实际”学风的藩篱。

四、从三晋文化地理区位看法家思想的兼容性特征

法家在百家之中产生较晚。开山之人李悝活跃于战国初期,集大成者韩非与秦始皇是同时代人。晚出说明法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在此期间,通过对各家学说的批判、吸收与再造,法家与各家建立起密切的联系,特别与儒、道、墨三家有深厚的渊源。例如法家与儒家。李悝与吴起之师子夏、吴起之师曾参(一说曾参次子曾申)俱是孔门高足。又如法家与道家。法家三派中的“术”派与“势”派由楚、齐两地的道家转化而来。《韩非子》书中的《解老》《喻老》等篇有极浓重的道家色彩。再如法家与墨家。《韩非子》中屡屡谈及墨子,法家非常明显吸收了墨家“尚同”“尚贤”等思想。在三家之外,法家与兵、农、名、杂等各家亦有明显交集。多元的思想渊源映射出法家学说的兼容性特征。

法家晚出验证了一个历史事实,即春秋战国之际的三晋并非文化高地。源起较早的儒、道等家均非晋地所出,三晋士人却多有前往齐鲁求学的经历。虽非文化高地,但三晋却处在战国时期中国地理、政治与文化等多个层次上的中间地带。以文化为例。此时北方有戎狄民族的游牧文化,南方是特色鲜明的荆楚文化,三晋属于发达程度最高的中原文化圈。在中原文化圈内,东方齐、鲁等国是名副其实的文化高地,西陲之秦国因地接戎狄成为中原文化的边缘,故有“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的文化现象,三晋恰好位于东西之间。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区位意味着各类文化遍布三晋周边,与齐鲁、荆楚两大文化高地的接壤使三晋与其进行交流拥有地理优势。当丰富的文化资源汇聚周边,孕育一个吸纳各种文化优秀因子的新学派是可能的。

与各类文化圈接壤是法家获得兼容性特征的外因,战国之际的中华文化也出现了思想“百川汇流”似的综合与兼容趋势并绵延至秦汉之际。(25)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11页。不可忽视的是,以河东为核心的三晋地域存在久远绵长的文化多元传统。根据考古学者的发现,位于临汾盆地的陶寺文明遗址,出土的陶类、玉类等器物及器物上的花纹样式,显示出陶寺文明与多个方向的外来文化已有广泛交流并对于异质文化展现出开放包容的态度。(26)许宏:《何以中国: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图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3-16页。河东地区的文化多元现象并不止于器物层次,还反映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周朝统治者赋予晋国“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八字施政方略,折射出河东作为多种族、多文化聚集地的现状。春秋时期晋国公室与周边戎狄频繁通婚,被认为是晋人宗法观念淡薄的一个原因。(27)许倬云:《西周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46页。所谓晋文化,正是以周文化为底色并大量吸收当地夏文化以及戎狄游牧文化整合而成的混合型文化。三晋正是这一文化传统的继承者,这是法家展现出强兼容性特征的内因。

与法家渊源最早、影响法家至深的是儒家。西周覆灭,鲁国成为华夏文化高地并成为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己任的儒家大本营。儒、法有明确清晰的师承关系,在由儒入法过程中扮演关键角色的子夏正是孔子弟子。子夏为晋人,深受三晋风气习染可知。求学于鲁时的子夏似已有法家行仪,孔子特以“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之语警之。(28)严耕望先生即有此观点,参见严耕望:《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严耕望史学论文集》(上编),第33页。另据《四书章句集释》释“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之句有:“君子小人之分,义与利之间而已。然所谓利者,岂必殖货财之谓?……子夏文学虽有余,然意其远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语之以此。”以殖货财为利,正是法家之风。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88页。《韩非子·显学》言孔子之后儒分为八,然八派之中竟无子夏,可能韩非认为子夏已近法而非纯儒。据《史记·儒林列传》,子夏晚年讲学西河为魏文侯师,其弟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另据《汉书·艺文志》班固注,李悝亦为子夏弟子。(29)《汉书·艺文志》列举儒家著作中有李克七篇。钱穆先生以李克与李悝为同一人,其证较合理,故本文从钱说。子夏授业西河,所创之西河学派即为法家前驱。商鞅略晚于李悝、吴起,史书虽无师承关系记载,但商鞅受李吴二人影响却有可能。(30)《晋书·刑法志》与《唐律疏议》皆有商鞅受《法经》入秦的记载,而且商鞅“少好刑名之学”,钱穆先生指出商鞅变法受李悝、吴起遗教甚多。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63页。此外,商鞅入秦见孝公先说之以帝道、王道之言,是法家受儒家影响的又一例证。此外,韩非与李斯同为荀子之弟子,荀子系儒门一脉(儒分为八之中的“孙氏之儒”),实为法家师儒的又一佐证。

明确的师承关系意味着法家思想必然存有儒家痕迹。孔子授徒设政事之科并屡次称道管仲、子产,足见对事功的重视。孔子殁后,以子夏为首的西河学派秉承孔子救时之志而崇事功,故而开出外王之门。早期法家诸子多为西河后学,对于儒家的政治理念(尤其是事功方面)既有直接的践行其道,也有间接的转化改造。(31)《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以霸道强国之术见用于孝公,却认为霸道强国难以比德殷、周。可见,商鞅虽为法家,对于儒家的政治理想仍有较为客观的评价。如《论语·颜渊》:“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3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页。“足兵”与“足食”正是法家追求的目标。法家诸子对此不仅有讨论设想,还在魏、秦等国将其方案付诸实践。法家特重取信于民,因而有吴起、商鞅徙木立信之事,这仍是对孔子“民无信不立”的继承。另外,儒家倡礼,法家重法,两者侧重有异而非判然两分(33)萧公权先生辨析礼、法的内涵后指出两者有重合之处:“盖礼法均有广狭二义,礼之狭义为仪,法之狭义为刑。礼法广义为一切之社会及政治制度。以仪文等差之教为维持制度之主要方法,而以刑罚为辅,则为‘礼治’。以刑罚之威为维持制度之主要方法,而以仪文等差辅之,则为‘法治’。故礼法无绝对之分界。礼治不必废刑法,法治不必废礼仪。”参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62页。。钱穆先生指法家“其奉公守法,即是孔子正名复礼之精神,随时势而一转移耳”(34)钱穆:《国学概论》,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2页。。荀子的“性恶论”同样被法家融入了其思想体系当中。法家的诸多理念,儒家渊源在前,法家因时因地继承转化在后,令其学说更加完备有力。

儒家之外,道家是又一对法家有甚深影响的学派。法家分“法”“术”“势”三派,其中“术”“势”两派均由道家演变而来。(35)关于道家与法家的关系,章太炎先生更强调法家的道家源流而非儒家。在他看来,老子实为道家变为法家的枢转。对于法家的“术”“势”两派,其实可以合并为“术”派。章太炎先生指出,老子的“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等论断及君人南面之权术谋略是法家“术”派的主要思想来源。参见章太炎:《诸子学略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8页。如“术”派。申不害是“术派”的关键人物,韩非子亦是“术派”的继承者,司马迁著《史记》特将韩非、申不害与老子合为一传,正是注意到“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以及韩非子“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的事实。(3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146页。申、韩皆韩人,韩国南接楚国易受道家思想辐射,战国初年已有子华子等道家活跃于三晋。法家后起,不可避免与之接触受其影响。又如“势”派。“势”派代表是慎到。慎到乃赵人,而赵与齐为邻,齐国是文化高地,战国著名的稷下学派即位于此。齐国是楚国之外道家的又一重镇,齐地道家对西汉初年的官方意识形态与治国理念影响极大。司马迁指出慎到“学黄老道德之术”,正是受齐地道家熏陶的结果。

道家对法家有多方面的影响。例如道家(最突出的是老子)观察言说的冷静态度。如《道德经》中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法家接受了道家的冷静态度并将其空前地细密化,又与功利的目的相结合,完全荡除了儒家思想中的温情成分。(37)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85-88页。将其运用到政治社会领域,因而有“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以及“严而少恩”的评价。(38)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1页。再如“有为”是百家的共识。道家以“无为”求“无不为”,即以偏于消极手段追求积极的目标。道家的“有为”思路启迪法家将法治视为实现“无为而无不为”的最佳途径。通过与“道”以及“无为”等思想的结合,法家的法治学说具有了形而上的维度。对道家的吸收、继承与转化,极大拓展了法家学说的思想纵深。法家对法治的阐发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法治的内在本质,对于古代中华法系的发展有重要贡献,置于当代亦有不可磨灭的价值。

由是观之,三晋之地文化兼容传统悠久,随后又迎来战国文化融会贯通的时代潮流,借助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区位,以“尚功利、务实际”的姿态吸收周边各种文化中的优秀因子,因时因地,取精用宏,榫合熔铸出别具一格的法家学派。与儒、道等原生性较强的学派不同,法家是兼容儒、道各家并实现战国化、三晋化之后的产物。与同样具有强兼容性特征的杂家相比,法家的兼容性特征以三晋“尚功利、务实际”的学风为前提。鉴于杂家之内亦有法家人士(如尸佼)以及杂家启动了对一种即将成为现实的大一统的政治想象(如吕不韦及其《吕氏春秋》),似可认为法家应是前接儒道、后启杂家的一个必要转换关节。法家的兼容性特征牵涉要素之多且繁,熔铸过程之漫长,宜乎其在百家之中晚出。

五、结 语

自然地理条件、地缘政治环境与学术地理格局三者大体囊括了地域涉及的相关要素。三者将自然地理、社会风俗、时代背景、政治变迁以及思想文化等要素合于一处,通过地域的中介枢纽作用共同孕育出地域色彩突出的法家学派。需要指出,自然地理、地缘政治与文化地理三个维度有密切的内在联系:自然地理是塑造三晋地缘政治环境的前提,它提供了文化传播的地理路径以及吸纳思想的地域文化传统;地缘政治环境强化了自然地理基础上孕育出的三晋风俗,摆脱不利的地缘政治成为法家源起的强大动力;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区位使解决自然地理与地缘政治问题能够获致丰富的文化智力资源。因此,地域因素在法家源起过程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直接影响与间接塑造两方面。前者如精神气质的获得、文化氛围的感染以及思想传播的路径;后者如地缘政治环境对历史观念的影响、学派对周边文化因子的吸纳与再造,都是在现有地理空间提供相关前提的基础上完成的。重要的是,三晋为法家诸子践行其道提供了难得的政治舞台。

结合本文对法家源起的思考,就认识地域与思想之关系亦有些许体会:(1)探究思想(尤其是古代)的源起及相关问题,时空二者角度虽异,然各得其理。诸多问题若舍地域而别论,将难以澄清思想学派何以源出此地而非彼地的疑惑。因此,空间视角的引入能够观照出更多的真问题,从而进一步丰富思想史的研究厚度。(2)源生性学派与富有思想韧性学派的共同特征是天、地、人三类要素在某种条件下实现榫合,榫合的达成需借助地域的中介枢纽作用。须知,思想学派依托的思想渊源、社会环境、时代背景以及展现出的思想风格均需一定的地理空间承载方能呈现,地域是不可或缺的。(3)思想学派的源起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由于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天、地、人三大要素各类子要素,因而探究思想学派的相关问题应当善于细分各要素并梳理彼此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此才能更好地研究老问题进而获得新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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