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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之际谶纬神学与易代思潮的兴起及其影响

2021-01-07袁宝龙

天中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儒生王莽西汉

袁宝龙

两汉之际谶纬神学与易代思潮的兴起及其影响

袁宝龙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先秦时期神秘主义思潮泛滥以及董仲舒对公羊学的改造分别成为两汉之际谶纬神学风云涌动的理论基础和强大诱因,西汉中期政治哲学的嬗变则成为点燃这一思想剧变的导火索,进而引发了易代改姓思潮的汹涌澎湃。可以说,正是谶纬神学推动并引领了两汉之际的政治变幻。谶纬神学于两汉兴灭隆替之际的迥异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两汉之际学术理想与现实世界日益积重的深刻矛盾以及时人于求索途中所面临的困顿与茫然。

两汉之际;谶纬神学;易代思潮

两汉之际谶纬神学风行一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并引领了当时的政治变迁与思想演变潮流。众所周知,汉武帝“独尊儒术”所尊之儒是以开显微言大义为主的公羊学体系,董仲舒提出的“君权神授”“天人理论”一改儒家学派此前的治学意旨,彰显着强烈的神秘主义气息。孝宣之世,经汉宣帝的极力主导,谷梁学取得官方正统地位,公羊学则退居其次。不过值此政治哲学嬗变之际,以谶纬神学为代表的神秘主义思潮开始悄然兴起,并渐成风行之势。纵观两汉之际学术思潮与政治格局的剧烈动荡,对时势政局影响深远者,无出谶纬之右也。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谶纬之学在西汉帝国土崩瓦解、新莽集团电光朝露以及东汉王朝勃发中兴的过程中发挥了截然不同的作用,其殄瘁邦国与保泰持盈迥然而异,此中原因或正在于统治者对于谶纬之学的不同理解、不同态度以及不同的掌控运用模式。

一、谶纬神学的理论渊源与现实成因

详考谶纬之实,其兴起发展皆有源可溯。谶与纬原为二物,据《说文》:“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1]《隋书·经籍志》云:“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为五十篇,谓之《春秋灾异》。”[2]谶言的出现,非始于汉代,而是久已有之。秦始皇三十二年,“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3]252。此云“亡秦者胡也”带有明显的谶言性质。《论衡·实知篇》云:“案神怪之言,皆在谶记,所表皆效《图》、《书》。‘亡秦者胡’,《河图》之文也。”[4]就把这句话归入谶语之列。

关于纬,《释名·释典艺》称:“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苏舆称:“纬之为书,比傅于经,辗转牵合,以成其谊,今所传《易纬》《诗纬》诸书,可得其大概,故云反复围绕以成经。”[5]与谶独立成物和流行于世不同,纬最初是相对于经而言的文化衍生品,须依附于经典存在,并无孤立存世的必要与可能。

从原始概念来看,二者在汉代合流之前虽存差异,但不甚明显,其功用定位皆有预言未来之意,久而久之,终于合二为一。顾颉刚称:“谶,是预言。纬,是对经而立的……这两种在名称上好像不同,其实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分别。实在说来,不过谶是先起之名,纬是后起的罢了。”[6]558西汉后期,谶纬之风盛行于世,二者已然合一,时人已经惯于二者并称了。

在汉人的基本观念中,所谓经纬、谶语、经谶、图谶等实皆为纬书的组成部分。谶纬的内涵极为博大,甚可贯通天人,无所不包,构成一个兼容自然与社会的庞大天人思想体系。汉代风行的谶纬与董仲舒的阴阳灾异理论存在明显的源流关系。除纬书行文多有直接取自《春秋繁露》外,在对许多重要哲学范畴的理解与诠释上,纬书皆与董仲舒的思想表现出一脉相承的特征[7]。董仲舒整合公羊学,其中的“天人感应”学说,隐然有依已然之史、预未然之世的独特功用,与后世谶纬之学有异曲同工之妙。董仲舒以后,公羊学的神秘主义特质经后世儒生之手被不断阐释放大,渐成风潮。从基本特征来看,谶纬也大致与公羊学的精神理念相切合。

东汉时期,儒者争言图谶,以其为治世大道。当时张衡以其终为虚妄之说上疏痛陈其非。就在这封指斥谶纬的奏议中,张衡对两汉以来谶纬的历史渊源、演进路径以及风行过程做了系统详尽的梳理回顾:

臣闻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或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着,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殛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讫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往者侍中贾逵摘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历纪推言水灾,而伪称洞视玉版。或者至于弃家业,入山林。后皆无效,而复采前世成事,以为证验。至于永建复统,则不能知。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封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8]

张衡把谶纬之学的源头上溯至战国,历数其勃发兴起之历程,痛指其虚伪不经之实。张衡之说诚不为过,暂把东汉时期谶纬的发展以及存在形态抛诸脑后,西汉哀平之际,谶纬风行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汉代社会的思想变迁。嗣后王莽篡汉,以谶纬为理论工具,倒转乾坤,正是这种思潮肆意泛滥的必然结果。

汉代谶纬初兴于哀平之际,亦有其深刻的现实背景和必然因素。汉哀帝是西汉最后一位实际执政的皇帝,哀帝之世实为决定西汉帝国盛衰结局最为关键的时期。这一时期社会之动荡、形势之严峻超乎想象:现实危机比之以前愈加深重,天灾人祸交替而至,流民失所,哀鸿遍野,庙堂之上的儒生深感忧惧。不过汉哀帝对此置若罔闻,他自继位以来,纵情声色,无视民生,宠幸董贤,穷奢极欲:

(董贤)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累巨万,贵震朝廷……诏将作大匠为贤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门,木土之功穷极技巧,柱槛衣以绨锦。下至贤家僮仆皆受上赐,及武库禁兵,上方珍宝。其选物上弟尽在董氏,而乘舆所服乃其副也。[9]3733

汉哀帝执政的7年间,西汉帝国乱象丛生,令人触目惊心:至尊纸醉金迷于上,官宦之家兼并于下,底层民众多面临失地危机,不得不背井离乡、流落四方,几无立锥之地。

有感于流民动荡的巨大隐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人上疏极谏,请求抑制土地兼并之风,以护黔首。汉哀帝亦意识到土地兼并之风或会危及帝国统治,于绥和二年(前7年)诏称: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难成,害女红之物,皆止,无作输。除任子令及诽谤诋欺法。掖庭宫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为庶人。禁郡国无得献名兽。益吏三百石以下奉。察吏残贼酷虐者,以时退。有司无得举赦前往事。博士弟子父母死,予宁三年。[9]336

不过,西汉后期统治阶级的利益链条太过巨大,诸多宗室、卿相与地主、商贾结合成利益共同体,盘根错节、休戚相关,土地兼并问题已远非汉末暗弱的皇权所能解决。汉哀帝此诏虽出,但徒具空文,并无任何实效,万千黎民动荡流离之苦一如既往,未得稍减。

至尊诏令不行和生民多艰的残酷现实,使得儒生群体的失望情绪进一步滋生蔓延,阴阳学与谶纬理论关于易代改姓的呼吁形成的舆论风潮,成为西汉帝国挥之不去的沉重压力,举国上下深陷于历史循环周期将届的巨大恐惧中,惶恐心悸而无法自拔。

这一时期,如何巧妙地躲避历史循环周期可能带来的深重灾难,成为无数儒生关注的重要议题。早在汉元帝时期,翼奉曾提出过“迁都正本”“与天下更始”的建议。翼奉称:

今东方连年饥馑,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动,天气混浊,日光侵夺。繇此言之,执国政者岂可以不怀怵惕而戒万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变而徙都,所谓与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终而复始,穷则反本,故能延长而亡穷也。今汉道未终,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优乎![9]3177

翼奉敏锐地意识到天道终而复始的问题给西汉君民带来的巨大压力,试图通过迁都之法来实现循环周期的“软着陆”。汉成帝时,齐人甘忠可伪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称“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9]3192,提出“再受命”的理论。“迁都”“再受命”等建议的接连出现,自与当时儒生群体心态的普遍变化有关,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西汉末年舆论风潮的悲观与绝望。

然而在汉成帝时代,“再受命”之议受到刘向的激烈反对,刘向劾甘忠可假鬼神之名罔上惑众,甘氏卒下狱病死。刘向与西汉宗室血脉相连,目睹王氏擅权,积弊日深,深为西汉王朝的国运忧虑神伤,心境自与余人不同。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刘向领校群书,遍识经典古籍,熟谙阴阳学的理论构成与思想精义:

向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传祸福,着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9]1950

因此,他试图从阴阴学的理论出发,通过全新维度的重新论证与再阐释来证实西汉帝国天命未尽,从根本上超越历史周期带来的巨大恐慌,走出人心动荡的末世困境。他极谏汉成帝称:

故贤圣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世之长短,以德为效,故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9]1950

由此可见,刘向并不否认天命无常、三统循环的历史规律,但他始终希望于舆论漩涡中挽狂澜于既倒,维护汉室江山的道统。相比之下,甘忠可的“再受命”理论,虽然也以持续汉统为诉求,但既言“再受命”,也就等同于认可汉室天命已尽的舆论判断,这自非欲以悲壮情怀只手补天的刘向所能接受,他对“再受命”理论的极力驳斥也便不足为奇了。

然而,这一时期易代风潮甚嚣尘上,思想舆论的潮流大势已远非刘向一人所能掌控。汉哀帝时期“再受命”之说又起。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甘氏党徒夏贺良献《赤精子之谶》于汉哀帝,夏氏认为:

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成帝不应天命,故绝嗣。今陛下久疾,变异屡数,天所以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号,乃得延年益寿,皇子生,灾异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亡,不有洪水将出,灾火且起,涤荡(人民)民人。[9]3192

此时刘向已殁,“易代改姓”舆论之强劲尤甚向时,而汉哀帝目睹近世以来的天人之变,成帝绝嗣,自己“即位痿痹,末年浸剧”,心怀忧惧,再也不能无视这一有可能拯救西汉国运的提议。几经权衡后,终于正式发布“改元易号”的诏书:

汉兴二百载,历数开元。皇天降非材之佑,汉国再获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与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将)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9]340

然而一个月后,在举国上下的迫切期待下,预示时运转向的嘉瑞祥符迟迟未能出现,汉哀帝宿疾依旧,毫无好转的迹象,末世暮气反而愈加厚重。汉哀帝于愤怒失望之余,以左道乱政、倾国诬上之罪处死夏贺良及其党徒。

可以说,“再受命”事件的实质,是西汉朝廷欲借助文化改制手段来应对危机,找寻政治出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举措又等于官方承认了西汉帝国统治合法性遭受置疑的危机。文化危机与政治危机、经济危机纷至沓来,加上日益严峻的阶级矛盾,共同构成西汉政治崩溃与王莽代汉的重要驱动因素[10]。易言之,汉哀帝时期的西汉社会已经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在思想层面,“改制”“禅让”的思潮不断向传统的中央集权与君主专制制度发起侵袭;在政治层面,外戚与儒生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而不可调和,皇权暗弱,几不可见。前述种种与末世动荡的气息错综交织,西汉帝国的倾覆至此已经无可避免了。

二、新莽代汉及其覆灭的学术回响

汉哀帝轰轰烈烈的“再受命”运动以失败告终,汉末倾颓之势一如既往,毫无止息的迹象。“再受命”徒劳无功、行而未效最为严重的后果是彻底击溃了汉人的信心。汉哀帝以天子之尊亦未能超然于这股强烈的舆论狂潮之外,个人身患沉疴与家国困顿,让他深感茫然,甚至有禅位于董贤之意:

后上置酒麒麟殿,贤父子亲属宴饮,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侧。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法尧禅舜,何如?”闳进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上默然不说,左右皆恐。[9]3738

汉哀帝欲禅位于董贤,固有“断袖之好”的内在因素,但亦可从一个侧面表明汉哀帝或已接受了天命将改的论断,有顺应周期循环的历史洪流之意。然而其禅位于董贤的悖论在于,他既然接受这一理论,就须认同天下非一姓之私的现实,即便天意去刘,继任者也当由顺天应人者为之,而非其个人意志所能决定。数月之后,汉哀帝去世。成哀两代天子终皆绝嗣,天子之尊的脆弱无力尽显于世人面前,这似乎也在进一步印证天意去刘的舆论呼声,汉哀帝之死几乎已经预示了西汉帝国的最终结局。

当此之时,王莽登上了历史舞台。不同于其他王门弟子,王莽虽然出身外戚豪族,但是治学通经,行为举止又高度合乎儒学的规范要义,因此深受儒生群体的认可:

莽群兄弟皆将军五侯子,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莽独孤贫,因折节为恭俭。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又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阳朔中,世父大将军凤病,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故在位更推荐之,游者为之谈说,虚誉隆洽,倾其诸父矣。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9]4039–4040

王莽一生的仕进轨迹与汉末外戚政治的总体进展密切相关,汉成帝时期,王氏权势方炽,王莽以族中英俊之士出仕,38岁便继四父辅政,位极人臣:

莽既拔出同列,继四父而辅政,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掾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9]4041

王莽的行为举止,在西汉末年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污浊风气中,俨如一股清流,迅速引致天下之人的倾心仰慕,他特殊的身份背景与高超的儒家学养,使长期以来剑拔弩张的外戚与儒生两大集团的矛盾有了缓和的可能。

汉哀帝时期,因傅氏与丁氏联合对王氏发难,元后王政君暂避锋芒,王莽亦因此辞官归野,隐居乡里。其间王莽杜门谢客,以清正自守,其子王获杀奴,莽切责之,逼令自杀。举国皆感慕王莽之行,多有为其上书讼冤者。可以说,成哀之世,王莽成为天下儒士心目中最具号召力的领袖,代汉之前其于政坛中几度起落,儒生集团对他的支持始终如一,这也成为他动荡之际最为优越雄厚的政治资本。汉平帝之世,政归王莽,也给予儒生群体以前所未有的心理慰藉,儒生政治的星火再度复燃,此前因外戚、宦官从中阻挠而致中绝的奉天法古、革易旧制等呼吁开始变得更加强烈而真实。

五年正月,祫祭明堂,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礼毕,封孝宣曾孙信等三十六人为列侯,余皆益户赐爵,金帛之赏各有数。是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者皆叩头言,宜亟加赏于安汉公。[9]4070

又:

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9]4076

不过王莽能代汉,其必要性阐释和合理性论证都与刘向、刘歆父子有莫大关系。与刘向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不同,其子刘歆选择了依附王莽,父子二人的政治取向不同,也可以大致映射出当时儒生群体心态嬗变的总体历程。

五德终始说是秦汉间阐释历史发展与王朝更替合理性的重要理论体系,德运之争因此成为关乎国家运势的重大问题。秦人为水德,汉初始继秦为水德,至汉文帝时改德之议频生,然因新垣平之事,文帝心灰意冷,无复改德之意。直到汉武帝之世,改制既定,西汉德运亦由水德更为土德。不过近百年后,自汉元帝儒生政治开启以来,对于土德的质疑日益激烈,关于汉代德运的纷争又因此而起。

此度争议由西汉中期的水土之争转化为土火之争。而火德之议正始于刘向、刘歆父子:

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着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9]1270–1271

刘向主张汉应为火德,此说自有其历史渊源与理论依据,即把五行相胜的阐释模式改为五行相生,也就是由土胜水说转为木生火说。顾颉刚指出:西汉时期的古史系统比战国时代有了大幅度的伸展,此前黄帝以后直接承接夏商周三代,至汉代已经成为把神农、轩辕、颛顼、帝喾、唐、虞、夏、殷、周皆纳入其中的繁杂系统。而尤为重要的是,古史系统的丰满复杂,使得五行相胜学说不再适用于殷之于夏、周之于殷以外其他时代,相生理论也便因此登上舞台[6]324–325。根据五行相生的理论,则汉当为火德,尚赤。相胜与相生分别指代革命与禅代两种路径,儒生政治时代,以禅代的方式易世无疑最符合时人关于历史循环的宏大想象。

德运之争、服色之争和当时儒生政治的文化背景有着密切关系,火德尚赤并非凭空而生,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早在高帝开国前,赤色便已表现出有别其余诸色的特异之处: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3]347

高祖身为赤帝子,这自然为赤色赋予了神秘化色彩。又《史记·封禅书》:

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3]1381

由此可知,汉初除一承秦制接受的黑色之外,亦对赤色情有所钟。西汉立国后首次德运之争出现于汉文帝时期,而最终确立土德,则发生于饱受后世儒生指责的武帝之世。

汉元帝时期,儒生政治兴起,汉武帝之制便成为“奉天法古”呼声的重点指向,革除旧制以近王道,成为当时儒生群体的集体诉求。相比于哀平之世喧嚣一时的易姓理论,刘向始终以“只手补天”的悲壮情怀,努力拯救日渐沉沦的西汉帝国。因此,尝试以改易德运而非易姓换代来挽救西汉末世的设想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西汉颓败之势终难复振,而五行相生的火德理论经刘歆的阐扬却渐为世人所接纳,并最终成为王莽代汉的理论依据。

刘向之子刘歆,堪称汉代五德终始说理论的集大成者,他与其父的政治取向不同,这也鲜明地反映出两人所处时代士人的心态差异:刘向之时,世人尚存拯救汉室之意;刘歆之时,则已举国上下欣欣然向往新主了。如宗室刘嘉投奔王莽时称:

方今天下闻崇之反也,咸欲骞衣手剑而叱之……宗室所居或远,嘉幸得先闻,不胜愤愤之愿,愿为宗室倡始,父子兄弟负笼荷锸,驰之南阳,猪崇宫室,令如古制。及崇社宜如毫社,以赐诸侯,用永监戒。[9]4084–4085

钱穆称:

自元凤三年,眭弘以论禅让诛,至是不二十年,当时学者敢于依古以违时政如是。又深信阴阳之运,五德转移,本不抱后世帝王万世一姓之见。莽之代汉,硕学通儒多颂功德劝进,虽云觊宠竞媚,亦一时学风之趋向,不独一刘歆。[11]

刘歆撰《三统历》及《世经》,经他之手,五行相生的五德终始说理论得以被系统化阐述,并与当时的“易姓”思潮一同深入人心,为时人所接纳信服。王莽在代汉前后,始终强调“火德销尽,土德当代”,强调汉之为火德,自己当以土德取而代之。

惟王氏,虞帝之后也,出自帝喾;刘氏,尧之后也,出自颛项。[9]4105

自黄帝至于济南伯王,而祖世氏姓有五矣。黄帝二十五子,分赐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妫,在周曰陈,在齐曰田,在济南曰王。予伏念皇初祖考黄帝,皇始祖考虞帝,以宗祀于明堂,宜序于祖宗之亲庙。其立祖庙五,亲庙四,后夫人皆配食。郊祀黄帝以配天,黄后以配地。[9]4105

公元9年,王莽在万众期待下登基。这是自汉元帝时代儒生政治“奉天法古”呼声的重要成果,从此以后,儒生的改制梦想亦将交付王莽代为完成。也可以说,王莽代汉改制其实质不过是汉末儒生改制理想的延续与极端化。

王莽登基后,颁发的首道诏书称: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属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祗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五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9]4095

诏书中王反莽反复强调刘歆所造新五行终始说的重要意义,以证其自身政权的合理性。王莽代汉,史家多有评判,不过至少基于时人视角而言,王莽为新莽代汉之举做出了较为系统、圆融的论证。这一论证包含了合于德运变换的历史正当性,以种种符命为代表的、来自于天命的神圣合法性,更有着普遍承认的巨大权威所树立起来的人心民意合法性[12]。王莽“奉古改制”,其实是欲以儒学为理论依据,解决西汉社会的现实危机、回应民众的普遍诉求。儒学的原则是其改制的指导精神,却无法解决现实困境,而周公的礼乐精神已无法适应西汉末年的现实境况。

面对矛盾最为尖锐的土地问题,王莽主张恢复井田制,这无疑会触及当时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因此阻力重重。对此,区博曾劝谏王莽慎行王田之法:

中郎区博谏莽曰:“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秦知顺民之心,可以获大利也,故灭庐井而置阡陌,遂王诸夏,讫今海内未厌其敝。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天下初定,万民新附,诚未可施行。”莽知民怨,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9]4129–4130

如其所料,王莽倾力推进的王田制改革最终仍然无可奈何地回归到现实的老路。

除此之外,王莽效仿周公,分封诸侯,重行分封制以及一系列政治、文化层面的复古制度。赵翼称王莽:

及僭逆已成,不知所以抚御,方谓天下尽可欺而肆其毒痡,结怨中外,土崩瓦解。犹不以为虞,但锐意于稽古之事,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乃日夜讲求制礼作乐,附会六经之说,不复省政事。[13]

这其实正是儒生政治长于理论构想而弱于现实实践的具体表现。可以说,王莽所做出的一切变革,如王田、废奴以及五均六筦等举措皆有明确的现实指向,欲借此解决西汉末年的现实积弊。不过如前所述,理想化的内圣外王之道仅存于儒生对远古盛世的想象与描述中,一旦真正地付诸实践,就难以避免在现实面前头破血流。时人对王莽的支持,随着改制行动失败而逐渐动摇、转变。人们对王莽的态度渐由支持拥戴变成游移不定。这种怀疑态度随着灾异降临而进一步加剧,最终终结了新莽政权,天下复归刘氏。

三、结语

总而言之,谶与纬久已有之,谶始指对未来的预测,纬则是以对传统经典的诠释为基础衍生而成的,二者的共同性在于皆带有强烈的神秘主义气息,最终于汉代合二为一,成为谶纬神学肇兴风行的先决基础。汉武帝独尊儒术,经董仲舒改造过的公羊学因此强势崛起,成为汉代的统治哲学。董仲舒所强调的“君权神授”以及“天人感应”理论,强调天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引领了神秘主义在政治哲学领域的复兴。公羊学在思想层面的统治与垄断,经汉武帝初发其端,得以延续数十年。然而由于其批判精神的不断彰显,逐渐表现出游离于专制皇权之外的强大离心力,至汉宣帝时已经成为大一统政权的潜在隐患。有鉴于此,汉宣帝执政期间有意扶持谷梁学来取代公羊学的统治地位。统治阶层这一态度的转向,对汉代政治哲学的演变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引发了学术思潮的新一轮风云涌动。公羊学尽管暂时失去了统治哲学的地位,但仍具极大的号召力,逐渐成为谶纬神学风起的重要推动力。可以说,西汉后期开始表现出强劲风头的谶纬神学,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公羊学与谷梁学博弈嬗代后的理论衍生品。谶纬神学的兴起,又进而引发了时人对易姓改代的思考和向往,加剧了西汉末年的末世气息,使得西汉帝国的衰败瓦解再无逆转的可能。王莽借助谶纬这一重要的理论工具,把谶纬神学时代儒生政治的理想化特征推向极致,从而完成代汉之举。其代汉的理论依据,正是谶纬神学对理想世界的描述与想象,不过此种理想一旦真正付诸实践,其弊端与不足也便显露无遗,理论想象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决定了王莽政权如昙花一现,终致颓败的惨淡结局。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0.

[2] 魏征,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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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先谦.释名疏证补[M].北京:中华书局,1984:309.

[6] 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2[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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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1911–1912.

[9]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0] 王健.西汉后期的文化危机与“再受命”事件新论[J].中国史研究,2015(1):17–21.

[11] 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18.

[12] 曹婉丰.“五德终始说”之理论逻辑与现实困境:以王莽代汉立新为中心的讨论[J].中州学刊,2017(2):96–100.

[13] 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M].王树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4:72.

K234

A

1006–5261(2021)03–0089–08

2020-10-11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9FZSB026)

袁宝龙(1980―),男,吉林白城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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