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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间神祠到国家宫观:宋元时期武当山五龙宫的崛起

2021-01-06

关键词:五龙龙宫武当山

王 闯

(华中师范大学 道家道教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自宋代以来,道教中的真武信仰不断崛起,并最终成为在中国社会中拥有广泛影响力的一种信仰体系。学界对真武信仰的研究兴趣一直较为浓厚,围绕其起源、演变、经典、科仪、文学、区域分布等议题,均有数量众多的论著出现①。现有研究表明,真武信仰自宋代兴起,并于明代达于鼎盛,武当山是真武信仰的圣地和中心。然而,武当山在宋代以前的中国道教格局中地位并不显赫,它也不是真武信仰的专属道场。唐前期高道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中未列入该山,唐末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中武当山才成为七十二福地中的第九福地。那么,武当山在宋代以后究竟如何一步步成为真武信仰的中心乃至全国闻名的道教圣地?对此,学术界的现有论述仍稍显笼统,部分历史细节尚未充分展开,笔者拟以武当山的重要宫观五龙宫在宋元时期的崛起之路为例,来回答这个问题。

五龙宫是武当山历史悠久且地位尊崇的一座道观,在从唐至清的千年岁月里,它不仅见证了武当山在中国道教中的崛起、辉煌与衰落,同时也是道教史上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参与者和发生地。近代以来,由于战乱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五龙宫逐渐衰败乃至荒废。2020年9月8日,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多家单位开始对五龙宫遗址进行考古发掘,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道教宫观又重新回到公众的视野。与五龙宫的重要历史地位相比,以往学术界对它的考察,基本上是在研究武当山通史的过程中顺带展开的,尚缺乏以其为主体的相关研究,尤其是对五龙宫在真武信仰发展、武当山道教崛起上的重要作用缺乏深入探讨。本文在搜集道书、史志、碑铭、文集等相关史料的基础上,试图勾勒出五龙宫在宋元时期的崛起之路,并以此为视角来展现真武信仰在武当山落地生根乃至名扬天下的历史过程。

一、民间神祠:五龙宫的早期历史

据《玄天上帝启圣录》卷一“甘霖应祷”、“五龙唐兴”等条目所载,五龙宫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唐贞观年间,武当军节度使姚简因干旱祷雨,获五气龙君降下甘霖,唐太宗降旨于此处建立道观。其文曰:

大唐贞观间,岁值苦旱。朝廷下诏有司,祷于天下名山大川。是时,武当军节度使姚简,奉命躬诣武当紫霄宫,斋醮致祷。建坛之夕,有五儒士,丰貌殊异,敬来谒简。延坐久之,从容语简曰:予五君,非凡之儒,乃五气龙君也。准玄帝敕命,守护此山,非一日矣。为子正直寡欲,祈祷精严,故来相访。少顷,云气迷目,甘雨霈然,遂失五君所在矣。(“甘霖应祷”)

是时,枯槁复苏,歉回为稔。人皆享升平之乐,免沟壑之患。姚简其兹灵异奏闻,太宗降旨,就武当山建五龙观,以表其圣迹。(“五龙唐兴”)②

据学术界的普遍看法,《玄天上帝启圣录》卷一的文字来源于南宋陈伀《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所引的《玄帝实录》一书③。《玄帝实录》是由南宋时期襄阳紫虚坛道士张明道等人通过扶鸾的手段而获得(关于紫虚坛,下文还将详述),“五龙唐兴”条的文字结尾还保留有该坛供奉仙真董素皇之落款,即其明证。有关五龙宫起源自唐贞观年间的说法,出自南宋的鸾笔,我们在唐代的文献中难以找到相关史料去证明该说。

虽然史无明文,但这则故事的影响很大,此后历代武当山志书等基本都接受了该说法。就笔者的分析来看,五龙宫起源的故事虽出自南宋鸾笔,看似虚无缥缈,但并非向壁虚构,而有着较为坚实的事实依据。

我们抛开它的时空背景,会发现其核心叙述的是一个因求雨而获龙神“感应”降雨的故事。在古代社会中,雨水是农业生产得以进行的必要条件,而龙则是传说中能兴风降雨的神兽,因此龙神崇拜极为流行。唐宋时期官方的祭祀体系中一直就有与龙神崇拜有关的所谓“五龙祠”,并在社会中产生了较大影响。按《大唐开元礼》所载:“凡国有大祀、中祀、小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灵星、山林川泽、五龙祠等并为小祀。”④唐代的五龙祠属于小祀。到了宋代,其地位进一步提高,被列入中祀。《宋会要辑稿》对此有较为详细的记载,文曰:

京城东春明坊五龙祠,太祖建隆三年自玄武门徙于此。国朝缘唐祭五龙之制,春秋常行其祀,用中祀礼。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四月,诏修饰神帐。哲宗元祐四年七月,赐额。先是熙宁十年八月,信州有五龙庙,祷雨有应,赐额曰会应。自是五龙庙,皆以此名额云。徽宗大观二年十月,诏天下五龙神皆封王爵,青龙神封广仁王,赤龙神封嘉泽王,黄龙神封孚应王,白龙神封义济王,黑龙神封灵泽王。⑤

从记载来看,所谓“五龙”,即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并对应五个方位,这应该脱胎于战国秦汉时期流行的五方帝信仰。宋代的五龙祠继承自唐制,并升为中祀。朝廷对五龙亦屡加封号,并在宋徽宗时期封王爵,由此可见其地位的重要性。

由于朝廷祀典的提倡,宋代各地方社会中遍立与龙神有关的神祠,其中武当山便有多处。南宋《舆地纪胜》在记载均州著名景物时有提到:“又有大顶龙池,在七十二峰之上,一上几四十里,顶有池水,祈祷无不应验。”⑥此外,同为南宋成书的《方舆胜览》也有类似记载:“龙池,在武当山顶,祈祷无不应者。”⑦两处文献都有提及的武当山顶之龙池,还因灵验异常而获得过朝廷加封。《宋会要辑稿》载其名曰“龙湫神祠”,“在武当山,徽宗崇宁三年十月赐庙额广润”⑧。该神祠元代的时候依然存在,《武当福地总真集》在叙述大顶天柱峰景物时说:“南峭壁下有池如井,名曰天池。龙神所居,前代以祈祷屡应,进封大顶广润龙王,今石刻昭然。”⑨在宋代,民间神祠获朝廷封号,意味着其得到了政治承认和官方许可。这说明武当山大顶的龙神祠在当时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除大顶龙池外,五龙宫的龙池、龙井也较为有名。《舆地纪胜》载曰:“龙井,在武当山。龙池,并在武当山五龙观。”⑩五龙宫的龙池、龙井直到元明时期,都还是该宫的著名景点。《武当福地总真集》记载:“五龙峰,一名五龙顶,上应龙变梵度天。五峰分列,中有灵池,大旱不竭。石庙一区,名曰真源之殿,即五炁龙君神寓之所。东有一岩,以奉五炁龙君,历代祈祷,应如响答。常建殿宇,即为风雷所移。石栈崎岖,延蔓而上,白蛇异蝮,草木混处。其东即灵应峰、五龙宫也。”五龙宫的龙池在其背靠的五龙顶之上,元代的时候,依然还有石头垒成的庙宇一所。此外,在五龙宫内也有所谓“五龙井”。《武当福地总真集》记载:“五龙井,在五龙宫之四维,中一井在拜殿内。……泉甘而美,色清而莹,饮之者曰可以蠲疾。”五龙井乃由五口井所组成,从古至今,跨越千年时光,仍然保存完好。

让我们再回到《玄天上帝启圣录》所载五龙宫的早期历史上,虽说唐贞观年间武当军节度使姚简祷雨以及唐太宗敕建五龙观的事情,找不到明确的历史证据,但是五龙宫早期作为一处与民间龙神崇拜有关的求雨之所,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这在宋代的文献中屡有提及。后来,道教在接掌此处神祠之后,将其历史与道教做了联结与糅合,于是便有了前述故事。

二、敕赐观额:南宋五龙宫的道教活动与历史书写

虽然我们现在难以知道五龙宫早期作为神祠的历史始于什么时候,但是其道教活动的开端却有史可考。按《武当福地总真集》的记载:“宋初,陈希夷住止于前。”早在北宋初年,著名高道陈抟就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但陈抟毕竟没有给五龙宫的道教发展带来实质性的影响,他只是在此隐居了一段时间便飘然离去。因此,五龙宫真正有道教活动的时间,当始于南宋初。同书又记载:“绍兴南渡,茅山清贞观道士孙元政开基于次。金亡,瓢笠唐守澄重复其规。宋末,江陵超然观王以宁管辖于内。”除《武当福地总真集》所载以外,据笔者考证,前文所述南宋襄阳紫虚坛亦与五龙宫关系匪浅,正是这个鸾坛创制了真武本传《玄帝实录》,并以一种神圣化的方式书写了五龙宫的早期历史。

(一)由祠升观

宋室南渡后不久,茅山道士孙寂然来到武当山五龙神祠,在这里度徒授业,将民间神祠变为道教活动场所。孙氏“名元政,号寂然子。嗣业茅山清真观,得上清五雷诸法之妙,遍礼福庭。时汴湖龙去,江汉罹金兵之厄,武当殿宇为之一空。绍兴辛酉,首登武当,兴复五龙,开辟基绪,以符水禳襘为民除疾,众皆归之,数年之间,殿宇悉备。高宗诏赴阙庭,以符水称旨,敕度道士十人”。孙寂然受业于茅山,精通当时流行的雷法。南宋高宗绍兴辛酉年(1141),孙氏来到武当山,在五龙神祠建立了道教活动的基地。其因道法高超,深受周围百姓信奉,并得到宋高宗的召见,从而获得了度徒的机会,从此五龙神祠建立起道教的教团组织并不断传承。

孙寂然度徒十人,其中最得其真传者名曰邓真官。“邓真官,名安道,孙寂然之弟子也。自幼随师开复武当,首蒙息赐,尽得其师上清五雷诸法之妙,驾风鞭霆,其应如答,远迩疾患,皆奔趍之。继奏敕住五龙,兴建正殿。……度弟子数人,以观付之。潜调龙虎,内炼甲庚。嘉泰中,预告徒众,奄卧而逝。”邓真官自幼便跟随其师,孙寂然来五龙神祠的时候,他尚年幼。后来,邓氏得到孙寂然的雷法真传,在其师仙逝后便承担起领导五龙神祠的重任,并于宋宁宗嘉泰年间(1201—1204)蜕去。

孙寂然、邓真官师徒是五龙宫道教事业的开拓者,他们以高超的道术获得百姓与朝廷的支持,从而建立起稳定的教团组织。在孙、邓师徒二人的努力下,“宋孝宗淳熙九年,均州知州王德显奏降敕牒,赐灵应观为额”。公元1182年,朝廷赐额“灵应观”,昔日的民间神祠成为官方认可的道教活动场所。这是五龙宫千年历史中的重要一步,其上距孙寂然首登武当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弘道之艰辛,难以用文字表述。

接续孙、邓师徒执掌五龙观的还有曹观妙、唐风仙等人。“曹观妙,名侍德,岘山人也。幼入道,居武当,嗣五龙之派。天性颖悟,举止非凡,自作一家书体,飘逸有神仙之态,四方多效之。道法阴阳,靡不博究,膺观妙之号,领住山之职,远近皆师事。后移领三茅崇禧之任。……端平三年(1236)十月末旬,果罹兵难,白膏凝肤,略无腥血,刃者致拜,释剑而去。”山志载曹观妙“嗣五龙之派”,说明他是孙寂然道团的嫡系传人。曹氏生活的年代已近南宋末年,此时武当山所在的均州一带,先后成为宋金、宋蒙交战的前线,战乱频仍,曹观妙即死于兵事。在这前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均州几易其主,五龙观也陷入了困境。直到宋理宗淳祐十二年(1252),均州复归南宋管辖,五龙观才迎来短暂的恢复期,其时先后执掌该观的有唐风仙、王礼常等人。“风仙名守澄,随州人。幼入武当,姿貌古怪,鹤体松形,葫芦数十,常挂杖上,往来于均房之间。壬子(1252),重复均州,郡守程进令开辟武当五龙香火,未几,制檄道士王礼常至,退而乐道。人之吉凶悔吝,莫不预述,无不验者。”唐风仙恢复五龙观不久后,朝廷便另派一位叫王礼常的道士接管该观,此时距离南宋灭亡已不远矣。在连年的战乱中,五龙观的道团传承也就此中断。

孙寂然在五龙观所创立的教团组织,与茅山关系十分密切。茅山在南宋时期是著名的“三山符箓”之一,在南方地区影响很大。孙寂然于茅山修习五雷道法,后又将其传授给五龙观的徒众,其高足邓真官便得其雷法真传。五龙观与茅山不仅在道法修炼上有渊源,同时在人员上亦常互通有无。曹观妙自幼于武当山修道,后却能“领三茅崇禧之任”,执掌茅山崇禧万寿宫。此外,茅山的三茅真君也是此时五龙观供奉的主要神仙,曹观妙就曾预言自己“受三茅真君礼,不免金解”。从这些事实来看,南宋时期的五龙观无论是在道法修持、人员往来还是神灵崇拜上,都打上了深深的茅山烙印,有点类似茅山的“下院”或“分院”,其与真武信仰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后世那样密切。不过,随着真武信仰在社会上的影响与日俱增,五龙观的道士也开始有意将本观的历史与真武信仰联系起来。

(二)紫虚坛的扶鸾活动及对五龙宫早期历史的神圣书写

南宋五龙观除了前述孙寂然道团以外,还与本山一个叫紫虚坛的扶乩道坛关系密切,正是后者书写了五龙观的早期历史,并将其与真武神联系在一起。

在明初任自垣编纂的《大岳太和山志》中保留有一篇《五龙旧观记碑》的残缺碑文,其文字与上文所引《玄天上帝启圣录》卷一“五龙唐兴”条基本一致。前文已经谈到,《玄天上帝启圣录》卷一文字来源于南宋襄阳紫虚坛所创制的《玄帝实录》一书。这说明紫虚坛对五龙观早期历史的书写,得到了五龙观道众的认可,并将其勒于碑石之上。由此可见,五龙观与紫虚坛的关系非同一般。

南宋陈伀在其《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中谈到了紫虚坛的有关情况,文曰:

今者又自天降《玄帝实录》一本下凡,因襄阳紫虚坛班长张明道,出示蒋人玉虒,刊印于世矣。仰知玄帝圣神之事,固未易知哉。所编撰者,乃太真西王左上卿、上清天机都承旨、神应元惠真君、飞霞灵光真人、中黄先生臣董素皇所编集成,上元九天掌籍玉堂学士、充下元水府转运使、兼九地提点刑狱公事、上仙元皇君张亚为之叙焉。末纪曰:时在上天延康七劫无上大罗天开化十三年,下世大宋孝宗淳熙十一年,系中上元甲子内岁次甲辰正月辛卯朔十五日乙巳。二真续批降曰:凡观之士,当洗心跪诵之矣。

文中只提到了紫虚坛在襄阳,并未明确说在武当山。不过据元代罗震霆《武当纪胜集》的记载,元时武当山有一处名叫“紫虚宫”的地方,他为其赋诗一首:“建楚灵坛阐化初,祠庭想见大规模。空中楼阁空遗迹,安得如天复圣图。”从诗文来看,紫虚宫又称灵坛,毫无疑问就是陈伀所言的襄阳紫虚坛。至元朝时,该坛只剩下遗迹能供后人凭吊。

这个紫虚坛是一个从事扶乩活动的鸾坛,其供奉的主神正是宋代开始不断受到朝廷敕封、地位急剧上升的真武神。北宋初即已问世的几部道经,如《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中,都宣称真武“入武当山,修道四十二年,功成果满,白日升天”。然而这些道经对真武在武当山修道的具体过程却不曾着墨,故此鸾坛的创设表明武当山的道士们在有意加强本山与真武神的联系。除真武以外,该坛还供奉仙真董素皇与张亚,而张亚即宋代四川地区因飞鸾活动兴起的梓潼神,以其为主神的鸾坛遍布蜀地。由此看来,武当山紫虚坛的创建可能也受到了四川梓潼鸾坛的影响,这是两地宗教交流的结果。紫虚坛的道士们通过扶鸾的方式,以上界仙真董素皇的名义,创制了真武神的本传故事《玄帝实录》一书。正是在这部书中,武当山五龙观的早期历史与真武神建立了联系,并用一种神圣化的方式予以书写,就此流传开来。

在民间的神祠中,求雨而得雨本来是一个非常普通且可能屡次发生的事件,而在《玄帝实录》中,它被赋予了清晰具体的时空、人物背景。民间崇拜的五龙神摇身一变,成为“准玄帝敕命,守护此山”的“五气龙君”。祷雨的成功乃玄天上帝护佑所致。实施祷雨活动的武当军节度使姚简,也因感念玄帝圣恩,从此“心慕至道,志乐清虚,拳拳不怠,遂起挂冠之想,乃挈家隐居武当,恪事玄帝香火。继蒙授记,命充本山之神,血食均阳,今名为威烈王是也”。姚简自蒙玄帝庇佑祷雨成功之后,便在武当山做了道士,专事玄帝香火,玄帝还命其为本山山神。在整个故事中,紫虚坛最为关键的创造,便是将本地原有的五龙崇拜与真武神做了联结,使一个求雨成功的传说,变为了真武神的一次显灵感应。

紫虚坛的这种神圣书写在当时是有很大影响的。一方面,五龙观的道众欣然接受之,不然就不会将其作为本观历史刻在碑铭上。另一方面,南宋社会也知晓并认可了五龙观与真武神的关系。《舆地纪胜》在描述武当山时说:“《图经》引道书载:真武生于开皇元年,居武当山四十一年,功成飞升。今五龙观即其隐处。”《舆地纪胜》是南宋时期影响较大的一部地理著作,在其编纂者看来,五龙观是真武神曾经在武当山隐居修道的地方,这可以代表南宋社会的一般性看法。

综观南宋时期全国道教的发展格局,北方金人统治地区有全真教等新兴道派流行于世,南方则是茅山、龙虎山、阁皂山等所谓“三山符箓”的地盘。武当山此时在全国道教中的地位实在是微不足道,五龙观也刚刚由民间神祠升为道观。不过,由于真武神在两宋得到朝廷和社会的信奉,而一些道经又认为武当山是真武神修道、飞升之所,因此,该山开始有道士努力丰富真武神于武当修道的具体事迹,前述《玄帝实录》的问世即是这种努力的明证。五龙观也借着这股潮流,将自己的早期历史与真武神紧密联系起来,而这为其日后的崛起打下了基础。

三、“五龙居其首”:元代五龙宫的崛起

元代以后,五龙观进入了快速发展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观,迅速崛起成给皇家祝祷的国家宫观,并居武当山各宫观之首。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促成了它的崛起。其一,元代结束了南北对峙,实现了国家的统一,而武当山恰处南北交界之处,过去互相隔离的南北道派便在这里汇集,从而促进了其道教事业的迅速发展。其二,元代朝廷和社会对真武神的信奉有增无减,而武当山作为真武修道、飞升之所的神圣地位,经宋代道士的宣扬,此时已经深入人心。

(一)由观升宫

宋元交替之际,“武当宫殿皆为一空”,五龙观的孙寂然道团也断其传承。入元以后,从北方来了两位全真道士,恢复了五龙观的殿宇。据《敕赐武当山大五龙灵应万寿宫碑》记载:“皇元受命,与天地合德,大兴老氏之教,扶运翼世,以迎休祥。山之有道之士汪思真奋然特起,辟草莱,剪菑翳,一举而新之。”另据山志所载,汪思真,又名汪真常,“嗣全真教法,入武当山。至元乙亥(1275),领徒众六人,开复五龙,荆榛塞途,黑虎为之引导。兴建殿宇,改观为宫,四方师礼之,度徒众百余人,任本宫提点”。汪真常乃全真道士,在1275年,即南宋灭亡前不久,率领徒众六人恢复了五龙观的道教活动。

与汪真常一起来到武当山的还有一位叫鲁大宥的全真道士,他“幼入武当学道,遍历南北。至元乙亥(1275),偕汪真常开复武当”。鲁大宥自幼就在武当山学道,后来又去北方加入了全真教。《大元敕赐武当山大天一真庆万寿宫碑》记载:“天兵破襄汉,去渡河访道全真,西绝汧陇,北逾阴山。至元十二年(1275)归,与道士汪真常等修复五龙、紫霄坛宇。”有意思的是,这篇碑文同样也收录在作者程钜夫的文集《雪楼集》中,不过文字却多有不同。《雪楼集》所载同篇碑文名为《均州武当山万寿宫碑》,其文曰:“天兵破襄汉,去渡河访道清和真人,西绝汧陇,北逾阴山。至元十二年归,与道士汪真常等修复紫霄、五龙诸宫。”文集中说鲁大宥拜清和真人为师,而清和真人乃元世祖忽必烈给全真教第六代掌教宗师尹志平的封号。我们尚不清楚山志与文集所载碑文为何在此处有所不同,不过据文集来看,鲁大宥拜师尹志平,说明他乃全真教之嫡裔。

前文谈过,元朝结束了南北分裂的局面,实现了国家领土的统一,而武当山因地处南北方交界之处,故成为南北道派汇聚交流的重要场所。就在汪真常、鲁大宥两位全真道士兴复五龙宫的同时,一批南方的清微派道士也来到这里,他们共处一地,终使其由观升格为宫。

这批清微道士主要有叶云莱、刘道明、张道贵等人,他们同拜福建的清微派宗师雷囦真人黄舜申为师,习得清微道法。据山志所载:“叶云莱,名希真,号云莱子,处州括苍人也。辛亥年(1251)三月初五日巳时生,唐天师叶法善之族裔。生于建宁,得清微道法之妙。兵迁古穰,入武当山。”“刘道明,号洞阳,荆门人。与叶云莱同师雷囦黄真人,受以清微上道。居武当五龙宫,精神内守,存心摄气,暇则搜索群书,询诸耆旧,加以耳濡目染,究其的论确辞,笔之曰《武当总真集》。”“张道贵,讳云岩,号雷翁,长沙人。幼隶名选。至元归武当,礼汪真常为师。同云莱叶君、洞阳刘君,参觐雷囦黄真人,得先天之道。归五龙宫,潜行利济,乃清微之正脉也。”这三人均精通清微道法,其中叶云莱还因雷法高超而获元世祖召见:“至元乙酉(1285),应诏赴阙,止风息霆,祷雨却疾,悉皆称旨。”促成此事的是玄教大宗师张留孙:“先大宗师上卿张留孙,初总摄江淮荆襄道教,奏以其山叶希真朝觐,天子大信其道。”元世祖高度肯定了叶云莱的道法修行,命其为武当山都提点,并“诏改其观为五龙灵应宫,以希真主之”。从此,五龙观由观升宫,武当山也开始有了自己的道官,在中国道教中的地位进一步提升。

(二)五龙宫真武道场的确立

五龙观在此时能由观升宫,除主事者道法高超外,也与真武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前文谈到,南宋时期的五龙观具有鲜明的茅山色彩,其中生活着从茅山而来的孙寂然道团,在传承茅山上清五雷道法的同时,也接受了本山紫虚鸾坛对五龙观历史的神圣书写,初步建立了该观与真武神的联结。随着历史的发展,到了元代,五龙宫的茅山色彩渐渐淡去,整个殿宇布局围绕真武神而展开,其作为真武道场的属性已非常明显。《武当福地总真集》记载:

其宫在大顶之北,五龙顶之东,隐仙岩之南,青羊涧之西。虎龙踞盘,林峦环拱,方安五井,中列二池,殿宇巍峨,仪像森列,一山突出有若地轴之形。正殿当中,金碧交粲,专以崇奉玄天上帝圣容,帝御五龙玄袍,龙眉凤目,日彩月华,披发跣足,皆以异香纯漆塑而成之。玉女金童,擎剑捧印,二卿朝服拱侍。庭下四大天丁,执纛秉旌,扈从环卫。四壁绘降生成道事迹,后列苍龟巨蛇水火升降之势。历阶而上,三殿品立,中曰明真殿,奉圣父圣母元君;南曰桂籍殿,奉元皇帝君;北曰蓬莱殿,设真师十圣,上即灵应步云楼。其余殿庭罗列,兹不赘录。每岁上巳、重九,行缘受供,谒者辐凑,潇洒清绝,莫此为最。

《武当福地总真集》作于1291年,其作者刘道明乃五龙宫道士,其所述五龙宫的殿宇布局,就是汪真常、叶云莱等人复建五龙宫时的情况。从其记载来看,元代五龙宫的正殿供奉的不是其他宫观常见的三清,而是真武神,正殿壁画绘制的是《玄帝实录》中真武降生、成道等本传故事,在正殿后还有殿宇供奉真武神的圣父母。可以说,整个五龙宫俨然就是一处专门供奉真武的宫观。

汪真常、鲁大宥、叶云莱等人在元初复建五龙宫时,为什么要将其设置成一处专奉真武的道场呢?一方面,这与南宋时期五龙观道士已将该观历史与真武神做了联结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元朝皇室对真武神的崇拜有关,而这一点可能更为重要。元朝皇室对真武神的信仰比起宋代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与元初在大都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有关。据史载:

皇帝践祚之十年,奠新大邑于燕,落成有日矣。是岁冬十二月庚寅,有神蛇见于城西高梁河水中,其色青,首耀金彩,观者惊异。盘香延召,蜿蜒就享而去。翼日辛卯,复有灵龟出游,背纹金错,祥光绚烂,回旋者久之。夫隆冬闭藏之候也,龟蛇潜蛰之类也,出以是时,其为神物也昭昭矣。既而事传禁掖,皇后遣中使询于众,咸以为玄武神应。于是有旨,以明年二月甲戌即所现之地构祠焉,昭灵贶也。

元世祖即位后的第十年,即至元六年(1269),元大都营建工程完工。在该年冬季十二月,大都城西高梁河中,有龟蛇出现。本来冬季龟蛇应该要冬眠,此时却现身高梁河中,时人纷纷觉得灵异。后来,事情传入宫中,众人皆以为这是玄武神显灵。皇后深信不疑,于是下旨于至元七年(1270)在其地建真武庙以奉祀之。皇后之所以下令筑祠,与真武的神格以及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此时正是蒙古人攻打南宋进而入主中原的关键时刻,而真武神向来被世人认为是代表北方的神灵。元皇室认为北方之神于此时显灵,是天降祥瑞以昭示蒙古人的天命所归,时人即有类似议论:“国家肇基朔方,奄有四海,今京邑告成,而是瑞来格。神理不言,应以象类,盖昭昭矣。”后来蒙古果然灭宋统一天下,许多人还不忘回顾当年的高梁河神异事件。

(三)为国祝祷的国家宫观

入元之后,以真武信仰为纽带,武当山五龙宫迅速进入元皇室的视野之中,并实现了由观升宫的巨大飞跃。随着历史的推移,五龙宫与元皇室的关系还在不断加强,并在元代后期成为给皇室祝祷的国家宫观,而这亦与真武信仰有着密切关系。据碑铭所载:

仁宗皇帝天寿节,实与玄武神同,遂加赐其额曰大五龙灵应万寿宫,仍甲乙住持,岁遣使以是日建金箓醮,祝禧其山。是累朝岁遇比复,天寿节一如故事。

元仁宗(1312—1320年在位)的生日与真武神的圣诞在同一天,均为三月三日。因此,每逢仁宗天寿节,朝廷便遣使于五龙宫建金箓大醮以祝祷之。不仅如此,元仁宗还给五龙宫名称加“万寿”二字,使之成为“五龙灵应万寿宫”,双方的关系在此时达于巅峰。

从相关记载来看,皇帝天寿节于五龙宫建醮祝祷不仅发生在元仁宗时期,且为此后历代元帝所继承,成为定制:“武当,相传黄帝时玄武以三月三日降于此山。仁宗天寿节适与神所降辰同,岁遣使建金箓醮,祝禧其山之五龙,后以为常。”自仁宗以后,每逢皇帝生日,元皇室要在五龙宫建醮祝祷。

在承平岁月里,这种祝祷大多用于祈求国泰民安之福报。而在朝政危急之时,祝祷的行为则又会蕴含浓厚的政治意图。至正二年(1342),在元惠宗采取一系列措施实行“至正新政”,以图挽救元朝统治危机的关键时刻,是岁四月十七日天寿节,朝廷于五龙宫建金箓大醮。这次斋醮非比寻常,传说异象连连,久未显应的真武神亦于此时“现身”。据碑文记载:“时均房之间久旱,入山而大雨。及竣事之旦,焚章殿陛之东,有赤蛇绿龟见其所,盘回久之,忽不见。自郡县陪祭官以下数百人,莫不惊睹,以为祯祥,皆呼万岁。”龟蛇的出现,让参与建醮的官员们纷纷联想起蒙古人刚要入主中原之时,真武神在大都高梁河“显应”的往事。他们于是借此机会,以神异之事劝谏元惠宗要增强执政的自信心,以恢复元朝的往日荣光。碑文曰:

臣闻天地之应,必于其类。惟于我朝莫盛世祖,而龟蛇于冰凝霜沍、水德行令之时,见于定鼎之地,不十年而宋亡,天下为一。此所以示天子受命之符也。今复以云行雨施、水德布泽之时,见于天寿节祝禧之所,必将复见中统、至元之治,如世祖时也。矧皇上自即位以至于今,罢游畋猎,远声色,日进儒雅,讲求圣学。闻一言之善,一谏之切,未尝不嘉奖采纳。宵衣旰食,尤勤天下,思复中统、至元之治,盖十年于兹。若以其时则可矣,以其象固已兆矣。是祥也必不虚应,天下何幸即日见之。

元惠帝至正年间,元朝的统治危机进一步加深,虽然惠帝本人推行新政,革故鼎新,但实难以阻挡元朝衰亡的趋势。在政局困顿之际,真武神在五龙宫的再次“显应”,无疑为身处困局中的元朝君臣带来了些许希望。他们引高梁河故事,认为这是神灵在预示元朝政局会很快恢复到往日安定的局面。

结语

从唐初的五龙神祠,到元代为国祝祷的五龙灵应万寿宫,五龙宫花了近七百年时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庙变成地位显赫的国家宫观,这段历史足以成为中国道教史上的一段传奇。

五龙宫的崛起,与真武信仰在宋代以后的传播有着重要关系,也与武当山被塑造为真武信仰圣地的过程基本同步。入宋以后,原本属于星宿、方位崇拜的真武信仰突然大盛,宋初即已问世的几部道经都谈到了真武曾在武当山修道四十二年。然而此时的武当山在中国道教中的位置实在是微不足道,故这些道经中也没有更多关于真武在武当山修道的详细描述。有宋一代,虽然真武信仰得到了朝廷和社会的大力推崇,但是真武和武当山的关系却远没有后世那样紧密。直到南宋时期武当山的紫虚鸾坛以扶乩的方式创制《玄帝实录》以后,真武神在武当山修道四十二年的具体过程才慢慢丰富起来。《玄帝实录》的问世显然是武当山道士主动将该山塑造为真武信仰圣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作为民间神祠的五龙宫也被安排进了与真武有关的神圣故事中,对此,五龙宫的道士是欣然接受的。从此,五龙宫、武当山、真武这三者便成为一个共同体。到了元代,统治者对真武的信仰比宋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恢复五龙宫殿宇的全真、清微道士们显然抓住了这个历史机遇,主动将该宫设置成真武神的专属道场。此后,五龙宫进入快速发展的轨道,一跃变成为国祝祷的国家宫观。明初成祖朱棣大修武当山时,五龙宫设正六品提点四名,其国家宫观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

注释

①真武信仰的相关研究成果,可参阅梅莉:《真武信仰研究综述》,《宗教学研究》2005年第3期;肖海明:《真武信仰研究综述》,《民俗研究》2006年第3期。另外,左攀的《真武信仰的渊源与流变研究》(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对近十几年来的相关成果也有系统概述。

③参见王光德、杨立志:《武当道教史略》,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2006年;朱越利:《道教考信集》,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萧登福:《玄天上帝信仰研究》,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13年。

④萧嵩等:《大唐开元礼》卷1,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2页。

⑤⑧徐松辑:《宋会要辑稿》(第2册),刘琳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62页,第1049页。

⑦祝穆:《方舆胜览》(中册),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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