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舌冠音+u]序列增减音规则的对立与统一
2021-11-25陈卫恒李罗希
陈卫恒 李罗希
(1.江苏师范大学 语言科学与艺术学院, 江苏 徐州 221009; 2.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学系, 北京 100083)
增、减音现象,在很多语言中都存在。例如,英语student可以读作[ˈstjuːdnt],也可以读作[ˈstuːdnt]。音变的过程如果是从后者到前者,j的出现是增音;如是从前者到后者,j的脱落则是减音。
语音的增减,可涉及辅音,也可涉及元音;可发生在同一单词内部,也可发生在不同单词或语素结合过程中。约鲁巴语solú“煮蘑菇”一词来自se“煮”和olú“蘑菇”的合成,se中-e脱落了①。荷兰语词尾-er若附着于一个以-r结尾的词干后,之间就会出现一个增音-d-,如zuur“酸的”的比较级是zuurder②。增音既可能发生在一种语言内部,也可能发生在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转换过程中。英语的street进入日语会变成[stoiːto]。这是因为日语音节排斥复辅音以及辅音韵尾,所以日语借词相对于英语原词会根据具体情况选择增加不同的元音[]、[i]和[o]。
人类语言的增减音现象,不仅有普遍的共性也有类型的差异。本文拟从汉语事实出发,兼与外语比较,对此进行考察。文章基于前期研究③,讨论的中心是与[舌冠音+u]这样一个语音序列有关的增减音现象。我们知道,舌冠音发音位置靠前,元音u靠后,这样两个远距的语音成分组成的序列,在很多语言中常会因发音便利需要而协调发音位置,发生增减音等相关音变。正如发音部位靠后的k、 kh、h同前元音i结合,常会发生体现为辅音发音位置前移的腭化(Palatalization)等音变一样。
下文,我们将先介绍汉语方言的此类现象,并借助SPE、特征几何(Feature Geometry)等理论模式逐步分析有关机理、动因,继而介绍外语相关的现象,比较其与汉语的异同。
一、汉语中舌冠音声母后元音的减音、增音规则
汉语中的这类现象十分丰富,分布广泛。以下,我们将从中原官话罗山方言谈起,兼及其他相关方言。
(一)[u]减音
根据罗山方言的声韵配合关系,舌冠音声母t-、th-、l-、ts-、tsh-、s-之后排斥出现u-介音④,见表1。
表1 罗山方言-u-介音的减音音变
这一减音过程,可按区别特征和SPE底层到表层的描写范式总结为规则(1)。
规则(1):
这里,[+cor]([+舌冠性])、[+ant]([+前部性])、[-distr]([-散布性]),概括了舌冠音声母t-、th-、l-、ts-、tsh-、s-的总特征。
与以上音变同时,罗山方言还存在着一个与之看似对立的增音音变。以上舌冠音声母也排斥与单元音韵母u组合形成音节。普通话的音节形式t/th/l/ts/tsh/su,在这一方言中一般对应为t/th/l/ts/tsh/su,如表2所示。
表2 罗山方言u>u增音音变
表2 罗山方言u>u增音音变
普通话罗山方言uəu例字t*tutəu度,赌,杜,肚th*thuthəu土,兔,途,图l*luləu路,鹿,炉,鲁ts*tsutsəu租,卒,祖,族tsh*tshutshəu醋,粗,促,猝s*susəu苏,素,宿,酥
规则(2):
以上两种音变,在河南、湖北、湖南、安徽、陕西等地广泛存在⑤。不过,从它们在各地的进程来看,发展并不平衡。不同地区,不同的声母、韵腹、韵尾条件下, 都有不同的表现。变与未变,辖字多少,都有差异。以湖北为例(涉及汉川市、武汉市、鄂州市、容美镇、走马镇、蕲春县、荆门市、孝感市等⑥),[u]减音在各地的发展,呈如规则(3)的分布。
规则(3):
规则(4):
规则(3a)体现的是,t/th/ts/tsh/suei序列中的-u-介音,在容美、武汉、鄂州的不同表现情况:1.保持不变(容美,在ts/tsh/s-声母后);2.消失(武汉,在所有声母后);3.介音-u-消失且韵母ei变为i(鄂州,在所有声母后)。规则(3b)体现的是t/th/l/ts/tsh/sun序列中的-u-介音状况:1.保持不变(荆门,ts-、tsh-、s-声母后);2.消失(武汉,所有声母后);3.消失且n变为en(汉川,所有声母后),4.消失且韵母en变为鼻化(走马,所有声母后)。规则(3c)体现了声母t/th/n/l/ts/tsh/s+韵母uan音节中的-u-介音在荆门、武汉地区不变与消失的不同表现:1.不变(荆门,ts-、tsh-、s-声母后),2.消失(武汉,所有声母后)。(3d)体现的则是ts/tsh/s声母+韵母uaŋ所形成音节中的-u-介音在荆门、蕲春地区不变与消失的不同表现。规则(4)指的是声母t-/th-/n-/l-/ts-/tsh-/s-后的韵母u在四地的不同表现:1.不变(荆门,ts-、tsh-、s-声母后);2.变u(孝感);3.变eu(鄂州);4.变ou(武汉),体现了不同的音值选择。
[舌冠音+u]序列有关的减音、增音规则,可简称为“u减音”“增音”规则。二者作为音变过程,都有其基于音变发音机理的自然性,体现了音节中相邻音段的特征和谐追求。以下,我们借助特征几何的理论来进一步分析增、减音发生的具体过程。
我们先来分析汉语方言中 [舌冠音+u]序列有关的央元音增音现象。以“度”[tu]为例,声母[t]和韵母[u]之间的发音位置距离较远。央元音就产生在从t到u的发音过程中,应是在发音位置前后转换过程中自然出现的过渡音。这是因为:从感知的角度来说,央元音最不突显;从生理角度来看,发央元音时,唇形和舌位处于最放松、最自然的状态;从音系学来说,央元音在底层未被赋值,是最无标记的元音,因而也是最自然、最容易增的音。
借助特征几何的理论,我们可画图,来分析以上音变,如图1所示。
图1 [舌冠音+u]有关位置和谐的特征几何简图
[t]的特征是[-后],[u]的特征是[+后],二者特征相反,代表了两个远距的发音位置。在二者从前到后的发音过程中,舌体需要从前位迅速转换为后位。面对这种特征冲突,[]增音体现的是,语言社团选择缓和[t]与[u]之间的特征冲突,在表层增加了一个不前不后的音段,即央元音[]。
(二)[u]减音
汉语-u-介音消失过程,也可从特征和谐的角度得到分析,如图1。以“队”[tuei]为例,音段[t]、[e]和[i]都具有[-后]特征,而音段[u]则是[+后]特征。因此,[u]和与其相邻的两个音段[e]和[t]之间产生了特征冲突。语言社团中,为了排除[+后]特征的干扰,实现特征和谐,这个[+后]特征会被删除,[u]会消失,[tuei]就变成了[tei]。又如,“断”的读音从[tuan]变[tan],体现的也是[u]因为与其周围音段之间特征冲突而被删除。
这里,就介音[u]消失的过程来看,可有两种假设:一种是直接完全删除,介音位置也不再存在;另一种是逐渐消失,在介音位置保持的前提下,[u]介音先失去[+后]的特征,弱化为央元音或类似音,然后再逐渐完全消失,即:u >> ∅。
另外,就介音[u]后的韵腹、韵尾看,具有[-后]特征的韵腹、韵尾前的介音[u]更易消失或脱落,而具有[+后]特征的韵腹、韵尾前的介音[u]则不易消失或脱落。例如,上节所提的舌冠音+uaŋ形成的音节(如“装”[tsuaŋ])中的[u]介音,就不易脱落(如潜江方言)。这是因为该音节中的[u]、[a]([a]的实际音值为[])、[ŋ],都具有[+后]的特征,三者形成了[+后]的特征连续体。这里的[u]虽处于[ts]这样的[-后]声母后,但由于得到了其后韵腹、韵尾成分[+后]特征的支持而不易脱落。
三、增音与减音规则对立中的统一
增音与减音,表面上看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音变。然而,它们为什么又具有共生性,能出现在同一语音系统中呢? 这说明了它们在对立中的统一性。
这种统一性或可用同一条规则的形式来概括。考虑到规则(1)和规则(2)虽然一减一增,但它们均与[舌冠音+u]序列相关,均体现为排斥[舌冠音]与u的组合(包括独立的音节以及音节中的这类组合),从四呼的角度看也均是把合口呼变为开口呼。我们不妨把这两条规则合为一条规则来描述,如规则(5)。
规则(5):
规则(5)指的是,当[u]出现在舌冠音后时,若[u]后还有其他元音,那么[u]消失;若[u]后无其他音段,则在[u]前增出央元音。
这样看来,表面对立、矛盾的增音和减音,实际上呈互补分布。这更加提醒我们,它们二者在深层音感上应具同一性,是同一条音变在不同条件下的表现。
这一音变,我们认为,或是一种弱化音变。无论从u到∅还是从u到u,都可被视为是一种弱化过程。而且,考虑到[u]减音可以采取u >> ∅即先变为央元音再彻底消失的过程,我们认为:两条规则可合并为一条央化音变规则,如规则(6)。
规则(6):
u>/[coronal]______
弱化与隐现假设,体现出对于有关音段序列语音表层和音系底层的不同认识。但是,它们都有其合理性,都可解释央化的产生,解释介音u的消失或合口呼转为开口呼的机制。需要指出的是,在以上分析过程中,我们将汉语的单元音韵母[u]根据其实际音值或理论认识处理为[u:]/[uu]以及[uu]⑧,从而可以将以往认为的无韵尾、无介音只有韵腹主元音的单韵母也处理为有介音甚或有韵尾的复韵母。这避免了有些合口呼韵母(单韵母u)“有呼而无法谈介音”的理论尴尬,便于我们对[舌冠音+u]序列⑨以及合口呼变开口呼的规则进行整体把握,发现更为统一、简明的规则。
四、跨语言的比较
英语元音大变移中单元音复化,作为一个逐步的过程,也需要考虑元音前不同特征声母的影响。就后元音[u:]的复化过程来看,英语史体现了这样的发展路径:早期中古英语[u:] > [ʊu]/[uw] (1400) > [u] (1500) > [ʌʊ] (17世纪) > [aʊ] (18世纪)。也有观点认为中古英语[u:]在1500年以前先变为[ou],变成[u]时已是1650年。这里我们不讨论具体的变化时间,而是关注[u:] > [u]的这一过程。就[u] > [u]而言,在不同特征的声母后,这一变化实现的容易度应是不同的,即在舌冠音声母后可能比在其他声母后更易于或先行发生这一音变,例如,古英语tūn >中古英语 [tun]>现代英语town“城镇”。
与上文汉语情况相似,从弱化的角度看,“增”音的实质其实是“减”音或减少特征。ū>u的过程也即u1u2>u的过程,体现出u1>的弱化。从隐现的角度看,我们可以认为央元音是一个音节始终存在的无标记或默认(Default)的韵核,u>出现的央元音可以看作一种元音外在标记(如[±圆]、[±高]、[±后]等)消失后的剩下或依然存在的无标记形式。它由隐而现,其实本是自然音节的初始韵核。
(二)[u]减音
英语舌冠音后的u减音规则,与汉语情况相似,涉及的也主要是短元音u。李赋宁总结了短元音u的变化规律,中古英语ǔ[u]>早期现代英语[ʌ]。中古英语sunne['sun]“太阳”> 现代英语sun [sʌn];中古英语blushen ['bluʃn]“脸红”> 现代英语blush ['blʌʃ]。tun“大酒桶”、nun“修女”也经历了这种变化。以sunne为例,因为[u]的[+后]特征与[s]和[n]的[-后]特征冲突,所以[u]的[+后]特征会被弱化/删除,如规则(7)。
规则(7):
从弱化假设看,规则(7)指的是,当一个音段的前后音段都具有[-后]特征时,这个音段的[+后]特征将会被删除。于是,sun这个音节就读成[sʌn]/[sn],而不是读其拼写所代表早期发音形式。gun、bun等非舌冠节首音节中的[u]变[ʌ],可能与舌冠音节首后[u]变[ʌ]音变的类推扩散不无关系。
从隐现假设看, 元音[ʌ]本来就在底层存在着,u本是以其为基础添加[+/-圆]、[+/-高]、[+/-后]等特征后形成的音段形式。当这些特征删除后,元音[ʌ]便重新显现了出来。
首先是音变性质的同一性,都体现为语音特征的弱化或删减。表面上看,英语舌冠音后的u减音现象涉及的主要是短元音,而增音现象涉及的主要是长元音。但深入地看,无论增音、减音,发生音变或特征变化的都只是紧邻舌冠音的短元音u,如规则(6)。在汉语中,u减音规则减的是介于节首和韵核之间的介音u,如“断”[tuan] > [tan];增音实则也是减音,只不过此时的减音音变出现在韵核位置而非介音位置,属于减少特征的音变(如弱化假设);或是出现在介音位置的减音(或减少特征)的音变(如隐现假设)。在英语中,u减音和增音均发生在韵核位置的元音上,如tun [tʌn]“大酒桶”、town 中古英语 [tun] “城镇”。
其次是音变方向的同一性,都体现出舌冠音节首辅音后元音发音位置的前移。这样的理解,更具有跨语言的普遍意义。很多语言都有后元音前移的现象。就拿英语来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无论是在标准的英格兰口音、标准的英国南部口音还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英语变体,都有后元音前移的变化。但这样的前移在不同位置的节首辅音后可能进程、难易程度不一,发音居前的舌冠音节首辅音后的后元音可能在前移中更具优先和便利条件。Flemming分析了舌冠音对元音的影响,认为前冠音(anterior coronal)影响元音的前移。并且,有研究表明,若与前冠音相邻,即使挨着后元音,第二共振峰频率也相对较高。Kataoka也说,“u在齿龈音环境下的协同发音是受发音限制的必然结果”。
按照这样的看法,我们推测,荷兰语[u]>[y]的前移现象(如tuba[tyba]、cup[kyp]),或经历了从舌冠音节首最先实现、后逐步扩散到其他节首后的过程。同样按此看法,英语[舌冠音+u]序列(-du-、-tu-、-nu-、-lu-、-su-)中常见的j增音现象,也是特征前移的体现。如tune“曲调”,在今英国英语标准语中读作[tju:n], 甚至进一步读[tʃ(j)u:n], 引起辅音节首特征的变化。
美国英语中的Yod-dropping现象,则体现了[舌冠音+u]序j增音产生后的脱落,如suit [su:t], lute ['lu:t], Zeus ['zu:s], enthusiasm [ɛn'θu:ziæzm], tune ['tu:n], dew ['du:] 和 new ['nu:]等的发音。这可能说明了语言社团对于CV最简音节结构的青睐或对于早期语音习惯的保持、回归。但我们认为更为可能的是,增音j虽然有协调前后发音位置的作用,但也与舌冠音节首因为同具有“前”的发音位置而形成了特征羡余或重复,从而引起了语言社团发音习惯的进一步调整, 也即j音的删除。蒲立本认为,元音的[+前]特征应受控于舌冠而非舌面,与舌冠音辅音受控的主动发音器官相同。删除j增音或恢复早期读音形式,避免了舌冠部位连续使用导致的拗口。如果说前移本质上是一种同化规则;那么,-j-脱落则是体现了同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对前后特征异化的追求。
另外,Yod-dropping也反映了不同语言音节结构类型的差异。英语等印欧语言,同汉语音节结构具有共性,但也有深刻的差异。就-j-、-w-等辅、元音间过渡成分而言,它们性质、地位不同。汉语这类成分,形成了开齐合撮对立的稳定的介音音系系统,与声母、韵腹、韵尾占据同样的时间格位。而英语等印欧语言所接受的这类成分,更多属于语音、语流性质,而非稳定的、区别意义的音系性成分,排斥汉语那样的介音或韵头成分。这可能也是造成美国英语Yod-Dropping的原因,其实质是对介音的排斥。
结语
本文通过前后远距的[舌冠音+u]序列的研究,进一步说明了语音配列的规则性以及协调语音配列的音变的规则性。表面上看似对立的语音增减过程,本是同一规则在不同音节结构环境下做出的不同调整。这个规则从音段层来说,可概括为音段的弱化或隐现规则。从特征层来说,体现了相邻语音成分特征的和谐。从发音习惯来讲,体现的是远距的前后成分缩短发音位置距离的普遍追求。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便利与和谐,作为语音组配或音变的动因或制约,都是相对而言的。由此,也可解释不同语言增减音变的异同,它们体现的是不同语言对于和谐、便利把握原则的异同。
注释
①O. O. Orie and M. Pulleyblank, “Yoruba Vowel Elision: Minimality Effects,”NaturalLanguage&LinguisticTheory, vol. 20, no. 1, 2002, pp.101-156.
②G Booij,ThePhonologyofDutc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74.
③李罗希:《语音增减规则的比较研究——基于英汉双语的考察》,《殷都学刊》2018年第2期。
④参见张启焕等著《河南方言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 1993年。
⑤参见湖南省公安厅湖南汉语方音字汇编撰组:《湖南汉语方音字汇》,长沙: 岳麓书社, 1993年; 安徽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安徽省志方言志》,北京: 方志出版社, 1997年;孟万春:《商洛方言语音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 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语音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
⑥参见郭丽:《湖北汉川市脉旺镇同音字汇》,《东方语言学》2015年第1期; 张光宇:《汉语方言合口介音消失的阶段性》,《中国语文》2006年第4期;谈微姣:《鄂州方言语音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 杨雪梅:《湖北鹤峰方言语音研究》,湖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李江帆:《湖北蕲春方言语音研究》,华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刘海章等:《荆楚方言研究》,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郭丽:《孝感(花园镇)话音韵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⑦王洪君:《非线性音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2-64页; 郑锦全:《汉语方言介音的认知》,《声韵论丛》2001年第11期。
⑨[舌冠音+u]序列也可以概括为属于[舌冠音+u+其他]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