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陈情表》中的孝心与宦情——兼及“知人论世”文学批评方法
2021-01-07张廷银
张廷银
李密《陈情表》中的孝心与宦情——兼及“知人论世”文学批评方法
张廷银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李密《陈情表》是以情动人的名篇,其为了孝养祖母而坚辞朝廷征聘,尤其令人动容。但李密反映在《陈情表》中的孝心其实另有隐情,背后与他的政治追求即选择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是我们今天重新阅读这篇名作时所应该注意的,孟子所提倡的“知人论世”批评方法依然需要坚持。
李密; 《陈情表》; 知人论世
千古名篇《陈情表》,是西晋李密为了孝养祖母而撰写的一篇辞谢朝廷征聘的文章。千百年来,因为大家对其中“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等表达李密对祖母深厚感情的句子印象太深,因此,人们也一直认为李密就是出于这份炽烈的祖孙之情而上呈了《陈情表》,是孝心大于忠心的体现,甚至以为李密从根本上不肯效命晋朝,是孝心战胜了宦情。但在我们今天看来,实际情况远比此复杂得多。其中不仅关乎《陈情表》的阅读理解问题,也涉及文学作品的阅读方法问题以及文学经典的形成过程。
一、古今对《陈情表》的基本评价
《陈情表》在文学领域得到关注,始于梁萧统太子的《昭明文选》,其卷三十七“表上”即选入了此篇。唐人除了李善注《文选》而对该文予以释读,其他人还不是非常关注,宋之后则不仅关注的人多了,而且普遍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令伯之表,反复谆笃,出于真诚。至今读之,犹足使人感到,况当时之君乎!①
纯是一片至性语,不事雕饰,惟见天真烂漫。②
历叙情事,俱从天真写出,无一字虚言驾饰。晋武览表,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祖母奉膳。至性之言,自尔悲恻动人。③
情真语挚,绝无粉饰之迹,读之令人感动。盖《出师》,一忠心所注;《陈情》,一孝思所迫。文章根忠孝中来,自足不朽千古。④
以上所引宋人和清人的评论,一致认为《陈情表》的孝心是出于至性,是真诚不虚。这倒确实是比较准确的观点,我们今天依然不能怀疑李密对祖母那份感情的真诚性。但李密对祖母的这份真情,是否就一定说明他在《陈情表》中的所有心思都是真诚的呢?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称“表以陈请”[1],一般认为此处“陈请”即“陈情”。情者,实也,《文心雕龙》自始至终不提李密《陈情表》,是否表明在刘勰看来,《陈情表》仍有许多不符合客观真实的地方?
真德秀、林云铭等一再强调《陈情表》的不见斧凿、不事雕饰,从写作的角度,就是不精心安排,不讲究词藻,也就是把心里的话很自然地道出来。但有学者就指出,《陈情表》并非就是不假思索的率性之作。张海明《李密<陈情表>别解》就说:“《陈情表》的确是一篇构思缜密、用语讲究,表现出很高写作技巧的精心之作。”[2]并仔细分析了《陈情表》构思缜密、用语讲究的具体表现,令人信服。这是近年来比较少见的一篇理性评价李密及其《陈情表》的文章,因而其观点值得我们关注。而笔者也基本赞同这种观点,以为《陈情表》在诚挚孝心的前提下,也暗含了一些轻易不能发现的隐情,并且是经过了一定的修饰和包装,以至于被深深地遮蔽了。需要我们今天仔细地去透视。
二、李密之孝的特殊表现
对《陈情表》所表露的李密之孝心,我们是不应该怀疑的。但如果把这种孝心当作普通人那样的孙子反哺祖母,或者除了看到李密的孝心没有其他任何不同之处,那就太小看了李密的用心,太不理解《陈情表》的全部含义。结合李密的经历,至少有以下几点表现是需要我们格外注意的。
李密在《陈情表》中说:“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李密的两个年龄节点。他生下来六个月时父亲就去世,这肯定是后来祖母或者母亲告诉他的,因为六个月绝对不会有任何的记忆,也就意味着父亲的去世对李密就是一个事实而已,不会在心里留下任何的印象。但四岁时母亲改醮,却不是一件轻易可以忘却的事件。因为此时他已经有了基本的记忆和思考能力,又正是需要关心和抚爱的阶段,此时母亲的离去,不仅意味着关心和抚爱的突然断绝,也预示着接续提供关心和抚爱之无比宝贵。这就极其自然地突出了祖母对于李密的重要性,也就是李密自己所说的“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而已经具备基本记忆与思考能力的四岁年龄,也使他对之后几十年里祖母所付出的辛勤劳苦有了非常真切的感受。“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一段追述,就是李密对那几十年祖母关爱的浓缩记忆。今天读来,仍不觉凄然泪下。所以李密对祖母的一片深情我们是不能怀疑的,或者说这种深情在《陈情表》中的表现是十分真诚自然的。但假设一下,如果李密在六个月丧父之时也遭遇母亲再醮,等他记事时就会对祖母的辛劳有更加自然的心理接受;而如果比四岁再长些比如十四岁母亲改嫁,对祖母的抚育感受又将会是另一番滋味。所以六月丧父、四岁离母对于李密是十分不幸的,而对于渲染《陈情表》的人伦真情则是非常重要的。这或许就是张海明先生《李密<陈情表>别解》所说的“精心之作”的表现。
然而,李密以辞谢朝廷的征聘,来表达对祖母的孝心这种方式真诚吗?且不说祖母是否真正支持他的这个态度,就从解决奉养祖母的实际需要来说,谢绝征聘绝非唯一选择。喜欢思考的读者一定会问:既然朝廷非常需要李密此人,难道就不能让其祖母随行吗?或者另外安排人照顾刘氏老太。这个问题问得一点不多余,就实际的养老问题而言,满足其衣食需要以及日常的生活,就是最主要的内容。即使有“色养”之需要,如果祖母住在身边,李密公余也完全能够做到。《华阳国志》“李密传”记载,晋武帝“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下郡县供其祖母奉膳”[3]。看来读者的担心又是多余的,朝廷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朝廷一方面急切征召李密,另一方面又容许他辞聘并替他解决奉养祖母之实际需要,朝廷配合着李密演了一幕双簧戏!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陈情表》说得好:“圣朝以孝治天下”——既然朝廷要标榜孝道,就不能限制尽孝,并且还应该协助尽孝。这是李密尽孝与普通人尽孝在效果和方式上绝大的不同。
李密的孝心是在辞谢朝廷征聘时第一次公开说出来的,但其现实表现不应该此时才发生,不然就真让人怀疑了。那么,在他被晋朝征聘之前包括跟随西蜀大儒谯周学习时,大家就应该有目共睹、格外注意了,但《晋书·李密传》却说“(谯)周门人方之游、夏[4]2274”。众所周知,孔子弟子中,以孝著称的是闵子骞⑤,谯周的门人即李密的同门不以闵子骞来比称李密,难道是李密的孝行不够突出吗?如果我们不能承认如此,那就只能说李密应该还有比其孝行更为突出的地方。这就是谯周门人所比称的子游、子夏的表现。
子游,与子夏一起被孔子列入“文学”,但据《论语·阳货》,在做武城宰守时,他注重礼乐教化,民风大变,境内弦歌之声飘扬,百姓安居乐业。孔子听后,亲往观看。“闻弦歌之声”,笑着对子游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回答:“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孔子听后大为赞赏:“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5]73子游对武城宰守这个官职非常在意,不惜用了本应用于更大范围的礼乐措施,孔子认为他有点小题大做,但又不便反对用礼乐来教化人,所以最后还是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其实,孔子可能感觉到子游虽然善于言辩,有文学之才,但他的真正追求却是政事,是要成就一番政治事业,这就是《荀子·非十二子》所说的“材剧志大”[6]之人。
至于子夏,《论语》“子张”引其关于与人交往原则时说“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5]80,在郭沫若看来“正表明着法家精神”[7]342;郭沫若又认为子夏“在儒中是注重礼制的一派,礼制与法制只是时代演进上的新旧名词而已”[7]342。郭沫若因此把子夏称作法家的祖宗[7]342。法家则在秦汉九流百家中无疑是最具有用世态度、最容易和朝廷合作的一派。
所以,李密的同门师兄弟将他比作子游、子夏,而不是曾参、闵子骞这样的孝行表率,就已经非常明确地显示,在他们的心目中,李密的孝心远远不及其用世之心。这又是我们理解李密孝心时应当注意的。就是说,李密虽然是孝子,但绝对不是普通的孝子。
三、李密的政治追求与太子洗马
李密的用世之心或仕宦之情,其实在《陈情表》中就已经有比较明确的表白。一则曰“本图宦达,不矜名节”,再则曰“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前者是说自己当年曾经为了追求宦达而任职伪朝,多少有检讨忏悔之意;后者则诅盟明誓,表达决心。“结草”取春秋时魏国魏颗的典故。《左传·宣公十五年》载:
秋七月,秦桓公伐晋,次于辅氏。壬午,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还。及洛,魏颗败秦师于辅氏。获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8]430
李密用这样的典故显然是要表达自己一定会报效晋廷,是要给自己留出充分的后路,以便适时回转。可以说,《陈情表》中的宦情与孝心是同样挚烈的,他并非因为孝养祖母就彻底离开官场。离开只是暂时的,返回则是必然的。李密是怀揣着坚定的政治追求,而向朝廷告假奉祖。
《晋书》“李密传”记载,李密在温为令期间,虽曾说过“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样的招忌之语,但因“在县清慎”,没有经济问题,因而得到有关方面的保护。但他却自恃有才,“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乃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4]2276,居然在晋武帝赐饯时赋诗表达不满:“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4]2276这分明是在抱怨没有人能够赏识他、重用他,连晋武帝都被裹在了里面,晋武帝当然很不高兴,就免了他的官职。这件事再次证明李密不仅愿意做官,而且想做更大的官。于是,我们就油然想起朝廷当初征召时那个太子洗马的官职本身。
太子洗马,为秦置,后代相沿,取义为马前先导,职如谒者。晋朝时,其职掌稍有变化,除了谒者的先导职责,还掌图籍,尤其是太子进行释典、讲经等活动时负责图籍之类的事务,犹如秘书郎,因此多由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担任,如晋朝的江统、陆机、卫玠、傅咸等人就曾出任此职。总体上,这个职位看似风光体面,但毕竟是个闲职,没有实际的权力,那些有抱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是不肯就位的。《晋书·桓玄传》载:桓玄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马,“时议谓(桓)温有不臣之迹,故折(桓)玄兄弟而为素官”[4]2585。可见当时就视太子洗马为有职无权的素官,官拜此职不是重用而恰好是一种限制和贬抑。或者是朝廷为了进行观察和考验,特别是对于那些来自所征服国家的人物,而有意为之。晋灭东吴后,负有盛名的陆机先被杨骏辟为祭酒,后又被迁为太子洗马,从大臣身边到太子左右,看起来是升迁了,其实就是朝廷尚对他不信任,需要进一步观察了解。
由于存在这样的情形,许多人就觉得纯粹辅佐太子的官职实在意义不大,再加以太子府里的人员常常会因为太子自身命运的变化而遭遇不测,纷纷视此为畏途,于是曹魏以来很长时间里,居然出现了太子府职员不足的现象。《晋书》“李熹传”载:“自魏明帝以后,久旷东宫,制度废阙,官司不具,詹事、左右率、庶子、中舍人诸官并未置,唯置卫率令典兵,二傅并摄众事。”[4]1189-1190
明乎此,即不难理解为什么李密会那般坚决地推辞呢!自古言“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之间常常存在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最终抉择的标准就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此事值得做出冒险和牺牲,选择此事才是有道理的。在李密的眼里,太子洗马的官职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强大诱惑,所以在忠孝之间,他就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尽孝;孝的事情完成之后,已经没有顾虑也没有道理再拒绝尽忠,于是最后还是做了太子洗马。
这样说似乎对李密有点不够尊敬,但是如果我们为了保护他那份可贵的孝心而坚持认为他身上毫无宦情,那反倒是罔顾事实。因为李密的行为以及《陈情表》里的表白,明明白白地说明他就是想做官,而且想做更大的官!对这样的人来说,太子洗马这类素官顶多是一个过渡而绝非最理想的选择,在需要取舍时,必然会弃之不足惜。
四、《陈情表》给我们的情是如何来的
尽管有如上一些值得我们理性思辨的情况,但千百年来,我们读《陈情表》而无不为之动容生情,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这份情当然首先是我们作为读者,从《陈情表》中自然读出来的。《文心雕龙·知音》云:“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意谓作者到作品再从读者到作品,是一个以文辞为中介,由情出发再回到情的完整体验过程。虽然我们能够感觉到李密在写作时是做了相当的用词考虑的,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考虑确实起到了激发读者情绪、调动读者兴趣的作用。比如我们在前文提到的“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以及“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想起婴儿即丧父、四岁又见弃于母,只得依靠年迈多病的祖母抚养,稍有同情之心者,大概不会不油然而生怜悯之意。现在祖母又“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谁又能够忍心他们祖孙分离呢?晋武帝看了他的辞呈而停止征召,说明晋武帝也算是有常人之心的君王。
但我们在阅读时,又常常延伸出李密纯粹是为了尽孝而辞谢征召的理解,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说《文心雕龙》里的那两句是从理论上整体而言的,而就具体作品来说,作者的“情动辞发”与读者的“披文入情”并不一定完全连贯和统一,读者通过文字而体会到的情,并非必然就是作者自己心中所存在的情,或者说,读者往往会在文本之外,读出一些在文本中并没有显现的内容。相反,文本中已经暗示甚至明示的内容则常常被遮蔽,这就是谭献所说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9]。《陈情表》其实已经比较明显地表达了李密的政治愿望,可我们阅读时因为完全被其孝敬之情所占领,对文中的其他信息就很少在意了。
读者的这捧热泪部分地也是被诱导甚至绑架出来的。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九引时人安子顺语云:“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10]通常都说晋朝是“以孝治天下”,其实整个中国封建时代一直是非常强调孝道的。在这样的社会伦理和文化氛围下,没有人愿意或胆敢承担不孝之骂名,因此,必须要努力使自己读《陈情表》而生无限的深情。《文心雕龙》说“观文者披文以入情”,现在不仅要入情,更要生情了。
引导读者生情的因素,除了《陈情表》的文本以及历代评论家的鼓噪,出自李密同乡常璩之手的《华阳国志》应该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唐房玄龄等主修的《晋书》中,李密的事迹除了其《陈情表》及孝养祖母,还有入晋朝后与张华讨论刘禅、诸葛亮以及希望升迁、写诗触怒晋武帝等。然而常璩《华阳国志》“李密传”中,与张华讨论刘禅、诸葛亮,变成了与皇甫谧讨论夷齐之事,没有了李密希望升迁、写诗触怒晋武帝的内容,却增加了出使孙吴,回答吴王之问,表示愿意为兄,“为兄供养之日长”;出于色养祖母,不肯做邓艾的主簿;以“明王孝思惟则”为理由,而坚决抵制中山诸王的贪婪索求[11]495-496。李密的行事主要与“孝”有关,其次则寓含了要做夷齐、皇甫谧那样的隐士的暗示,这与《华阳国志·后贤志》中对李密所施的赞语“才盖群生”[11]486几乎没有关系。其主观导向是非常明显的。
唐人修纂《晋书》时,关于西蜀历史可以参考的著作除了《华阳国志》,还有晋人王隐之《晋书》及南朝齐臧荣绪之《晋书》。一般认为此次修纂《晋书》是以臧荣绪《晋书》为蓝本⑥,也有人认为它大量取材于《华阳国志》[12]21。臧荣绪《晋书》今天已经不全,清人汤球从《北堂书钞》中所辑李密传,只有李密常望内转而写怨诗一节[13],无法知晓其与今存《晋书》“李密传”内容的异同。而唐修《晋书》与《华阳国志》“李密传”内容的差异,则提醒我们,如果不是前者对后者做了比较大的取舍,则很有可能是后者进行了有意的选择甚至整饰。有研究表明,《华阳国志》确曾在前人撰述基础上,对史实做过一些增补[12]87-88。常璩在传录李密等人的《华阳国志·后贤志》“序”中也坦陈:“今更撰次损益,足铭后观者凡二十人,缀之斯篇。”[11]485《华阳国志》所做的这些史料增删,从维护乡贤形象、扬善惩恶的角度,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肯定。但从传载史实的要求看,其实是很不应该的。因为《华阳国志》作为一部霸史,对于巴渝蜀汉地区历史的记载无疑是最全面的,因而在人们的心目中最有无可争辩的权威性。这不仅使唐修《晋书》时大量地采用其中的史料,时人及后人了解这段历史及人物时也一定会深受影响,这其中就包括对李密及其《陈情表》的理解。又因为他所做的这些美化包装,非常符合晋朝“以孝治天下”的宣传需要,因而尽管具有狭隘的乡土观念和地方意识,朝廷依然予以认可,甚至很可能大加宣传,李密作为一个孝子典型和《陈情表》作为一篇孝道宣言的印象,就深刻于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中。任乃强先生说常璩撰写《华阳国志》的主旨在于“夸诩巴蜀文化悠远,记述其历史人物,以颉颃中原,压倒扬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诮藐”⑦,从李密大孝子形象之成功塑造来看,这个主旨达到了。
《陈情表》中纯情至性的形成,反映了文学作品流传过程中读者自身的作用,也表现了批评观念和社会风尚的引导作用。而在各种诱导因素中,《华阳国志》的作用更明显、更自然,它是《陈情表》成为表扬孝心的言情之作的始作俑者。
五、“知人论世”在理解《陈情表》中的意义
对李密及其《陈情表》提出以上的重读及反思,并非出于标新立异,更非抹黑古人。实乃孟子“知人论世”认识方法的自然启示。
《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14]它提示我们,在评论一篇作品时,不能仅仅局限于只了解作品的文本,同时还要了解作者及其所处时代,此即“论其世”;而在认识作家时,则应当联系其朋友圈,此即“尚友”⑧。就本文所讨论的《陈情表》而言,如果完全依赖其文本,我们就很难看到诚挚孝心之外的更多内容,或者即使发现疑点,也难以找到合理的解释。比如,对于《陈情表》中的孝心真情,我们如果跳出文本,就应该想到孝养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祖孙同时入京以及安排专人侍养的方式来解决;如果我们了解李密后来特别希望职位升迁并为此公开表露怨言,就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具有很强的政治追求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只知道奉养祖母的普通为人孙者;如果我们还知道太子洗马一职的真正职责以及魏晋时期人们对这一职位的特殊心态,就应该想到李密不愿应召或许是对这一官职不太满意,或者说对他来说还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此外,李密是有自己特定的社会关系的,他的这些社会关系对他给予了什么影响,对他做出了什么样的评价,都是认识其心性人格的重要参照。他的那些同门将他比作更具有政治示范意义的子游、子夏,而不是具有孝道典范的曾参,这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在身边人看来,李密心中还有比孝道更重要的追求,他为了实现这些付出了比尽孝更多的努力。这些外在于文本的因素和现象,无一不是我们认识文本的重要提示,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唯一的钥匙。另外,比如晋朝迫切需要树立孝子典型、宣传孝子言行的时代特点,《华阳国志》塑造乡邦贤达的地理观念,也是未被写入文本却是解读文本的有益线索。解读文本需要从文本之外入手既是必要的,也是完全可能的。这是我们从“知人论世”得到的历史启示,也是解读《陈情表》之后的最新心得。相反地,如果不去积极了解李密其人,了解李密的时代包括同时代的身边人以及作品的历代经历,就可能会被作者设定的文本格局所迷惑。张海明《<陈情表>别解》就反思说:“在后代读者眼中,李密原文的基本诉求在很大程度上被孝慈之情遮蔽了;相应地,李密其人、文章的写作背景等某些因素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误读了。”
然而,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不应该脱离文本,不应该跳出文本太远,否则就会走上过度阐释和无所依归的危险境地。在这个时候,孟子所倡导的另外一个批评原则——“以意逆志”就体现出它的必要性。《孟子·万章上》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14]71它强调的是在阅读文本时要善于透过文辞表面,看到作者背后的含义。只有这样,文本意义才不那么平面、死板,而变得立体多维、胜义迭出。如《陈情表》中“死后结草”,如果不了解“结草”的典故含义,就无法窥测到李密坚决报效朝廷的决心;看到文中“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这样的急切描述,你可能会问:朝廷既然如此迫切又怎能容许他辞聘呢?可是一旦你明白这些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一样,只不过是为了营造气氛的需要,是作者的修辞手段,你就明白虽然文本里写得很迫急、很危险,实际并不一定如此。或者即使朝廷确实那样急迫地征召李密,但因为有“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的上文语境赫然在目,再固执的朝廷,还能甘冒贻笑天下的风险而强行征聘一位胜朝旧臣吗?
将从文本出发的理解与从文本之外的理解结合起来,就可以做到“入乎其中,出乎其外”,既不疏离文本太远,又能跳出文本局限,是阅读文本、研究作品的有效途径。我们今天还在批评用社会学方法研究文学的庸俗性和孜孜于字斟句酌的狭隘性,前者被认为是脱离文本的非文学研究方法,后者则被视为文字训诂式的小学研究方法。其实,两种偏向都是不科学的,应该将二者结合起来,庶几可以达到点面结合、内外统一的理想状态。这就是萧华荣先生曾总结说过的:
“以意逆志”是要求读者、批评家不拘挛于诗的文饰,也不迷执于语言的表达方式,能够通过文、辞的表面意义,用古今相通的理解,去深究作者志趣之真正所在。这可以说是坚守作品自身的“文本批评”。但“以意逆志”最好有“知人论世”为前提。“知人论世”是要求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及其所处的时世环境,方能准确把捉诗人之志。这属于“历史批评”和“社会批评”。[15]
①(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一〇,转引自《解题汇评古文观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②(清)林云铭 《古文析义》卷一〇,转引自《解题汇评古文观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③(清)吴楚才、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转引自《解题汇评古文观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④(清)唐介轩《古文翼》卷八,转引自《解题汇评古文观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⑤《论语·先进》:“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见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0页。
⑥《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版,1995年第6次印刷,“出版说明”第2页。
⑦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前言”第2页。
⑧对孟子这里所说的“尚友”,通常理解为与古人为友、通过古人的作品而了解他们,如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先秦两汉卷》就说:“尚论古人,即通过颂读古人的作品以获得帮助,吸取教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8页),郭英德等《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也认为:“尚论古之人,即是与古人为友。”(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9页)但《万章下》共九章,“尚友”上文,分别有“万章问曰敢问友”“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三章明显讨论交友、交际问题,因此我们理解“尚友”之“友”即指“其”之友,“尚友”就是重视作者的交友圈、尊重他的周围人对他的评价。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06.
[2] 张海明.李密《陈情表》别解[J].求是学刊,2009(5).
[3] 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28.
[4]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朱熹.论语集注[M].北京:中国书店,1985.
[6] 王先谦.荀子集解[M]//诸子集成:第二册.上海:上海书店,1986:59.
[7] 郭沫若.十批判书·前期法家的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8] 洪亮吉.春秋左传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7:430.
[9] 谭献,等.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9.
[10] 赵与时.宾退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16.
[11] 常璩,著.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新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12] 刘重来,徐适端,主编.《华阳国志》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8:21.
[13] 汤球,辑.杨朝明,校补.九家旧晋书辑本[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35.
[14] 朱熹.孟子集注[M].北京:中国书店,1985.
[15] 萧华荣.中国诗学思想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6.
Filial Piety and Eunuch in Li Mi's:Also o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Method of "Understanding People and Discussing The World"
ZHANG Tingyin
( 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
Li Mi'sis a touching masterpiece, and his resignation to the court for filial piety to support his grandmother is especially moving. But Li Mi’s filial piety reflected inactually has a hidden meaning behind it,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political pursuit, namely, his choice. This is what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when re-reading this masterpiece today. The critical method of "understanding people and discussing the world" advocated by Mencius still needs to be adhered to.
Li Mi,, understanding people and discussing the world
I206.2
A
1673-9639 (2021) 02-0018-07
2021-01-07
张廷银(1965-),甘肃环县人,北京语言大学中华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