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读”我
2021-01-06齐世明
齐世明
今年,正值鲁迅(1881年-1936年)诞辰140周年,逝世85周年。此际,怎能不怀念先师?
1936年5月31日,史沫特莱女士引美国邓医生来诊断二度发病的鲁迅。住在上海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的先生半个月来一直发热,用滚烫的目光看着医生……85年后之今朝,我也感受着这滚烫的目光,是的,鲁迅先生在审视着我,是不是一名真挚的“信徒”,是不是一名可以入“鲁学”的小学生?
结缘杂文,自然要深读鲁迅。“读鲁”,在青年时便“应该有”,那时近乎天天搞“革命大批判”,离了先生可不成。
年少时不懂鲁迅,深深“读鲁”后一心萧然,有时是心有灵犀,有时竟至泪流满面!
当然,深读鲁迅,远非我初读先生时,似可随随便便,或者说随心所欲地摘个只言片语,以充自己有学养。渐历人事,特别是写了几篇叫杂文的东西,此时,就变成被鲁迅读了,也许活成了先生笔下的某个角色吧,竟有些惴惴不安,似乎不成器的学生面对老师,被他读着,审视着,批评着,也启蒙着。
被迅翁读着,首先想到了许广平的话: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
“怒发冲冠”的鲁迅,耳提面命地告诫着我四个字:较真为文。
如何较真?阅读面稍宽,让我悟到:鲁迅那一代作家,几乎个个学贯中西。其阅读之广博,钻研之精深,“学富五车”这词似乎是先生们的专属。
扫描当下呢,著名花鸟画家苏百钧有一妙喻,把缺乏创意、只会模仿的画家戏称为“搬家公司”。著名杂文家李下痛斥:杂文界的“搬家公司”和“快递小哥”,可能比美术界的还要忙碌吧!
确乎!心浮气躁这一时代病缠身,多少人坐不住,学不来,读极少,想忒多,满心思只想走紅、暴富、速效,捷径嘛,便是“快递”。
“快递”是先在古人间、别人处,弄一篇千把字的稿子,开头引一段,中间铺一段,结尾顶多再捎两句,全篇十之六七甚至八成是引文,自己只用百八十个字在一段段引文间连缀,好像泥瓦工的“勾缝”。
幽他一默,算是 “江郎才尽”?“快递”少不得自家,自己的馍吃得顺口,重复最多的恐怕也是自家。检讨自己,一条鱼,春秋时的公仪休“拒”过,东汉的羊续也“拒”过;而清代袁枚的“帽子”,我在杂文中“送出”过何止一顶……
其实,文章也是有生命的。似乎精心、实则粗手粗脚地把汉字扫成一堆、串成一串就弄成文章了?如果把写作这种严肃的精神创作活动搞成了“复制”加“粘贴”的“行为艺术”,不说惹得老祖宗很不高兴吧,你也不爱惜自己的羽毛,愿意趟那污泥浊水?
此际,鲁迅先生看上去一脸清苦、刚直、坦荡,紧闭的双唇上,黑色的胡须好像浓墨写的隶书体的“一”字。他短短的头发刷子般直竖着,精神抖擞地直竖着。浓黑的眉毛,浓眉下,一双犀利的目光,审视着你——我。
细思先生,全力倡导白话文,却有着极其深厚的古文功底,文稿的毛笔字,既温柔敦厚,又遒劲如刀刻;旧体诗,也令人崇拜。走笔杂文,其语言自是睹之灿然,读之满口香也!让人陡起“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南朝·范晔《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之感慨。
吐了一口烟,先生似问:你们书读得固然是少了许多,“言而无文,行之不远”。行文之足——文字呢?便自我感觉尚好?
一句“似问”,催人汗下。没来由地想起一传统相声段子“口吐莲花”。上世纪九十年代,笑星侯跃文偕石富宽曾在辽宁体育馆演绎,我现场采访,坐在与舞台相隔仅几米的记者席,亲睹侯以扇拍石头,拍一下吐一“莲花”(重复废话),观众一片笑声……
今朝之写作,不单以“写材料”俗称之官样文章(公文写作),便是写杂文,“传染”的也是“口吐铅字”!览尽千篇,全是标准句式,主谓宾,定状补,“千部一腔”,那岂可称文学语言?对此,过去有个专用名词,叫报章文字。而报章文字,相较文学性,远矣!
细拆分,目下之杂文作者,宣传机关和报刊评论工作者为数不少,他们有些人是惯性思维么?不但乐于“口吐铅字”,更甚者是口吐社论语言,这是顶要不得的!于是,报刊时评每每取代杂文。杂文频频失守,还有底线么?语言呆板、干瘪,离文学性越来越远了吧?
古汉语之脉绵延几千年。五四运动倡导的白话文当然好,倘或多一点点旧味、古意,岂不让我们的文章多些韵致——这韵是味道、韵味,这致是节奏、腔调。尤其杂文更应含着一抹旧味、几许古意——旧味并非陈腐,古意亦绝非冬烘脑袋,当然也不能归入复古,带一点古风,可能步入耐读之境了。
今朝杂文几如雪豹,一众自是心意彷徨,且见先生粗黑的眉毛一耸,似耳提面命:只按自己的心思去写,不要混圈子。理他们作甚,只真切地写你的吧!
先生“恨铁不成钢”似的盯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烟说:你是辽宁人吧?北方人多爱吃葱蒜,你酷爱杂文,就写带蒜味的杂文嘛!
大蒜,又名蒜头、胡蒜等,尤为乡村常有味。今时,健康养生已成“第一要务”,大蒜已地不论南北,人不分男女,成华人之“共赏”了吧,有木有?不争论。
《本草纲目》载,大蒜有归五脏、散痛肿疮、降风邪、杀毒气等功用。中医药食同源,从文化上论呢,药食与文体可否有一比——当有杂文如蒜,如杂文亦当如大蒜。
大蒜味辛,食之,蒜味久不散,冲人。据说,相爱之人常以忍受对方口中蒜味为爱之深的标准。自然有相当多的民众忍不了这蒜味,宁可不“爱”。杂文遭遇亦如此吧?哪怕有鲁迅这杆大纛。
此际,鲁迅一耸浓眉,教我: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要听自暴自弃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端详先生灼灼目光,我忽然悟道:写此文时又逢端午。有说,端午纪念屈原。差矣!立端午说后近两百年,方有屈子“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不过,倒可细想,屈子因何而殇?
是呢,屈子死于“不合时宜”,今日杂文式微,是否也是“不合时宜”?我倒觉得不是。于我而言,能舍了杂文么?还有蒜……不能,那就哪怕已“奔七”,也要做“鲁学”的老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