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岂止在底层
2021-01-06孙贵颂
孙贵颂
鲁迅先生创作的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杰作。他所塑造的阿Q这一典型形象,揭露了中华民族传统中的种种病态,如“精神胜利法”等等。对阿Q式的人物,鲁迅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立场。
然而,阿Q这个形象,只是底层国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那些群体吗?其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社会群体呢?
鲁迅的好友许寿裳先生在《鲁迅与民族性研究》一文中说:“阿Q的劣性,仿佛就代表国民性的若干面,俱足以使人反省,鲁迅对于阿Q的劣性如‘精神胜利法’等等,固然寄以憎恶,然而对于另外那些阿Q如赵太爷之流,更加满怀敌意,毫不宽恕。”(万卷出版公司《鲁迅传》第148页—149页)
这就提示我们,鲁迅笔下的阿Q,不仅仅局限于底层社会,上层社会如赵太爷之流,阿Q们照样活跃其中。
然而,赵太爷式的阿Q是个什么样子?鲁迅先生没有深入阐述,而许先生也是一笔带过。只说鲁迅“利用了阿Q以诅咒旧社会,利用了阿Q以衬托士大夫中的阿Q”。(《鲁迅传》第149页)这也正好给了我们思考的空间,提供了研究的余地。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道:“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说的是谁呢?是阿Q,也是赵太爷。鲁迅出生于1881年,在其少年与青年时代,还是君主专制统治时期,所见所闻,所受所感,全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越雷池半步。那些手握大权的官吏,书写奏章、拟定文件时,一口一个“奴才”,觐见皇帝,屁股撅得比脑袋要高上一倍。然而转过身来,面对下级与平民百姓,立刻凶相毕露,残忍无比。什么时候做狮子,什么时候做兔子,他们心中都明镜似的。这就是:在狮子面前做兔子,在兔子面前做狮子。
赵太爷的表现,甚至比阿Q还卑鄙。
阿Q在赵太爷和假洋鬼子面前,懦弱卑怯,逆来顺受。赵太爷训斥道:“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阿Q骂不还口;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阿Q打不还手。在狮子面前,阿Q善于做兔子、装孙子。然而对比自己弱小的,如小D、小尼姑,阿Q立刻蛮横霸道,放肆猖狂。“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像小尼姑那样毫无还手和还口之力的,阿Q则不但动口,甚且动手。
赵太爷们呢,其实与阿Q一个德行。
阿Q革命之前,赵太爷见了,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而在阿Q革命之后,赵太爷见了,却一口一个“老Q”地叫,而且声音怯怯的、低低的。那个赵白眼刚吐出一个“阿”字,立刻噎了回去,改称“Q哥”。然而,当赵太爷的儿子赵秀才花了四块大洋买了一个柿油党的“徽章”挂在大襟上之后,这个老霸道立刻“骤然大阔”,又开始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不放在眼里了。
时至今日,赵太爷式的阿Q做派,非但没有绝迹,反而依然大有市场。例如对于权力的垂涎和追捧,真是达到了“骸骨的迷恋”。一当上官,就觉得了不起,高人一等,目空一切。一日被任為官,终生感觉是官。即使退了休、撤了职,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官。是厂长的,依旧喜欢被唤作“厂长”;是副局长的,继续受用被唤作“局长”。曾有报道说,就连那些监狱内关着的贪官(其实进了监狱之后,只是一个贪污犯,而不是什么贪污官)打扑克时,厅级干部不屑于与处级干部一起玩,认为他们不够“资格”。而当上一级、上两级甚至更大的官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人便一改趾高气扬的派头,叉在腰上的手垂下去了,梗着的脖子缩进去了,高八度的嗓门低下去了。也会笑脸相迎,也会点头哈腰,也会溜须拍马。一言以蔽之,在兔子面前,他们马上成了狮子;在狮子面前,他们立刻变成了兔子。
著名学者丁辉先生谈到这种现象时说:“人总是习惯于向下寻求平衡,一个人混得不管有多糟糕,他似乎总能找到比自己更弱小的,凌辱之、欺压之,从而寻得心理平衡。”这种现象,虽然从鲁迅开始呐喊并加以改造时至今日,依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