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人”和“浪荡者”
——以鲁迅《且介亭杂文》为中心
2021-01-06李云
李 云
鲁迅没有固定的体系和概念帮扶,是以不妥协的抒情式表达来体现清醒的现实。鲁迅充满感性的诗歌式的小说和评论,与被本雅明界定为西方抒情诗人的波德莱尔对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记录和对抗一样,也和他批评虚伪的“第三种人”论争的思维方式一样,都以一种否定的思维方式进行自我变革。因为没有固定的思维模式和思想体系,鲁迅是一个没有立场的先锋抵抗者,游荡在传统与革命之间。鲁迅的杂文作为“否定的媒介”(1)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51页。,在今天看来,是以超越“第三种人”和“浪荡者”的视角记录着深刻的个体经验和现实思考的一种杂感之文。
一、“第三种人”的斗争与“浪荡者”的抒情
1932年7月,苏汶在其文章《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中提出有关“第三种人”的言论,与胡秋原的一系列文章展开论辩。苏汶认为,在自由人和有党派的人争据文坛霸权时最吃苦的是在这之外的“第三种人”,即“作者之群”。而“作者之群”指的既不是“左翼文坛那样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也不是“胡秋原先生那样的学院式马克思主义者”。胡秋原是以“自由人”形象进行论辩的,“在《阿狗文艺论——民族文艺理论之谬误》文中几句因为屡屡成为对手批判的靶子而载入史册的名言是:‘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2)吴晓东:《从苏汶的视角观照:“文艺自由论辩”重释史论》,《文艺争鸣》2016年第7期。数月之后鲁迅也加入了论辩,鲁迅在《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中说: “于是另一方面,所谓‘第三种人’,是当然绝非左翼,但又不是右翼,超然于左右之外的人物。他们以为文学是永久的,政治的现象是暂时的,所以文学不能和政治相关,一相关,就失去它的永久性,中国将从此没有伟大的作品。”(3)鲁迅:《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57页。而鲁迅对“第三种人”的态度经历了从初期对其文艺主张的接受到之后激烈地批评“第三种人”苟且地满足于“技巧”而没有“立场”。
针对“第三种人”问题的论争并不是在施蛰存所编《现代》杂志上结束后就结束了的,“如果不包括鲁迅在内,‘左联’对‘第三种人’的批评其实一直延续到1935年底”(4)张钊贻:《〈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背后的几个问题——“左联”的矛盾、“第三种人”论争与鲁迅“同路人”立场》,《文史哲》2018年第1期。。“第三种人”一直以来并没有清晰的界定,直到今天,对“第三种人”问题的认识仍然处于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当时的参与者和旁观者都深受“第三种人”问题的影响,施蛰存虽然没有参与这场论争,但作为这场论争的最直接的旁观者,深受这场论争影响并在半个世纪之后给出了历史总结:“现在看来,‘自由人’并不自由,‘第三种人’也是做不成的。苏汶后来在香港,投奔国民党去了,‘第三种人’没有做成。胡秋原自称是‘自由人’,其实是政客。”(5)王福湘:《“第三种人”与中左文人之辨——为施蛰存正名论之政治篇》,《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9期。这一结论符合鲁迅当年的判断:“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6)鲁迅:《论“第三种人”》,《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2页。这样的结论给“第三种人”画上了句号。
但必须承认的是,苏汶等人在当时是抱着真正的“第三种人”的态度来论争的,由于时代、职业、阶层以及个人性格等原因却总是被抓着把柄。“第三”或者“中间”的位置维持起来非常困难,很少有人像鲁迅一样时刻保持着警惕又辩证的否定精神来无限接近这一位置和状态。施蛰存晚年回答关于“第三种人”的问题时不免有几分失落和无奈,也有几分意难平,同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不愿意再谈论与第三种人有关的事。然而,鲁迅早在论述“文人相轻”的问题时就指出“施蛰存式”的问题,说即便到《庄子》里也只能找到一种教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7)⑥⑦鲁迅:《“文人相轻”》,见《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89页,第129页,第168页。,这句话不应该成为护身符,害怕张口,因为越是低眉顺耳,越是被人相轻。担心被这种所谓的恶名夹持,是不可能做成真正的“第三种人”的。因而,能够明确是非,突破所谓他人的看法,并敢于说真正的话而不落于窠臼,是鲁迅对其他批评家和文人的要求,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任何时候,真正的文人和批评家都要是:“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莱斯(Hercules)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8)⑥⑦鲁迅:《“文人相轻”》,见《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89页,第129页,第168页。第一篇《“文人相轻”》,鲁迅鼓励文人敢于抒发真实看法,不畏别人的轻视向前冲的姿态,是战士在战场上的吹号角。而第二篇《再论“文人相轻”》则更加理智地表达了一种辩证的看法,语言更加柔和,“第三种人”在进行文艺的创作和批评时应当寻求一种辩证的平衡,不要保持傲慢无视的模样,而是要在一种“紧急时刻”爱恨交织着是与非,融入其中,一招制敌。但鲁迅在《三论“文人相轻”》时,又拿出自己语言的刺刀刺向“魏金枝式”的以“小民”自居的文人,“论‘文人相轻’竟会到这地步,这真是叫作到了末路”(9)⑥⑦鲁迅:《“文人相轻”》,见《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89页,第129页,第168页。!这三篇文章呈现出鲁迅对待“皮相”似的文人和“第三种人”时维持着警惕和斗争状态。
而在几乎同一时期的现代西方世界,本雅明(1892—1940)将“Flaneur”(浪荡者)这类人所体现的各种意象和主题用来解释现代社会中的种种现象。浪荡者最早出现在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中的一篇以“浪荡者”为题的诗歌中。具体来说,“尤其指19世纪巴黎城里有钱财支撑而无须劳动的人士,他着装考究,气质儒雅,闲来无事,漫步街头,悠悠哉哉”(10)②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7页,第177页。。浪荡者与商业时代下追赶潮流和麻木的大众不同,这类人没有切近的功利主义和主流的立场拥护,与大众保持着“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关系。“他在现代性环境中代表的既是美学、又是哲学的视角,而唯独不是消费者的视角。而这正是对现代性持批判态度的文人所要张扬的态度。”(11)②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7页,第177页。这或许就是西方现代世界的“第三种人”视角,一种处在大众内部而非外在于大众的通过道德和审美的眼光与思维看待世界的方式。本雅明笔下的波德莱尔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诗歌超越特定城市描绘的范畴填补了一种受经验束缚的意识,他不只借用雨果原有的城市描绘,而是超越雨果描述的城市对应物,也将“游手好闲者”与爱伦·坡描绘的伦敦夜间的“人群中的人”相对比。本雅明则通过对波德莱尔所描述内容的总结,也让波德莱尔对“大众”的描绘与霍夫曼、海涅、瓦雷里、果戈理以及之后的普鲁斯特等对城市中居民的描述进行互文或相提并论。这样,既利用原有的文学经验又超越于此,以一种“游荡”的视角决定波德莱尔诗歌的整体。波德莱尔利用诗歌语言的这种超脱式的表达状态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了大机器生产成熟的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大城市的“大众”起初带给外来的观察者恐惧和厌烦的感受。外来观察者可以是“浪荡者”或者“游手好闲的人”,为了抵抗人必须配合机器效率的大机器时代人们生存的压力,在1840年前后的游手好闲者用乌龟规定自己散步的速度。外来观察者也可以是“第三种人”,比如鲁迅从遥远的绍兴乡村走进中国大都市,尤其是走进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这一发达城市后引发的一系列思想火花和情绪。无论是抒情式的“游荡者”还是斗争式的“第三种人”,都与民众之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波德莱尔的诗是一种脱离历史经验意识的诗,让读者体验柏格森的绵延式的与时间无关的现代世界。鲁迅的杂文也是超越时代的精神产物,叙述杂感的语言中总有一种“通感”跨越时代气息的灵魂。结果就是当人们越是迫切地想要凝视他们的诗或杂文,就越是远离。“游荡者”与大众的距离也就如人们与波德莱尔的距离,“第三种人”与其他人的距离也像人们与鲁迅的距离。距离鲁迅越近的人也是被伤害的人,但人们在远离鲁迅的时候,却一次次想再次靠近。鲁迅是带刀的战士,波德莱尔是山顶的诗人,接近山顶有坠落的风险,靠近刀尖有被刺杀的可能。
二、城市“浪荡者”:鲁迅与波德莱尔
鲁迅的杂文是其独特写作风格的体现。钱理群认为鲁迅杂文的最大特点是“开口小而开掘深”(12)④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并且是个“正在进行式的作家”(13)④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是对当今现实生活下的人们有深刻启发意义的作家。鲁迅的写作特点和思维方式是其有“第三只眼”的优势,而鲁迅所在的上海租界是其免受战乱纷扰的地理空间优势。“鲁迅晚年的《且介亭》杂文集,且介——半个租界,把自己在上海的避难所称为且介亭。”(14)阮波:《论鲁迅杂文的后现代风格》,《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上海的地理位置、生活氛围、政治环境以及商业发展水平相对于中国其他城市而言更利于“游荡”是毋庸置疑的,在上海的租界生活期间也是鲁迅杂文的高产时期。 “本雅明敏锐地发现,只有大城市,才是游荡者的温床,他可以百看不厌。而巴黎是游荡的最佳去处。没有比巴黎更适于步行的城市了。”(15)汪民安:《游荡者、商品和垃圾》,《中国图书评论》2009年第12期。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法租界也建立了一批欧式建筑,鲁迅所在的上海租界,或许更接近于适合浪荡者的空间格式。《门外文谈》就是鲁迅在上海60年未有的炎热天气下与邻居在亭子和阁楼乘凉聊天时的“闲天”。这个“闲天”被其中几个聊天的人要求写出来,写成了有关语文改革的数篇文章,后来又辑成《门外文谈》一书出版。可见,鲁迅生活的周围也有许多和鲁迅一样的“漫步者”。在城市喧闹的风景里,鲁迅就是那个记录中华文字开始之初到社会变革时代困扰的“向前”(16)鲁迅:《门外文谈》,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03页。力量的坚信者,也是抓住现代社会里转瞬即逝的传统瞬间的记录者。记录着传统历史和新势力的交融变革,记录着思考者的思索轨迹。几乎和鲁迅同一时间的本雅明注意到,“波德莱尔正好位于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交叉路口,由于他站在两个历史时期的顶端,能够目睹现代工业资本主义拔除传统生活的遗迹并记录这一重大的转折过程”(17)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3页。。新旧时代转折处最能代表和体现历史并以最真实的记录呈现出来的应该是大众本身或者深入大众之中的记录者的陈述。在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描述中,大众的状态以一种非政治化、非道德化、非意识化、非审美化的抒情方式萦绕在大城市之中。波德莱尔将其散文诗《巴黎的忧郁》献给《快报》编辑时写道:
在我们当中有谁不曾在一个踌躇满志的时刻梦想一种诗的散文的奇迹,梦想那没有节奏和韵律的音乐,明快流畅而又时断时续,足以适于灵魂抒情激荡,梦的起伏的波纹和意识的突然跳跃。这种萦绕不去的理想首先是大城市经验的孩子,是无数的联系被切断的经验的孩子。(18)④瓦尔特·本雅明:《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35-136页,第136页。
波德莱尔的反问是对其散文诗的一种无束缚的寄托,散文诗的“抒情激荡”可以治愈断裂时代下大城市孩子传统的、现代的、既传统又现代的无所适从的经验创伤。波德莱尔的这一前言让本雅明看到了两个启示:一是“大众”本身,二是大众“并不为阶级或任何集团而生存,他们仅仅是街道上的人,无定形的过往的人群”(19)④瓦尔特·本雅明:《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35-136页,第136页。。恩格斯的道德和美学的反应是站在大众之外进行观察的,而波德莱尔把大众置身于记忆之中,没有具体的形象和名字,也并不刻意描述他的作品里的主体,大众作为一个整体与他自己的作品、同时代作家以及某一事物进行“互文”和参照。比如“沉默的人群”和波德莱尔的“黎明”,塞纳河岸上等待售卖的解剖学书籍页面里的骨架和死去的大众等。鲁迅杂文里的人物和所关注的问题大多也是普通的“大众”。“大众”在鲁迅的杂文里是一个常见意象。与波德莱尔对大众整体性的追求相冲突的是,鲁迅对大众中的一员“阿金”进行了详细又具体的描述:阿金,是鲁迅在上海租界居住时邻居家的女仆,长着“极其平凡”和普通相貌的“娘姨”。鲁迅时常在夜晚听到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持续到半夜,影响了鲁迅的文章写作。由于阿金的姘头不断,鲁迅极其精彩地描绘了因阿金而起的“巷战”和她的“忘恩负义”。在此事件之后,“阿金就不再看见了”。鲁迅讨厌阿金的初衷是她的不宁静打扰了鲁迅的工作和生活,却以阿金这个如此普通的“娘姨”动摇了鲁迅“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为止。“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神话。”(20)⑥⑦鲁迅:《阿金》,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06-207页。虽然只是短暂的影响,鲁迅认为阿金“塞住了我的一条路”(21)⑥⑦鲁迅:《阿金》,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06-207页。。阿金在这一时刻是鲁迅以往经验的切断者。在文章末尾,鲁迅从阿金这一个体上升到整个中国女性的角度,“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22)⑥⑦鲁迅:《阿金》,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06-207页。,鲁迅在此文多次强调对阿金的讨厌。阿金虽然是一个反面例子被鲁迅讨厌,但的确也受到了鲁迅的“重视”。可以说,不单单是因为阿金这一简单的个体人物才受到了鲁迅的厌烦,这种厌烦情绪的持续是十分复杂的。鲁迅在描述个体小人物形象的同时,也触发了一种对整体性的“大众”的思考。
鲁迅对阿金这一底层人物的厌烦也与鲁迅在《故乡》中描写“我”最后逃离故乡时表现出的迫不及待以及对故乡所代表的陈腐不堪的厌弃情感有共通之处。相同的是厌弃的情感,不同的是前者是未被启蒙的个体,后者是未被启蒙的自己的乡土。因为身处上海租界,虽有大环境的启蒙氛围,但未被完全启蒙的个体的存在触动了鲁迅矛盾又辩证的思维。
从空间的视角看,绍兴所代表的正是费孝通先生所言“乡土中国”的地理和文化范畴,绍兴的乡土性决定了其缺乏启蒙生长的土壤,成为鲁迅“住不得”的地方。鲁迅对好友发出了“越中棘地不可居”的感慨,失意后的鲁迅把启蒙希望寄托到寻找不一样的新空间里,他在1911年写给许寿裳的信中就多次提到希望能帮忙推荐其北上,找个“落脚之处”。(23)马海:《城市经验与鲁迅杂文的发生》,《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3期。
鲁迅陆续辗转于南京、北京、厦门、上海这些大城市,开始了城市的游荡者之路。阿金是以往经验的切断者,而故乡是启蒙经验的遮蔽处,阿金和故乡都成为鲁迅认知世界的“褶子”(24)“褶子”是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古尔·德勒兹在其著作《褶子:莱布尼茨与巴罗克风格》中的核心概念,也是德勒兹整个哲学体系的核心概念之一。“褶子”是德勒兹从莱布尼茨“单子”论引申出来的哲学概念。在西方哲学领域中“一”与“多”是个经典命题。德勒兹的“褶子”概念是从后结构主义视角对此命题的一种当代哲学和美学的反思。从毕达哥拉斯、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到莱布尼茨,都曾经从数学、神学等维度来阐释这个命题。引自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77-478页。。不止阿金,鲁迅在杂文中还写了许多在当时令其“震惊”的体验,本雅明用“震惊”体验描述波德莱尔的诗歌,“波德莱尔把震惊经验置于其艺术作品的中心以此来规避震惊,他把都市里形形色色腐朽堕落的意象置入抒情的语境,使之凸显出来更加令人震惊”(25)④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4页,第484页。。鲁迅在纷扰的世界和新旧交替的时代最终得以“舒愤懑”是利用写作这一形式进行的,可以说文章记录是鲁迅“规避震惊”的方式。鲁迅的病后杂谈之余,从中国清代的文字狱的个中故事写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的“剪辫子”。剪头发在现在看来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但鲁迅笔下的“剪辫子”不只是时代交替的产物。鲁迅作为处在这一时代的个体,其“震惊”的体验通过文章的表述而令读者有了更加震惊的体验。鲁迅因在日本剪了辫子回到上海不得不装假辫子,没有辫子的人走在路上大则被当成汉奸,小则被当成奸夫。这一现象提醒了鲁迅“满汉的界限”不是书,而是辫子,直到忽然掀起了剪辫风潮,鲁迅才疏了愤懑。
鲁迅的杂文总是直击社会和人性的最痛处,在纷繁的世界里抓住偶然的线索,以不经意的生活观察打开话匣,注入现实现刻的事件,连接传统或历史的资料,实现一次次深刻的语言碰撞,记录一个时代走过的痕迹,成为一种批判和思考的范式。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创作和鲁迅的创作有几分契合,“波德莱尔的创作是从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积极乐观的价值内部进行摧毁的最初尝试,也是为把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纳入主流意识形态中的白律艺术的禁地而自觉做出的最初努力,其方法的重要性在于它此后已然成为整个现代主义的范式”(26)④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4页,第484页。。而鲁迅杂文的独特书写方式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艺史的重要范式之一。在同一时期的上海,海派文学兴起,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左翼等文学派别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所提供的阵地和滋养的温床。如果仅以“浪荡者”的角度来定义鲁迅在新中国成立以前的时期表现出来的视角是不妥当也不全面的。但是,从鲁迅居住在上海租界时期所写的杂文中,可以窥见20世纪初的中国亦是不缺乏积极反思和冷静探视的人。即便在当今社会,借助鲁迅的《且介亭杂文》的“第三种”视角或者“杂”视角依然可以窥见几分凛冽和时弊。杂文之“杂”是对众生浮世感怀的“杂”,也是相对闲适生活下“浪荡”于上海租界里的那双记录现实世界和反思历史的眼睛。
中国的上海其实就是东方的巴黎,其社会形状、都市形象与文化都堪比19世纪的巴黎,晚年在上海定居十年、写作也最多产丰富的鲁迅,其实与波德莱尔一样,都是身在都市的波西米亚人和浪荡者,他们兼跨新旧时代、对城市进行多维观察思考并予以历史和时代性批判,同时他与波德莱尔一样也离不开都市,是都市及其社会文明文化与生活现象的发现者和批判者,也以这样的方式建构着都市文化与文明——没有十年上海生活的鲁迅,不会成其为鲁迅;没有鲁迅的上海,也是中国都市上海风景线和文明文化的缺失和损失,他们互相存在、观察、批判和同构。
三、辩证意象:“第三种人”和“浪荡者”的存在方式
在“第三种人”的论争中,鲁迅一开始赞同的是“第三种人”所代表的文学观,“苏汶作为‘作者之群’的文艺自由要求在当时的历史现实条件下受到了严峻的挑战,最终倒向承认‘第三种人’只是对左翼文艺政策的一种反弹,实际上在现实中是没有 ‘第三种人’的说法”(27)胡梅仙:《文学的方向与倾向——左联时期鲁迅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文史哲》2010年第1期。。苏汶也曾说自己的位置是最吃苦的,但实际上也只有在他真正是“第三种人”之时是苦的。鲁迅的杂文带了些浙江绍兴地区的“师爷笔法”,喜欢用辩证的技巧给人以信服,是周作人眼里的“匕首式的杂文”(28)黄开发编:《知堂书信》,华夏出版社,1994年,第381页。,给人犀利泼辣的感觉,这和西方抒情式的理论批判不同。虽然“师爷笔法”以不讲理著称,单纯以文章自身表现出来的辩证手法却为做了几千年顺民的固定思维的人提供了一种另类思维方式,“鲁迅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中国思想文化结构里的异样的存在,另一种存在。他不仅对任何构成主流的意识形态,公认的常规、常理、常态、定论提出质疑与挑战,而且提供了另一种思维方式”(29)钱理群:《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这也是“第三种人”能够存在的思维方式,鲁迅说是“推背图”的思维方式。这种陈述和论辩方式在不断进行着精神思索的中国人中间有着强烈的启蒙主义渗透的能量。
鲁迅提议“正面文章反面看”,如“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30)鲁迅:《拿破仑与隋那》,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44页。。鲁迅感慨世人只记得杀人的拿破仑、成吉思汗、希特勒,却鲜有人知道牛痘的接种创始人隋那(Edward Jenner,1749—1823)。报纸文章的正与反,杀人者与救人者,都促使“辩证意象”的产生。“辩证意象”(31)“辩证意象所对应的不是主体建构,而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且这个规律不是可以从现象中直观的,而是必须通过首先解构物化的历史,才能抓住辩证意象定型的那一刻,而一旦抓住那一刻,过去、现在、将来就不再显现为一个空洞的连续体,或世俗意义上的进步史,而是显现为‘史前’和‘实现’,即剥削与压迫的野蛮历史和真正的人类历史的对比。”引自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页。是本雅明的革命论和单子论,报纸上的现实事件通过鲁迅的叙述方式让人们获得真相,形成一个“单子”,历史的构成不只是平面化和因果顺应,这个“单子”指向本原和人类社会的历史维度。传播媒介的扁平化宣传是为了让人们获得一种扁平化认知,通过简单的事实陈述和意识形态灌输借以麻痹大众,包括历史英雄片段的宣扬。这种仅仅展示单维事实的扁平化宣传是最有效的文化霸权手段之一。
在描述巴黎拱廊桥时,本雅明认为结实的钢筋和脆弱的玻璃的混合预示着资本主义国家一派平和下随时坍塌的危险。也就是说,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时刻孕育着“紧急状态”。不只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下会出现这种“紧急状态”,即便处在不同的社会发展时期,像鲁迅时代的中国也时刻面临一种“紧急状态”,比如战争、起义、革命等,而处于社会“紧急状态”下的人,会不断地出现自我悖论和矛盾的状态。“青年鲁迅为‘立人’和‘立国’而反对否定‘古之文物’,中年鲁迅为了同样的目的却要‘全部踏倒它’……其态度也是复合、双重、游移乃至矛盾的,公开的和公共空间里呈现的文化姿态与私下和私人场合的态度与行为,是不尽一致的。”(32)逄增玉:《启蒙主义与民族主义的诉求及其悖论——以鲁迅的〈故乡〉为中心》,《文艺研究》2009年第8期。鲁迅的启蒙主义诉求和民族主义信仰之间形成了这种“辩证意象”。在日常闲淡的生活中,鲁迅先生的建议也有一些辩证式的意见。读书时总有前辈开一些参考书目,鲁迅在《随便翻翻》中简要记述自己的读书历程:最初去私塾读的第一本是《鉴略》,之后随便翻翻易得的秘本《四库书目提要》,以及能造成让别人觉得你读过很多书的假象的《简明目录》。至于经验便是不看“胡涂虫”开的参考书目,因为看了不如不看。如果一部书里面都是名人轶事和奇闻怪事,在鲁迅看来,只满足于此类书就是“帮闲”。帮闲会“令人消闲得最坏”,被诱惑至此,满脑子就是“某将军的饭量,某先生的体重,蜈蚣精和人面蛇了”(33)②鲁迅:《随便翻翻》,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39页,第139页。。鲁迅评判一些书的内容的写作规律与今天中国的网络环境以传播娱乐明星的信息和一批奇闻怪事的短视频为主流的大众文化现象的制造规律是相同的,人人都是娱乐消息和短视频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人人都在“帮闲”。鲁迅说这种时候就“可得自己有主意了”(34)②鲁迅:《随便翻翻》,见《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39页,第139页。。虽然不是生活在“浪荡者”所在的发达工业社会下一片祥和安宁的街道里,相比“浪荡者”的那种悠哉地、客观地记录现实世界的状态,一方面,鲁迅承担了记录他的时代的责任;另一方面,他以一种战士的姿态批判时事,思想充满悖论和矛盾。以这种姿态存在的“第三种人”和西方的“游荡者”有所不同。鲁迅时刻以警醒和辩证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人事、社会事件以及各种社会团体以包括“第三种人”,波德莱尔没有《记念刘和珍君》似的真实惨烈事件记述充满悲恸的激烈情绪的作品,但他看似抒情的诗歌如《恶之花》等,以意识的流动同样促成否定性逻辑思考经验产生的作品也同样记录着资本主义社会城市中逐渐成长起来的主体即“大众”,“浪荡者”形成一种“游手好闲”的姿态却能抵抗现代化社会四轮马车生活的喧嚣。这种“游手好闲”亦是一种否定的逻辑。相较于资本主义西方世界繁华都市中“浪荡者”游荡的状态,中国“第三种人”的姿态是较难维持和实现的。动荡的外部社会环境之所以让鲁迅能够维持“游荡”状态,一方面和鲁迅所在的上海租界能够在战乱年代摆脱外界纷扰的特殊环境以及上海是当时中国的大都市相关,学者陈寅恪后来在广州的遭遇就没有鲁迅这样幸运;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鲁迅否定的、辩证的、警惕的、殚精竭虑的、永远在文章中保持的战斗状态或许是最接近“第三种人”的一种状态。所谓“游手好闲”的“浪荡者”在游荡的时刻既不属于大众也不属于任何一个阶层,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在时代更迭的复杂性历史时刻下“浪荡者”和“第三种人”处在主动或被动的“辩证意象”里,不仅是“浪荡者”存在的可能性构成,也是“第三种人”得以存在的方式。
四、结 语
“第三种人”和“浪荡者”的共同之处在于能够拥有疏离于此情此景,超脱于某一特定时代看待现实世界和历史世界的眼光和视角;但“第三种人”又比西方世界的“浪荡者”多出了一种看似疏离却又不得不投身于历史具体事件的洪流之中,受着多重历史事件和现实拷问的激荡,社会矛盾和生存环境更加复杂。虽然波德莱尔用诗歌的“寓言”潜入大众的“现实”,但也只是一种“意识”,绝非具体的形象。中国的“第三种人”是与具体的事件和真切的人进行碰撞的人。苏汶和胡秋原都没有做成真正的“第三种人”,最终都把自身投入时代的怀抱,彻底放弃了做“第三种人”。鲁迅不仅把大众具体的形象精心地刻画出来,又将大众的整体性意识抽离至历史之中。这种整体性意识经过鲁迅的描述成为一种历史中间物,鲁迅本身其实也是新与旧时代的过客、历史的中间物并且以强烈的历史中间物意识进行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这中间物实质也是一种非旧非新的、辩证否定之否定的第三种人。
鲁迅用杂文的方式通过个体经验表达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看法,他发挥其语言的最大张力走向“第三种人”道路,或者说鲁迅从来没有固定地走向某一条道路。鲁迅杂文式的记录,“不是历史学家那样的记录,而是文学家角度的有血有肉的记录,是偏重社会人心、思想文化角度的记录……有了更加鲜活的历史感。”(35)温儒敏:《浮躁中尤感鲁迅的宝贵》,《粤海风》2014年第2期。除了像“浪荡者”的记录功能之外,葛红兵认为“个体主义批评”是摆脱绝对论的批评,要求个人化经验的凸显,并且“恢复批评家审美体验的个人性和原始性”以及“真诚的个体的激情”(36)葛红兵:《第三种批评:个体文化时代的批评策略》,《文艺理论》1997年第9期。。“第三种人”的创作和批评应当是个体主义创作与批评的展现,“第三种人”也兼具发挥艺术的审美意义和普遍性意义的任务。正如陈晓明在探讨“第三种批评”时感慨:“在现代知识的流通领域中,很难设想哪些方法可以被界定为西方的,另一些方法可以被界定为东方(中国)的。更难设想还有超越其上的第三种方法(或道路)。”(37)陈晓明:《第三种批评:出路还是误区?》,《文艺理论》1997年第9期。鲁迅杂文的个体经验性和审美普遍性是其放到任何时代都能带来启示和灵感的重要因素。这种个体性和普遍性是“第三种人”的特色,“第三种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藏在第一、二种人中间。鲁迅从“脸谱”的红、黑、蓝、金等颜色的分类象征说起,认为现实中的人事不能像戏剧中的脸谱一样进行简单臆测,去区分一、二、三种人,因为普遍来讲,平民的辨别力和感受的力量远没有“士君子”细腻。一方面,在现实世界中,“士君子”和平民不能一致看待同一事物;另一方面,即便某一种人时刻维持着相同的立场而没有变动不居,也是极不易的。“在实际上,忠勇的人思想较为简单,不会神经衰弱,面皮也容易发红,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38)鲁迅:《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36页。或者,本没有“第三种人”,只能在某一需要警醒的时刻尽可能地切近“第三种人”,文学和艺术就不会真正破灭。本雅明则是将“大众”和“浪荡者”完全区分开来进行描述的,他从波德莱尔翻译的一篇爱伦·坡的小说里找到了二者的关系,“他对大众的态度不如说是居高临下,这像是由他在公寓大楼窗户里的观察位置决定的。”(39)瓦尔特·本雅明:《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44页。但本雅明晦涩的思想和文笔所形成的理论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与鲁迅杂文的相对晦涩甚至佶屈聱牙的写法一样,表达了大众世界里不曾被看到的晦暗。波德莱尔主要以诗歌的抒情方式描绘大众这一整体。鲁迅有时是和本雅明一样的分析者,有时则是和波德莱尔一样的抒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