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缘起和背景
2021-01-06赵红
赵红
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缘起和背景
赵红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由宁稼雨所首倡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作为以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为主的叙事文学研究的新方法,经过近30年的渐进发展与不断完善,初步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建构和较为系统的研究范式,取得了令学界瞩目的成绩。回顾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这一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的提出,与其时文学研究方法论的研讨与困惑、古代小说和戏曲专业研究生的培养与教学、参考和借鉴西方主题学研究的既有成果均有着密切的关系。
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方法论;背景;缘起
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是由宁稼雨教授首创并倡导的以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为主的叙事文学研究的新方法。近30年来,经过不懈的思考、酝酿、尝试、探索、实践,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已经在宁稼雨的辛勤耕耘与努力推动之下,初步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建构和较为系统的研究范式,不仅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更是引起了当前学界相关研究者的高度关注和浓厚兴趣,成为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抹亮色和新的学术增长点。站在30年的节点上,回望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从萌生到发展、从构想到成型的一路艰辛却又持续推进的历程,颇多感慨,感慨于宁稼雨教授对学术研究的倾心付出,30年之于历史不过驷之过隙、转瞬而已,之于人生则意味着呕心沥血、孜孜不倦;也颇多欣喜,欣喜于宁稼雨教授的学术追求终得回报,所力倡之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硕果累累,影响广泛。
当然,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发轫之始,除有赖于宁稼雨敏锐的学术眼光、宏阔的学术视野、深邃的学术思想、深厚的学术积累之外,还与其时社会重大变革所带来的学术环境的急遽变化和学术思潮的激烈转向密不可分。同时,高等学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特别是小说、戏曲方向的研究生培养方案、课程建设以及文学研究方法论相关的课程设置,也亟需行之有效的教学改革以促进教学理论和教学实践的发展。
当主客观条件皆备,各种机缘汇拢合聚,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这一新方法的横空出世,便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了。
一、关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方法论的研讨和困惑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改革开放之初的30年间,除了延续着清代以来的考据学和20世纪30、40年代盛行的以进化论为基础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还有二重证据法、文史互证法等被广泛应用于古代文学研究中。更为突出的是在分析主义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主流的前提下,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的社会历史分析法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其基本研究思路是:从广阔的社会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层面观照古代文学的研究,将作家的背景出身、家学渊源、人生际遇、创作经历、思想倾向等作为切入点,结合时代经济、政治、文化状况,讨论文学作品的主题思想、文学现象的形成因由、文学流派的生成要素、文学思潮的递嬗原委。进而从内容延伸到形式,全面切近并最终确定古代文学的本质。这种研究方法使古代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得到了多角度的深入开掘,对文学作品的认识和阐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
然而,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强势影响,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社会历史丰富多彩的内容被抽离,而过分强调阶级分析法,突显文学为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服务的属性,造成古代文学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指导原则受到严重冲击和破坏。不论是对作家的择取、评价,还是对作品的分析、品鉴,皆以阶级立场作为价值评判的准则,政治标准第一转变为政治标准唯一,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完全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轨道,陷入简单化、教条化、机械化的泥淖。
直至20世纪80年代,在国内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和世界科技革命浪潮的引领之下,古代文学研究要敢于打破思想禁锢和观念禁区,大力引进新理论、新方法,不断创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的呼声日益高涨、意识逐渐增强。于是,一场被视为文学研究方法“跨界历险”[1]的方法论热潮勃然兴起,蔚为大观。一时间,各路学者纷至沓来,全情投入,在参与中学习,在争鸣中探索,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精神为指引,独立、自觉地吸纳、消化、运用新理论、新方法,捣碎尘封已久的学术坚冰,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使古代文学研究回归以文学创作为主体的文学本位,从而摆脱政治功利化文艺观的束缚和影响。
之所以将这一场方法论热潮视为“跨界历险”,是因为发源于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的“三段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被首先应用到古代文学研究中,成为进一步开启文学创作过程奥秘的一把钥匙。继而,较之“三段论”更具新意的突变论、协同论、耗散结构论作为“新三论”再被积极引入文学研究中,带来了研究观念上的更多新变,催生研究方法更为多元,促发研究视角更加多维。
回观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方法论热潮,不论是“老三论”的破冰之功,还是“新三论”的更上层楼,尽管也一直伴随着有无引进必要和如何加以应用的双重质疑,但不可否认,在文学研究中引入自然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所实现的最具意义的实践和最为可喜的结果在于,以向自然科学借鉴为发端的大胆尝试最终把包括古代文学研究在内的中国文学研究带向了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方法论。由此,心理批评(心理分析、精神分析)、原型批评、创作心理学、道德批评、庸俗社会学、俄国形式主义、英国新批评(形式主义批评)、语义学派、结构主义(叙述学)、分析主义、现象学、接受美学(接受理论、接受研究)、比较文学、神秘主义、阐述学、女权主义等西方文学研究方法论粉墨登场,来势汹汹。炫目的名称、新鲜的概念、完整的理论、清晰的表述、有效的方法,这一切都具有不可忽视的吸引力。一时间,学者们纷纷挑选合乎心意的称手“利器”为己所用,开始了将西方文学研究方法论与中国文学批评直接嫁接的尝试。可是,对于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外来方法论,或对概念认识不清,或对理论参悟不透,或对体系掌握不准,或对方法使用不当,生搬硬套一些理论观点,却无法准确涵盖中国文学的内容,更不能有力揭示中国文学的本质。舶来的西方文学研究方法论找不到恰当的切入口和融合点,无法与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文学有机结合,其结果只能是生吞活剥之后的消化不良。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曾经盛极一时的方法论热潮迅速冷却消退,正可视为对之前简单、粗暴的“拿来主义”进行的冷静反思。
西方文学研究方法论要如何与中国文学完成合理、有效的对接,走出中国化的创新之路而实现真正的落地生根,这是迫切需要找到答案的严峻课题。
二、古代小说、戏曲研究生培养的方法论教学
虽然鼎沸于学术研究领域的关于文学批评方法论的讨论热潮在热情的狂欢过后逐渐回归理性的平静,但其外溢的影响力和积极的启发性却日渐突显,投射到高等学校研究生课程设置和学科建设上,无疑为推动高等学校的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提供了有益助力。
研究生教育作为高等教育体系的一个重要层次,是学生本科毕业之后继续进行深造和学习的一种教育形式,其根本目的在于为社会发展提供高水平的创新型人才,充分发挥专才教育的特色。然而,传统的研究生教育教学模式已经越来越难以适应社会发展新形势的需要,从学校到教师对于研究生培养必须求新求变的呼声愈加高涨。具体到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以古代小说、戏曲方向的研究生培养为例,一直以来专业课程的教学模式主要有两种类型。其一,侧重文学史的讲述,即通过勾勒线索的方式对古代文学尤其是古代小说、戏曲发生、展演、流变的过程进行纵向梳理,以期从宏观上准确把握其发展轨迹,间或对其中重要的作家、作品、理论、流派、思潮等作重点介绍,点线兼顾,详略有别。当然,在古代文学通史之外,还会通过时代、体裁、题材等不同分类辅以古代文学断代史和专门史,如中古文学史、宋元戏曲史、章回小说史等,从微观上对古代文学通史相关内容进一步加以细化和深化。其二,侧重文学作品的分析,即通过大量的原典阅读来全面把握、深入理解古代文学尤其是古代小说、戏曲中的经典著作和重要篇目,如四大名著、明清传奇、元明杂剧等,意图借由文本细读来深度进入作品,切实领略作品呈现的思想旨意,细致感受作品传递的情感意绪。同时,从作品分析的角度回应文学史的相关表述,也使得文学史的结论有所附丽,得以印证。这两种教学模式在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中被普遍使用,自有其可取之处,既促进了研究生对于古代文学基础知识的掌握,强化其对古代文学发展、变迁整体性的认识,又突出了对古代文学经典作品的解读与阐释,使研究生在深度阅读中感知古代文学的丰富内涵。
不过,存在的严重问题也不容回避。第一,钻研古代文学史也好,探究古代文学作品也罢,主要还是以教师的讲授和引导为主,知识范围会有所拓展,知识程度会有所加深,但其本质仍然是本科阶段吸纳式学习方式的延伸,处于相对被动接受地位的研究生难于形成自觉、自主思考的意识,不利于创新思维的形成。第二,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科属性要求扎实的古典文献基础,而研究生的文献积累更多依赖于各种类型的古代文学史提供的文献信息,使得研究生的古典文献占有量非常有限,在学习和研究古代文学时受到极大的限制。第三,古代文学专业教学活动中过分关注古代文学史的书写和总结,着重对经典作品和重点篇目的研读与品鉴,却习惯性忽视诸如文学理论、文化心理、艺术品格等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影响作家和作品进而影响文学发展状态和趋向的复杂因素,导致研究生见识疏浅,不能将古代文学研究置于历史文化和社会文化的宏阔视野中。
发现问题就需要积极寻求解决问题之道。20世纪80年代迅速升温的方法论研讨热潮尽管其自身也因热情有余而理性不足最终归于冷却和反思,但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的探索和争鸣浸染到高等学校研究生教育领域,却为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的教育教学改革提供了崭新的思路。
首先,最具价值的一点便是促动教师认真思考如何通过学科建设和课程设置加强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文学研究方法论意识,以及如何在学习和科研实践中有效运用恰当的文学研究方法论去开展学术研究。因为文学研究方法论作为文学理念、文学观点和实际应用的文学研究方法之间的中间层次,是文学理念、文学观点对实际应用的文学研究方法发挥指导作用的中介,直接制约、支配着文学研究过程的各个阶段和各个环节,包括文学研究的课题选择、目标设定,文学研究的具体途径、步骤、手段,甚至影响着文学研究的立场和态度。由此,认为文学研究方法论某种程度上决定着文学研究取得的最终结果也不为过,掌握文学研究方法论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对高等学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强化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意识,增强运用古代文学研究方法论解决学术问题的研究能力,势在必行,刻不容缓。
其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应该足够重视对古典文献的有效获取和充分掌握。征文考献,历来是古代文学研究的优秀传统,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必须清楚古典文献学知识,具备查阅文献的能力,这对于顺利开展古代文学研究具有重要作用——避免因文献材料缺失造成研究的空白疏漏,防止因文献材料错位造成推断的偏离失真,减少因文献材料误读造成推论的偏差错误,此外,还可以充分利用新发现的文献材料引发新的思考与研究[2]。与文献查找相呼应的是文献综述。一方面,文献综述为研究选题的确立提供切入点和突破口,已有的研究基础为综,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为述,在对文献的反复分析、比较、研判中确立研究视角,找准研究方向,设计研究步骤,以取得可预期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文献综述为研究过程寻求新的研究方法和有力的论证依据,使研究的概念更加具体化,研究的观点更具说服力,研究的结论更有可靠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真正做到将文献检索与文献综述相结合,才是正确的研究路径。
再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应该具有广阔的历史文化和社会文化视野。古代文学研究固然不可忽视古代文学自身的内在发展规律,但任何文学现象的生成和文学作品的问世都是多重历史、社会文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个地区的文学或繁荣或萧条,一段时期的文学或兴盛或衰落,一种文体的发展或蓬勃或停滞,一位作家的文学创作或优质或一般,皆有诸多文化因素可供考察。在大文化背景下,文学所呈现的千姿百态的样貌都是历史、社会深层文化特质的显性表现,当然也会受到其制约和影响。如果在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中无法引导其大文化观的形成,无法使之从文化分析的角度去探求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背后错综复杂的文化动因,而仅是沉陷在狭隘的就文学谈文学的自说自话里,则有画地为牢之嫌,极不利于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培养。
高等学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方案亟待创新的现实需求,迫切需要学校和教师共同努力,通过学科建设和课程设置的变革积极开展行之有效的教育教学改革。
三、关于西方主题学研究的参考借鉴价值
作为比较文学理论体系一个分支的主题学,被认为是在19世纪从德国的民俗学热中培育出来的一门学问。以史勒格尔、格林兄弟为代表的德国学者,随着对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演变情况的研究不断深入,又将视野拓展到诸如友谊、时间、离别、自然、世外桃源和宿命观念等与神话传说并不是非常密切相关的课题[3]。此后,法国学者帕里斯等也开始从事此类研究。他们主要关注同一主题思想包括其相关因素在不同国家或民族文学中的表现形式,由此深入辨析、阐释产生差异性的国家或民族的文化背景、道德观念、审美情趣等方面的异同,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研究方法和研究理论,集中体现了一种跨文体、跨学科、跨文化的文本审美眼光。
将西方主题学的观念和方法与中国文学相结合,特别是在具体的个案故事分析中加以实践,进而确立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论意识,可以上溯到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关于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主要以1924年刊发于北京大学《歌谣》周刊第69期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和1927年刊发于《现代评论》两周年增刊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两篇文章为标志。顾颉刚围绕着孟姜女故事展开的研究,其宗旨并非要通过反复考证、仔细甄别去还原孟姜女故事的原初面貌,而是以深厚、扎实的文献功底认真搜考典籍、考校文献,将有关孟姜女故事的诸多材料抽绎出来加以细致辨析,并与西方重在历史演进、地域系统的观念有机结合,做到浑然天成,天衣无缝。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研究用力之处全在一个“演变”之上,“演”是过程,“变”乃结果。关于“演”,顾颉刚曾借由赞赏宋人郑樵《通志·乐略》中的论说表明态度[4],即流传于民间的各种街谈巷议、风俗小事、轶闻琐谈,经由稗官之流摇唇鼓舌,大加编排,再于人群中口耳相传,添枝加叶,几经辗转传扬,像“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一类的故事,原本事有所载的事实就会由小演大,由少演多,由此造成故事没有固定的体式内容,其样貌就在前后左右的种种言传中被多种呈现。关于“变”,则是故事不同形态的“演”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故事在“演”的过程中,因言说主体不同、言说时代不同、言说地域不同等,形成故事内在的主题不同、内涵不同,外在的体裁不同、载体不同。将这些历时性的不同详加梳理,共时性的不同细加比较,再从纵向、横向两个维度相互参照,不仅能够将故事“演”的形态进行系统排列,更加能够在“变”的背后探索促成的原因,而这恰恰是顾颉刚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核心旨意所在。正如顾颉刚所自述:研究孟姜女故事的重点在于研究故事的变法,变化的样子才是研究的主体,有的是因古代流传下来的话失真而变的,有的是因当代的时势而变的,有的是因人们的想象而变的,有的是因文人学士的改窜而变的,这里边的问题多不可数,牵涉的就是全部的历史了[5]。这一表述明确指向了主题学研究和阐释的要义,即结合无限充分的文献材料,寻求故事演变的规律,探索故事演变的真相。顾颉刚通过孟姜女故事研究所确立的叙事文体的“主题”意识,并采用依靠古史料对民间传说开展综合研究的方法,为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提供了范式。就一定意义而言,顾颉刚所论之“故事的眼光”对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具有启蒙的价值。
在顾颉刚具有奠基意义的学术精神的引领和具有开创价值的研究范式的影响下,后起者甚众,一大批学者纷纷不同程度地参与到中国文学主题学相关的研究中,取得了非常亮眼的实绩。至20世纪中叶经过了一段特殊历史时期的停滞和沉寂之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伴随着国际交流逐渐开放、文化环境逐渐宽松、学术规范逐渐强化,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日趋活跃。事实上,在顾颉刚的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中,并未明确提及“主题”或“主题学”的概念,只是在研究实际中暗合了西方主题学的研究理论和研究方法。而较早使用“主题学”这一理论术语,并有意识地将之作为一种文学研究方法论引入中国文学研究的,是在水浒学研究方面著作宏富并取得突出研究成果的香港学者马幼垣[6]。其于1978年在台湾《联合报》发表的《三现身故事与清风闸》一文,不仅把“主题研究”之名清晰提出,还将之运用到《三现身》故事与《清风闸》《三侠五义》流变关系的课题研究中,而文章围绕包公故事所展开的求证和论述恰好与主题学中以人物为中心的故事类型研究相吻合。稍晚,台湾学者陈翔鹏的博士论文《中英古典诗歌里的秋天:主题学研究》写作完成,主要探讨同一母题作为文学要素的跨国界、跨民族的流传与演变情况,以及在不同创作中所得到的不同处理,这是主动、自觉地将西方主题学研究方法论介入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中,创获颇丰。1983年陈翔鹏主编的《主题学研究论文集》一书由台湾东大图书出版公司出版,标志着主题学这一研究方法正式开始从民俗故事领域向文学主题学过渡。全书共收录21篇论文,皆是主题学研究相关方面的,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陈翔鹏的《主题学研究与中国文学》。文章首先给予主题学较为明确的定义:主题学研究是比较文学的一个部门,集中在对个别主题、母题,尤其是广义神话人物主题做追溯探源的工作,并对包括无名氏作者在内的不同时代作家如何利用同一个主题或母题来抒发积愫以及反映时代,做深入的探讨[7]5。继而,文章又对主题与母题的区别做出说明:主题与母题二者的关系需要厘清,主题学中的主题通常由个别的或特定的人物来代表,例如攸里息斯即为追寻的具体化,耶稣或艾多尼斯为生死再生原型的缩影等;而母题则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不断出现的意象所构成的,因为往复出现,故而常常能够当作象征来看待[7]24。由此,陈翔鹏在勾勒、梳理主题学发展史的过程中,为主题学的概念和范畴做出了学术界说和学术阐释,并将主题学方法具体应用于中国文学相关个案和现象的研究,则陈翔鹏对于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的重大贡献是包含着理论建构与学理实践双方面的。
从顾颉刚到陈翔鹏,发端于西方民俗学研究领域的主题学研究方法,经过几代学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尝试与全力推介,不断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得以有效应用,从理论到实践确立了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的范式,为后辈学者昭示了可资借鉴的研究路径。
四、诸多元素汇聚为一的可能性分析
有为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研究摸索、创建新的研究范式的渴望和思考,有给高等学校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尤其是古典小说、戏曲方向研究生培养遭遇瓶颈提供新的教学模式的探索和实验,有向西方主题学研究方法论借鉴同时受到中国文学主题学研究启发的学术热情和学术理性,一切主客观因素汇集聚拢后的指向,便是需要自觉地在学术研究和教育教学中另辟蹊径,提出一种新方法。于是,宁教授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构想应运而生。
正如郭建勋、李炳海等学者在“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回顾与前瞻”学术研讨会(1997年8月哈尔滨—牡丹江)上的发言所指出的,古典文学研究应始终坚持理论与材料、历史与逻辑的结合,新方法在运用中要尤为注意与传统方法的互融互渗;古典文学研究应做好三个落实,一是文学、哲学、史学的融通必须落实到文学本位,二是新方法的“他山之石”必须落实到文本本位,三是西方研究方法与民族化研究方法的融合必须落实到民族本位[8]。其言可谓切中要害,若非如此,则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或将落入两个陷阱:其一,古代文学研究基本等同于古代文学史研究,研究方法偏重于史料考证,形成古代文学与古典文献学交叉合流的状态,模糊各自特色的结果便是古代文学无法标举自身的研究视阈和研究品格;其二,古代文学研究主动寻求方法论突破的过程中出现被当代文学理论所支配的倾向,始终无法摆脱将西方文艺评论方法生硬套用的阴影,缺乏真正的学术自觉。对此,宁稼雨在构建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方法模式和理论体系之初,就从三个方面进行思考和架构,做出了积极的回应。
首先,基本厘清中西体用的关系问题。宁稼雨认为,作为一种受到西方学术影响的研究方法,中国叙事文化学首先要解决中西体用的择取问题。以“西体”为主导的20世纪中国叙事文学研究的重心是以小说、戏曲为中心的文体史研究和大量作家作品研究,其所忽略的是中国叙事文学中普遍存在的跨文体和跨作家作品的研究。因此,就需要对中国叙事文学研究做出调整,主要方向就是变“西体”为“中体”,以此作为出发点来构建一种新的叙事文学研究。而这种新的叙事文学研究一方面应该跳脱文体间的限制,打破作品间的壁垒,从时间序列上突出研究对象构成要素,尤其是同一要素如情节、人物、意象等在不同阶段的形态所呈现的动态变异的走势。另一方面,不管是情节演变的轨迹,还是人物线索的消长,以至于意象内涵的变化,研究的指向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以小说、戏曲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中国叙事文学中的主题故事[9]。
其次,初步把握西方主题学与中国叙事文化学的异同关系问题。宁稼雨通过比较西方主题学与中国叙事文化学,认为前者的研究对象为民间故事,后者的研究对象是书面的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二者在文体类型上的相似性派生出相似的可研究性,而二者在主题内容上的差异性又必然带来研究方法和研究理念的不同。以民众自发的世代口耳相传为最重要传播手段的民间故事,众口传诵之下难免出现情节变化、人物异动、意象转换等情形,对由此呈现的多重故事样貌给予梳理和解读,成为主题学研究方法的研究基础。而以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为主要体裁的书面叙事文学作品,既有以文字记载的民间故事的诸种面貌,也有来自文人独创或是社会逸闻的多文本演绎状况,更有民间故事与文人改编创作互相交融的情形。则研究中不仅可以向主题学研究法借鉴吸收,更应具备其他的研究角度和研究眼光[10]。
再次,大致给出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的具体操作方法。宁稼雨总体上勾画了中国叙事文化学相关个案研究的三步骤研究法。第一,调动一切文献考据手段,务求无限充分的获取与故事个案相关的所有材料。“竭泽而渔”虽未可实现,但努力的方向应该始终坚持,毫不懈怠。第二,在对已经掌握的尽可能多的材料进行充分阅读的基础上,对故事个案进行要素解析,既包括对外在结构要素的细致比对,也包括对内在文化要素的深入挖掘,前者侧重于流变情态的描述,后者侧重于变异动因的探索。第三,对故事个案的特色和价值做出归纳和提炼,从全局上统摄研究对象和研究过程[9]。
宁稼雨所首创、力倡之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无空疏浮泛,非夸夸其谈,不但有借“西用”为“中体”的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研究方法论的构想与创设,而且有既支撑理论体系又指导实际研究的具体操作方法和步骤,并通过课程设置、课堂教学以及古代小说、戏曲方向研究生毕业论文写作等实践活动一再求索、反复验证,不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促使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愈加具有科学性与可行性。最初十年的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成绩斐然,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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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6–5261(2021)01–0063–07
2020-03-25
四川省杜甫研究中心一般项目(DYF201813);四川省民族教育发展研究中心一般项目(SEED201814);西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2016SZYQN48)
赵红(1978―),女,辽宁沈阳人,副教授,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