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2021-01-06陈庆贵
陈庆贵
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抵世人早已耳熟能详;对“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恐怕不少人却鲜有察觉。
“可怜之人”之“可恨之处”,可借鲁迅《摩罗诗力说》中描述:“苟奴隶立其前,必哀悲而疾视,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即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恨之人”之“可怜之处”,则可用先生《论照相之类》中剖析:“最显著的例是孙皓,治吴的时候,如此骄纵酷虐的暴主,一降晋,却是如此卑劣无耻的奴才。中国常语说,临下骄者,事上必谄。也就是看穿了这把戏的话。”“可怜之人”与“可恨之人”,在本质上,皆属人性之恶。
“可怜之人”,通常指身处底层位卑运舛的穷困潦倒者。“可怜之人”,可怜在先,可恨在后,或曰因可怜而可恨。成因无外乎,要么觊觎一夜暴富不成,遂干出违法丧德蠢事,临了非但运转未遂,反而身败名裂;要么失足“浪子”屡教不改,让“把牢底坐穿”一语成谶。孔乙己骨子里就是个“可怜之人”,他迫于生计窘蹙才偷鸡摸狗,进而罹遭自侮他辱。难兄难弟阿Q,靠“精神胜利法”苟活,虽然表面被妄自尊大打鸡血,内里却是自轻自贱欺软怕硬麻木不醒的可怜人。“可怜之人”迫于生存才可恨,性属继发性可恨。
“可恨之人”通常无生计之虞,且不乏“人上人”。概括其典型性状,便是“临下骄者,事上必谄”。就一般心理规律检测,“临下骄者”之所以“事上必谄”,缘其在主子面前做奴才丢失的精神尊严,唯有在下人面前充主子才能赎回扯平。拿“小人得志便颠狂”定律鉴定,“可恨之人”归属“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宵小之辈。契诃夫在名作《变色龙》中,塑造了虚伪逢迎、见风使舵的巡警奥楚蔑洛夫。当他以为小狗是普通人家宠物时,就扬言弄死它并“连坐”主人;当他得知狗主人是席加洛夫将军时,吓得一会儿额头不停冒汗,一会儿全身“筛糠”不止……辛辣嘲讽了沙皇专制下,封建卫道士卑躬屈膝的腌臜嘴脸。鲁迅更是洞若观火:“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所以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可恨之人”原本大可站直做人,之所以双足“万物之灵”返祖为四蹄低等动物,摇尾乞怜,活得像“叭儿狗”一样可怜,正是因为人面狗心使然。“可恨之人”被可怜伪装催生的可恨,性属原发性可恨。
“可怜之人”再可恨,终究小泥鳅掀不起大浪,大不了“吃相”难看,顶多导致公私利益局部受损,断不至于对公共利益造成系统性损毁。“可恨之人”之可恨则不然,他们为满足一己私欲,善于利用体制和资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或丧失气节操守甘做权势附庸帮凶,或甘为利益集团豢养带偏公共政策,进而恶化公共生态损害公共利益。想当年,日军偷袭珍珠港前夕,该国公知就争先恐后粉黑登场。有学者利用“学术会议”等平台,处心积虑“创造”炮制战争“意义”。他们自觉肩负“创造意义”神圣使命,不遗余力地鼓吹,在动乱世界中日本才是“世界史中心”,要通过战争引领世界史。可恨之极的是,他们即使嗅到战局不利“丧钟敲响”的信息,仍然不敢揭穿真相,依旧选择随声附和不说人话。评论家清泽测写道:“他们清楚地知道事态不妙,反对东条内阁——他们是一些两个人在一起时大谈悲观论,四五个人在一起时说这样下去很危险,而十个人在一起时就高唱应以一亿玉碎精神共赴时艰之徒,其内心是悲观的。”知识分子天然使命决定,他们原本应成为阻碍战争狂热的最后堡垒,可怜复可叹的是,这一代日本公知几乎周身沾满遗臭万年的秽物,堪称万劫不复的奇耻大辱。
鲁迅洞察20世纪30年代文坛,发现破落户、暴发户和暴发破落户三类作家。先生预言第三类有两个发展前景:向积极方面发展就成为洋场恶少,充满流氓气,是为“才子加流氓”;向消極方面发展便成为瘪三,到处讨吃,得一顿饭而已。先生激愤痛斥是类:“我宁愿向泼辣的妓女立正,也不要向死样活力的文人打绷。”先生剑指,岂非“可恨之人”之“可怜之处”,及其背后被可怜掩盖的可恨?
设若看客对“可怜之人”的“可恨之处”,可以处之泰然的话,对“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恐怕诸君是不可以视之漠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