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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对现代性意识的超越

2021-05-12苏振甲

天府新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胡塞尔领会现象学

苏振甲

(一)

海德格尔的思想,如果从其所展示的现代性深度上来讲,那么可以说是整个20世纪乃至以后人们从事思想活动的标杆。这是因为道路的开辟实乃海德格尔思想之目的,即“道路让抵达”(1)Martin Heidegger, Unterwegs zur Sprache,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 Frankfurt am Main,1985, p.245.。从对整个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来说,海德格尔走在一条只有自己才能领会的原初道路上。所有现代性的始发因素都被牵涉进整个传统的眼光中,而海德格尔站在整个思想的发生以及对思想发生的深切领会之中,并在这种状态中感受到了人们跳出形而上学框架的必要性。

很多人一开始就对形而上学的解读采取了词源学的意义,从该词的整个历史变迁中来梳理被误读以及被这种误读支配的历史发生。但事实上,这种解读隐藏着人们急切领会海德格尔思想的心情。人们很想知道这种原本的思想如何才能付诸实践,这种原本的思想如何才能翻转整个被固化的观念体系。

但是,只要细心想一下海德格尔从全部形而上学中所获得的思想灵感,那么就马上会明白:存在之所以成为海德格尔探讨的核心词汇,是因为存在是一个属于描述动态的实际展开的人的全部生命,也就是还未曾进入范畴的一种实际生命。如果考虑到思想最初与存在的同一性的话,那么很容易就想到这种最初的未曾进入范畴之中的表象形态。该种同一性表现在:思作为一个动态性的因素,与所思物处于一种交往状态中。对此,海德格尔将其考虑为一种源始的交道关系。

海德格尔认为,原始的语词系统都包含着人类最初领会世界的各种思想成就,“语言是存在之家”(2)Martin Heidegger, Wegmarken,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1976, p.361.。语词的出现标志的并非一门被称之为语言学的学科研究领域的确立,而是恰恰相反,它标志着精神状态的“事实而非”。因为只有这种事实而非,精神才能把自己进一步置放到整个范畴体系中去加以澄清。科学在澄清着诸多迷惑的精神事实,但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澄清是没有任何必要的。因为这种澄清本身还需要被澄清事实的奠基,如果没有这种奠基,那么澄清本身澄清不了任何东西。

人类的生活状态是:被海德格尔称为此在的存在者在一种非对象的周遭中确立起了世界的一种境遇的关系架构。非对象的生存状态本身需要描述,需要被直观展示出来。在这里,概念范畴没用。概念范畴把握的是对象化的生存,这种生存是静态的。海德格尔将此在这种存在者称为是在世的存在,是因为世界的被表达说明了世界本身的被构造状态。它实现了一种非对象交道关系中的状态。

如果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对象化的,那么对世界的认识还没有开始。因为世界本身的被构成与我们对世界本身的意向是同时的。世界并非是在那里的实体性存在,而是一种我们的建构。我们对周遭的领会与把握通过意识的全部活动被构建为世界。它是一种与我们的意识一同生成的环绕物。就海德格尔思想意义上的存在而言,能够领会这种存在并将其根基深扎在其中的存在者就是此在。此在不是具体的人,因为人是基于形而上学思想的被建构物。作为原始意义上的在交道关系中不断来往的存在者,此在展示了一种活泼的生命流动、一种动态化的过程,它是一个描述性的词语构造,而非实体性的思想基石。

海德格尔在胡塞尔那里,认真研习了现象学的思维方式,并“练习着现象学的看”(3)Martin Heidegger, Zur Sache des Denkens,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2007, p.98.。 “方式”这个词,如果按照西语的词语意义的话,通常也可指路径、道路。海德格尔不同于寻常的思维策略,是想通过一种现象学的革命性思维来重审全部的形而上学历史。假设放弃这种重审,那么作为一个立足于历史性道路的开拓者,思想的力量是无法克服的。只有深入这种造成现代性的历史性异化场景中去,全部的真理才能通过揭示显示出来。

胡塞尔按照一个本分的哲学家之标准来要求自身。他要求自己重新分析逻辑学的前提、现代科学的基础。这些要求迫使胡塞尔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经历。胡塞尔认为我们全部的科学之基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中。(4)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57页。形而上学的传统认为生活之基础在科学揭示的真理形态中,胡塞尔的这个转变是颠覆性的。其思想直接要求人们重视现象,而非独立于现象之外的本质。柏拉图的传统告诉人们说,要重视理念世界的真理存在,对于现象,它隶属于感性世界,是可变的、不真的。但是,事实上,现象恰恰是全部真理得以被揭示出来的真正基础。胡塞尔找准了这个基础,并试图在此基础上构建起立足于先验现象学的一种理论。

但“先验”这个词在胡塞尔的思想中与在康德的思想中是有差异的。在康德那里, “先验”这个词是一个与经验相对的词,即先于经验的意思。在胡塞尔那里, “先验”这个词是与世间相对的。它是说,我们如此这般的生活如果不是一种先验的模式的话,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是不敢想象的。我们先验地已经构建起了进入一种共在生活的体系。人类的意识经验的独特性就表现在这里,它预先已经构建起了我们如此这般的生活模式。经验的事物之经验是说,它们并没有一种共在生活的境遇性领会,它们是孤立的。

现象学的方法让海德格尔进入一种全新的领域,这个领域的基本宗旨就是按照事物本来的状态呈现该事物。现象学认为,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复杂的,是经过多个环节构建起来的。但基本的一点就是意向性本身的参与,或者说是意向性对我们生活世界基本的建构。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的方法可以作为自身探入存在的一条道路,但现象学还有其自身不足的地方,那就是胡塞尔只是一味地探究意识之意向性,而未能解决意向性对象的存在方式问题。(5)Dermot Moran, Introduction to Phenomenology, 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2000, p.232.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一点对现象学是致命的欠缺。

每一个思想家在契入自身的思之经验时,就已经被这种经验本身独特化了、差异化了。每一个人所关注的焦点不同,每一个人所注意的对象不同,所领会的事物也不同。对于那些在思想道路上追求新颖的人来说,现象学所开创的领域已经足够了。但对那些在本质领域不断探寻的人来说,现象学仅仅是一个路标。它指向了一个未知的领域。这个领域还并没有按照现象学自身的方法显示出来,还处在一种朦胧状态中。

海德格尔的思之经验告诉人们,思想与哲学是两回事。思想是哲学之前的事业。哲学是对思想的概念化,这种概念体系的建立对思想来说是一种彻底的伤害。因为它让人无法看见思想所展开的本真状态,而一味地通过概念体系将一切全部固化了。追求真理对一个人来说,给人美好的是它给人一种希望,让人可以在疲惫的时候听到希望之音。人类的生命经验在现象学看来是全部科学赖以成长的意向内容。科学如果还未曾认识到这一点,那么科学之科学性就完全被弃置了。

其实,从对现代性本身所做的研究可以发现,这种支配性的东西之根据就在人类的二元对立的意识基础上。对事物简单的对立性的二分可以从人类最初的神话结构中看出来,光明与黑暗是全部人类历史最永恒的斗争力量。这种力量让人不断地从最初的交道关系中抽离出来,进入一种支配状态中去。于是,此在变成了人,变成了主体性的力量源头,它面对自身的对象发出出于欲望的命令。当每个人意识到一种命令的力量时,这种意识就变为一种最具力量的意志。用尼采的话说就是强力意志。

海德格尔说,当思想认识到理性乃是其最冥顽的敌人时,思想才开始上路。(6)Martin Heidegger, Holzwege,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1977, p.267.海德格尔是说理性破损了思想的完美性与本真性,破坏了思想与存在最初基于此在之上的浑然一体性。当理性被确定为认识自身对象的唯一基点时,理性便开始用自身的规划重新静止地规划自身的周遭,将此在之周遭确立为一种需待探究的对象性存在。于是,客体、主体这些让人非常遗憾的字眼便统治了全部的观念,成为全部人类历史最有力量的写作草案。历史按照理性之历史被书写而成。因此,历史就转变为历史学,而真正的历史性则丧失在毫无来头的理性幽境之中。

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如果基于理性的立场来赞扬非理性,那么一定还是在理性的立场上来展开理性的思考。而事情本身则被完全忽略了。在事情本身,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要被完全抹去。也就是说将这二者的书写模式完全从写作之历史中清除出去。很多人认为,海德格尔是一个非理性的主张者。这种认识并没有深入探查海德格尔基于存在而来的开路使命,而是非常简略地通过海德格尔对理性的批判就单方面地主张海德格尔的非理性倾向。一种完全的存在形态的开放并不能够通过隐蔽的赞扬理性而获得。

(二)

最初的历史境遇的活泼性中并没有理性与非理性这种基于某种永恒沟壑而来的事物。最初对于自身周遭以及遭遇物对自身的显现都是意识意向性的原始萌发。最初人们并没有认识意向性之存在在显现中所处的地位。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意识到意向性。布伦塔诺首先揭发了这个秘密。胡塞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展开。海德格尔基于二人对意向性的所思,沿着自身对历史境遇的领会而走上了独特道路。

从源头而来,并不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当下如同最初人类领会其周遭物的那个时间一样,是最源始的,也是最为本真的。事物流动性的被展示如果没有一种意识意向性的成就是无法完成的。因为显现与显现者构成了本真的镜像状态。这样说还是没有说到其厉害处。因为人们对镜像世界的意向还是非常固化的,也是按照一种对象化的意识所成就的。事物的流动,如果按照近代认识论的原则,是无法捕获的。近代认识论原则强调的东西被康德完全领会了,并且康德在其基础上向着先验之领域进了一步。近代认识论原则没有认识到时间的意义,更没有认识到在捕获流动之物时时间意识的意义,而是单方面让事物按照自身的原则被提交,并按照被提交的感性材料来对其做出知性乃至理性层面上的加工。

现象学对这种流动性的把握完全是依据自身的时间意识而来的。时间成为现象学捕捉流动之物的一个基点。海德格尔基于此种路向指出:存在与时间之间有着最深沉最复杂的关系,存在依托于时间被领会。海德格尔的此在就是一个处于时间性之中的描述动态的词。在现象学看来,时间意识处于最为根本的位置上。因为流动性本身的被意向就是一种对于时间性事物的领会方式。过去是当下的过去,将来是当下的将来。因此,在一种基于当下的环宇中,时间被把握在当下性的事物之显现中。通过当下,事物的全部历程才能显示出来。因为事物的过去无法被显示,显示时就是一种当下形态。但是,这种当下的逝去滞留于意识中,需要回忆才能展示出来。因此,回忆是一种事物显现自身过去的方式,期待则是对事物的可能性的筹划。这样,现在就在本质上成为一个流动的现在了,(7)A.D.史密斯:《胡塞尔与〈笛卡尔式的沉思〉》,赵玉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0页。它不会成为固定不变的持存性在场。

胡塞尔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找到一种真正的严格的科学,这是人类的追求。(8)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页。逻辑研究只是试图为发现这个基础而做的准备。因为科学之科学性的真理保证就在逻辑方面。在胡塞尔看来,逻辑并非所有科学的不可分析的基础,而是一种可被分析的东西。逻辑是此在对世界领悟的范畴化。正是由于范畴这种理性处理对象的能力,才使得逻辑成为真理赖以产生的温床。在《逻辑研究》这部划时代著作中,胡塞尔首次指明了现象学的第一个起点。现象学并不是在给出一种如何阐释世界的理论,而是通过自身不断的被反思澄清的过程来揭示、来显示人们如此这般的生活之可能性。人们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一种客观性在现象学看来必须放回到对主观性的研究中,如果没有对这种主观性的深入追问与探查,那么客观性本身毫无意义。在胡塞尔看来,科学之科学性的基础在主观性之领域中。

主观性依照明晰性来给出自己,依照最初的意识之意向来超出自身从而指向对象。“一切其他的作为实在的存在都只是在与意识的联系中,就是说相关于意识才是存在的。”(9)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40页。胡塞尔在把问题指向单纯的主观性时,将意向性界定为一种意识能够达到对象的超越性,即意识总是关于对象的意识。意识的确能够超出自身,否则最初基于交道关系的境遇就不可能生成。在这一点上,现象学具有自身无可替代的优越性,通过胡塞尔展示了自身的基本样貌。交道关系需要的是浑然一体,是一种置身于其中的忘我。只有忘了我,事物之真理才会完全显露出来。而这种因为忘我而显现的真理恰恰比基于逻辑而来的真理更为源始。因为在这一刻,显示了此在的流动性。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10)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3页。它以隐喻的方式向世人表明了这种浑然一体性,指明了两种河流之间不可替换的奔放。

人们的生活可分为两种状态:一种是依照科学的标准展开的,另一种是按照基本生存经验展开的。前者以强大的逻辑力量征服了后者,并通过德谟克利特挖去双眼这一历史印迹说明了。自此以后,科学之真理形态完全成为人们追求的事物,而基本的生存经验却被搁置起来了。海德格尔说得好,以往的形而上学遗忘了存在。(11)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1977, p.3.在海德格尔的这个表述中,可以这样分析,存在与形而上学所构建的世界是对立的。人们的第一次形而上学世界的构建命运般地将存在忽略。这是原罪。它不是一种宗教罪,而是一种命运提交出来的哲学罪。

生活是实在的,是具体的。这种凝聚起来的生存力量使人们相信:海德格尔所追求的那个世界虽是因理论思维获得的,但却完全超越了理论思维。它是理论思维对自身的第一次否定。在海德格尔之前,理论思维的统治力量是依凭柏拉图的理念论来展开的,是对柏拉图理念论思想最坚定的追寻。因此,人们都开始追求基于理论思维之上的理论生活。在此,生活的整体性被分解为两个领域:一个是以理论思维主导的理论生活,另一个是以日常思维主导的日常生活。前者支配着后者。历史之书写过程也完全按照这种支配模式来展开。所以,历史之历史性以及历史性依凭的时间性都没有被思及。当人们不断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感性直观中时,理念论的主张者认为这是在浪费短暂的生命。只有沉思,进入理念,生活才能找回其真实性。

在繁杂的思想史中,梳理意味着开路。海德格尔对以往哲学家的解读不是人们一般理解的解释,即阐释其为何意,而是对文本按照自身基于现象学而来的重新领会来对它们进行的解释。通过这种解释,可以看到以往哲学家们在普遍遗忘存在的历史性宿命中说错了什么,究竟应该怎么说。海德格尔认为,应该按照存在的立场来表达一切。他的写作是要重新返回被遗忘的存在来为无根的历史奠基。其全部著作的使命就是要回到那个前科学的真正的存在领域。 表达因为领会限制了自身,但这种限制完全是因为周遭物而来的。生活在海洋边的人与生活在内陆的人其领会的事物是不同的。可以说这种不同是意向世界的不同。基于此,表达的内容因为这种意向对象的有无而有所差异。海德格尔将这种源始领会系统看作对存在的领会。对存在的领会是对整个物之联络基于形式指引基础上的领会。物与物之间的关联是相互指向的一个循环系统。它深深地被规定在源始与周遭的相遇中。

现代性就是现代理性潜伏着的被表达物。一个在理性层面上不断延伸着的意识形态试图否定自身,这种做法本来就是荒诞的。现代人作为与现代意识形态相互牵涉的现代理性的集中表达,他们不可能在理性之外的状态去反对理性。因为现代社会提供了一种社会的层次性,给人类提供了去除等级之后的又一个分类规范。这种做法是按照形而上学的本来动机得出来的。因此,海德格尔将现代性之基础思考为形而上学。这种思考是非常深刻的。形而上学按照预想的等级为每个生存群体划好了所处的位置,亚里士多德从无生物一直追溯到神。因此,在理念论为中心的时代,这种形而上学预设的存在秩序就成为现实被如此安排的根据。因为“受形而上学烙印的人类表象活动的方式,处处都只能发现以形而上学的方式构筑起来的世界”(12)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72页。。

海德格尔之前与之后,人们所面对的世界大为不同,原因很简单,海德格尔改变了以前的世界。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海德格尔思想的重要内涵,还停留在形而上学所提交的世界,盘旋着不愿离去。他们一方面带着极度的愤恨仇视着以往的世界,另一方面带着惆怅与失落瞻前顾后。他们不敢面对一种指出问题之症结的思想,他们还没有勇气。要想使他们不断地返回到存在之领域中去,他们感觉不太适应。因为形而上学已经在现实的层级性显示上提供了依据。很多人因此喜欢上了形而上学。但他们忘了,这种喜欢是全部人类无根时代的普遍症状。喜怒哀乐这些不断被唤醒的情绪性感受,仅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无根的漂浮中。只有到达存在,到达最悠远的那一个地点,才能到达人类的本真。

(三)

人类的确需要回到一个恰当的位置来看待自身,现代性只不过是人类理性自身的独断性。表达为技术的各种产物都在以急速的力量将人类植根于大地的深厚基础铲平,以便恢复到人自身的力量中去。古希腊的神话传说表达出了这种担忧:大力神安泰的巨大力量来自他与大地母亲的接触,一旦他脱离开大地,他的力量就消失无踪。几次拼斗,赫拉克勒斯都不是其对手。后来当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安泰的这个秘密后,巧妙地将安泰从大地上拔起,此时的安泰无法获得力量,最终被赫拉克勒斯杀死。这个故事表面上在赞颂赫拉克勒斯的能力,但实则隐喻着一个巨大的话语背景,即安泰不能脱离开大地这样一个事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类自身的一个警告。人类一旦脱离开大地,也将走向灭亡。

海德格尔在一次谈话中提到人类登月和原子弹时讲到,“现在的人已经被连根拔起”(13)贡特·奈思克,埃米尔·克特琳:《回答——马丁·海德格尔说话了》,陈春文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2页。。这种处境是相当恶劣的,人类已经把自己从大地上驱赶出去,驱赶到整个技术世界,并甘愿被技术所俘虏。人类已经走上宁愿重新造出整个精神领域的荒漠,也不能过一种无技术生活的道路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技术化,人的本质也在发生着急剧的蜕变。当人类所建造的技术世界逐渐扩大自身的范围时,意味着人类的大地性的全面丧失。

当把现代性放在这个层面上来思考时,现代性与人类的未来就不再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更需要重新发动思想的力量来考虑自身的存在问题。一旦思开启自身,那么对整个现代性之依赖的形而上学的克服也就具备了一种可能性。

形而上学是人的本性,(14)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李秋零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8页。康德也曾这么指出。但追求一种超越于感性世界之外的理念构型,乃是柏拉图以后的哲学事业。柏拉图用自己对理念世界的想象率先从众多思想家中脱颖而出,并取得了胜利,后来的人们只能在这条轨道上前行。理念论给人们一种基于完满幻想的进步强制。当海德格尔把对形而上学的整体性思考归结到柏拉图的理念论上时,毫无疑问他清楚透视了整个西方现代性得以展开的理论基石。

回想人的生活状态,音乐、绘画、诗歌、雕塑等艺术行为对人来说其作用是巨大的。人活在世界上不单纯是认识世界,以一种主体的方式去认识客体,并将客体进行表象,从而将客体表象纳入思辨逻辑话语。人活在世界上,对艺术的渴求胜过了对科学的态度。人们从一开始并不是立即进入科学世界,而是首先进入对世界的歌唱、吟诵与赞美中。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是真理显示自身的方式,也有真理。艺术真理是一种根本性的本源真理。它比科学真理更贴近人的此在。

生活中一旦缺少艺术,那么生活的本质将会黯淡下来。艺术给人一种美的想象。在艺术中,人体回到了本真的自由状态。艺术就具有这样的力量。白居易在浔阳时,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音乐,当与友人送别之时突然听到琵琶声表现出的那种惊喜若狂,在其《琵琶行》中仍能感受到。这恰好说明艺术能让人获取一种本真自由给予的强大力量,这是科学真理所无法取代的。

中国的《诗经》、希腊的《荷马史诗》等文明起源伊始的伟大作品,均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在普遍去魅后的现代性场域中,这些作品仍然具有巨大的力量。这些作品均是对本源的直观,它们直接面向了事情本身。因此,当亚里士多德尝试用范畴去构建科学的体系时,意味着对一种视域的转换,意味着对本源直观的范畴化。

对待艺术作品的最好方式,不是去做判断,而是去感受,用圆融之心去感受。一旦对艺术作品的理解进入评论层次,那就意味着理性范畴开始进入了。这时候其实已经丧失了显现艺术真理的机缘。比如,对《诗经》来说,显示真理的最好方式就是阅读,而非评论。通过阅读,让人进入《诗经》本身所开创的艺术世界中去。海德格尔对梵高的绘画作品《农鞋》的解读也如此。进入艺术世界,才能将人自身的根基再次扎根于大地之中。

对在现代性场域中生存的人来说,世界的普遍范畴化是其理解的基本起始点。丧失了范畴规定,现代世界所构造的一切事物将是无法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也一样,现代性的全面展开造成的单向度的人其实就是拥有概念范畴的人,人与人拥有的概念范畴不一样,其理解的误区也就会凸显出来。范畴的差异化越大,人与人之间越是难以理解。但人如果不理解自己的同类,那人还能理解什么呢?这是现代性普遍造成的疑难。其答案是,人只能理解自己所拥有的概念范畴固定化的世界类型。这样一来,本源性的直观力量获取直接性真理的道路就被阻断了。

但自从现象学一开始,就是要把这样的范畴化状态造成的迷雾拨开来,主张回到事情本身,就是主张回到人与人所共同具有的一个世界中。如果人们彼此之间不能理解,那么现代性的异质性造成的灾难,其后果是巨大的。因此,就需要对现代性最为根本的生成机制进行反思。这也是海德格尔反思形而上学的一个根本原因。

因此,展开存在问题的追问,就是要回到此在当下的生存境遇中来。人已经离开自己的本质很久了。人一直在讨论自身的本质,却始终在真理的彼岸盘旋,回到存在问题,就是要求人从理念的彼岸返回来,返回到切身的本源近旁。

超越现代性,超越自身作为异化本质的特性,是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之思的题中应有之义。海德格尔经常走进自己在黑森林修建的木屋,体会与农人一起的本真,对现代社会场域中涌现的各种事物不屑一顾。(16)Martin Heidegger, 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1983, p.12-13.很多人可能对海德格尔返回农人世界的行为备感惊讶,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现代性基于范畴经验而来的人的本质之否定,人应该回归到作为人应该有的本真境遇中,而不是秉持着现代性的观念自以为是。回到本真境遇,克服现代性造成的异化本质。

现代人的异化本质建基于劳动的异化上。在海德格尔的思想经验中,劳作是作为生存在大地上的人的基本特征,这种劳作不是异化劳动,而是切身的生存活动本身,是对大地呵护着的耕耘。现代人越是表现得远离大地、远离本真经验,就越是彰显出大地的重要性。人只有在大地上才能歌唱、才能吟诵、才能赞美。即便有一天人类的科技力量的确有能力将其送入某个其他星球,这也不过是将自己送入死亡之境。从地球的地理学意义上退回到源始本真的大地含义上,才是对生成人类的这片大地的真挚热爱。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经验,那么谈论任何环境生态都将是无意义的。

现代人的命运无疑是悬置的,还是待定的,并不能从自身的异化经验中获得真正的未来。技术似乎已经成为唯一可以诉求的宰治大地和世界的力量,但它本身并没有使大地的意义凸显出来,反而破坏了大地。破坏了大地,也就破坏了人类的根基。

因此,在这种意义上说,海德格尔的思想超越了片面的现代性意识,并为人类回归到自己的本真经验提供了契机。这种超越现代性意识的思想,不是其他,而是对存在本身的思念。(17)Martin Heidegger, Wegmarken, 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 1976, p.368.这种思念虽然还在延宕,但也会以一种本质性的力量伸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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