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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视野中的现代作家藏书

2021-01-06李明刚

关键词:郁达夫巴金藏书

李明刚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88)

一、作家藏书:现代文学史的独特风景

在现代文学研究史上,尽管鲁迅等重要作家及其藏书已经陆续进入研究视野,但专门系统的作家藏书研究还很缺乏。或者说,作家藏书研究依然是一种较为边缘性的存在,这与作家藏书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作用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反差。中国文人素有藏书的传统,世纪之交的现代作家更是注重对传统与域外历史文化的摄取。西谛之子回忆:“先父郑振铎一生‘爱书如命’。他以一介寒儒,常常倾其囊中所有来买书,而他的买书又绝不仅仅是‘癖’,这和他的研究工作及关心祖国的文化是息息相关的。人们从他撰写的书话中,可以时时感受到他的灵魂与书的撞击,倾听到一位爱国者的心声。”[1]277当我们走进作家的读书生活和精神成长史,发现20世纪的这批作家莫不如是。他们访书、购书、读书、藏书、抄书、赠书、评书、编书、译书、著书,与书随行,与书相伴,“为书的一生”可谓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

1936年7月7日,鲁迅在给赵家璧的信函中,曾风趣地将作家求书喻为绿林强盗不惜钱财购买“盒子炮”。这背后,既描绘了一位文坛“过来人”的成长心得,也暗含了对文艺界尤其是广大青年的期望与勉励。事实上,我们走进鲁迅驳杂而丰富的藏书世界,不难体味作为“战士”的鲁迅视书籍如“枪炮”的特别情感。书之于鲁迅等作家,恰如宝剑之于侠士。我们从同时代的郁达夫、巴金以及后来的孙犁、唐弢、黄裳等人身上都能看到这种藏书、读书精神的影响与传承。鲁迅藏书的境界同样令人高山仰止,其藏书不仅哺育并产生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二周”,更滋养了同时代和后来的众多文艺青年。其对异域文明的引进与推介,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粹的保存和发扬更是功莫大焉。今天,这些林林总总、古今中外的藏书,是作家们留给世人的珍贵的遗产和精神财富,也成为今天我们重新走进中国现代文学世界的一条独特的路径。

在藏书之用方面,现代作家迥异于传统文人。其中持孤本秘籍为惊人之具者少见,更多则如鲁迅与胡适,出于现实“实用”的需要。然而,对于嗜书如命的作家,藏书更是其生命人格的历史见证,这也使得后来的研究者可以由此穿越历史时空去探寻前辈作家之精神世界。1935年9月27日的《立报·言林》曾登载了郁达夫的《人与书》一文,作者在引用了史曼儿和诗人高法莱的读书名言后,发出了“书即是人,人亦即是书”的真切感慨。我们回顾郁达夫的一生,其文学创作、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皆与书密不可分,或者说,他的藏书的命运与他的人格命运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作家与藏书的这种关系,在晚年孙犁的书话中得到了较好的总结:

但这些书,在这些年,确给了我难以言传的精神慰藉。母亲、妻子的亲情,也难以代替。因此,我曾想把我的室名,改称娱老书屋。

看过了不少人的传记材料,使我感到,中国人的行为和心理也只能借助中国的书来解释和解决。至于作家,一般的规律为:青年时期是浪漫主义;老年时期是现实主义。中年时期,是浪漫和现实的矛盾冲突阶段,弄不好就会出事,或者得病。书无论如何是一种医治心灵的方剂。[2]

作家藏书,亦是探寻作家思想、艺术和学术研究的逻辑原点,其与作家成长往往呈现出互动与互渗的复杂关系。以巴金为例,在现代文学馆的“巴金文库”中,我们可以看到左拉的小说如《左拉小说选集∶给妮侬的新故事》《崩溃》《劳动》等,以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爱与死的搏斗》等。此外,藏书中还存有巴金早期翻译的克鲁泡特金著作《面包与自由》《人生哲学:其起源及发展》《我底自传》《伦理学的起源和发展》以及毕修勺译的《克鲁泡特金全集第三卷:一个反抗者的话》等等。这足以说明克鲁泡特金这位20世纪初曾与托尔斯泰、尼采、马克思等人一样闻名于世的思想家之于青年巴金的影响——藏书,无疑成为作家艺术思想的重要源泉,也是现代作家民主理想与革命信念的一种无声的证明。

作为文学资源,藏书对作家的创作思想与创作风格的形成无疑起到了积极的支援作用。有别于一般藏书家,作家之藏书与审美鉴赏多有为创作服务的“实用”动机。我们翻阅郁达夫日记,作家留下了许多关于求书、访书、读书、失书的文字记录。达夫先生是性情浪漫的作家,从藏书心理来看,其藏书的首要依据便是符合自身阅读个性,能够满足其阅读心理需求和审美趣味的书籍。譬如日记文学或浪漫主义文学方面,就是他尤为关注的。1932年10月14日的郁达夫日记有云:“读杜葛捏夫的TheDiaryofaSuperFluousMan,这是第三次了,大作家的作品,像嚼橄榄,愈嚼愈有回味。”[3]324郁达夫的文学成就固然与其超凡的文学创造能力密不可分,但从他30年代的游记散文创作来看,前期注重对世界名作和各类文献的搜购与研读无疑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翻阅现代作家的作品,作家的求书、购书经历及其背后的故事,亦往往成为作家文学创作的特别素材。譬如,鲁迅于1925年7月12日发表的散文诗《死后》,其中生动刻画了一个向死者兜售《公羊传》的书贩。同样写书商,黄裳的笔下则有着浓浓的温情,在《老板》一文中,他深情地回顾了早年在上海相识的一位旧书店老板[4]357。至于回顾藏书经历和失书之痛,则更成为作家散文创作的特别材料。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祭书》《书之归去来》、阿英的《海上买书记》、唐弢的《书城八记》、叶灵凤的《读书随笔》、黄裳的《读书生活杂忆》《书的故事》……都是这方面的佳作。尤其是郁达夫的《图书的惨劫》记载了现代中国图书史和文化史上令人痛心的一页:

外骑纵横,中原浩劫中之最难恢复的,第一莫如文物图书。元胡金虏,原也同样地到处施过杀戮奸淫,然而他们的文化程度低,末劫还不及图籍书册;这一次的倭寇的虏掠奸淫,则于子女玉帛之外,并文化遗产,也一并被劫去了。①

类似的表达失书之痛的还有冰心写于1946年12月4日的散文《丢不掉的珍宝》、郑振铎的《蛰居散记》、黄裳的《书的故事》,此类散文不仅具有较强的知识性、历史性和抒情性,最重要的,还在于它为后人研究20世纪中国文化与文学生态变迁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细节——作家藏书是一时代社会变迁与知识分子生存境况的真实写照,作家藏书的流转遗存,也是思想文化传播与接受状况的一面镜子,是我们了解20世纪文化生态不可或缺的史料。

20世纪中国文坛,各种流派社团林立,与此同时,作家之间的互动交游也是一种常态。如此,作家藏书、读书就不仅仅是一种个人行为,也与作家群体之间的交往和精神互动密不可分。而藏书交流,对于作家创作研究乃至文学发展的影响都有着重要价值。与传统藏家的“秘惜所藏”不同,现代作家基本摒弃了保守的藏书思想,多持开放开明的态度。作家之间的这种互赠、互借以及藏书交流,对于中国现代学术研究的推动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如周氏兄弟与胡适的藏书交流,巴金藏书中的外国友人赠书,冰心藏书中大量的青年作家的成名作以及日本作家作品,朱自清、郑振铎、叶灵凤、赵家璧等作家的借书与交流,背后都有着鲜为人知的文学故事。曾任教清华大学的朱自清先生,其藏书不仅为己所用,更主动满足于同道学人的研究之需。《银鱼集》后记中,黄裳谈到《〈鸳湖曲〉笺证》的创作契机,其中现代文人的交游与藏书无疑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支援[4]。类似的现象广泛存在于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在藏书的利用和藏书精神上,阿英之于柳亚子,巴金先生之于李健吾、卞之琳、萧乾,都是很好的典范。这种现代文人间的藏书交流成为作家文学与学术生涯的特别部分。作家的这种读书治学风范,不仅团结了一批同声求气的学人,对于推动学术进展、繁荣学术氛围都有着积极的作用,也为后世学人树立了极好的典范。

藏书一定程度上亦映射、塑造和强化了主体的精神人格,这一点,在“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身上体现尤为明显。作家藏书,为我们探究中国知识分子知识构成,管窥知识分子文化选择、思想流变以及精神人格的现代性问题提供了一扇窗口,也丰富了我们对于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生态的认识。譬如,对于传统,鲁迅弟子和鲁迅的观点有着怎样的呼应、传承或异变?20世纪文坛上的周氏兄弟,追随者众多。这些崇拜者或弟子,对于周氏兄弟的精神传统与文学遗产究竟传承了哪些?发展了哪些?又遗漏了哪些?有怎样的共性?又存在怎样的差异?诸多谜一样的问题,从一般文本解读的角度,难以发现真实的情况,而恰恰是作家藏书这种偏私人性的物件,透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信息。

此外,作家藏书作为一种私人性的历史物证,也为洞悉作家精神人格的复杂性提供了可能。比方,作为鲁迅传人和研究者的唐弢,给人的印象是对周作人以及“京派”多有菲薄。如在1987年12月1日写的《林语堂论》一文中,唐弢引用了周作人的话对林语堂做了一番颇有意味的评论:“很多人有双重人格,周作人在《两个鬼》里说得更为有趣,他说:‘在我们的心头住着Du Daimone,可以说是两个——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流氓鬼。’绅士鬼和流氓鬼萃于一身,用来概括林语堂先生的为人,也许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了。”[5]

然而,从唐弢藏书中,却不难发现了另一个唐弢,这个唐弢显然有别于公开语境下形象。我们读他的文字,走进他的藏书与精神深处,发现晚年的唐弢一直在“二周”之间徘徊游离,其对于笔下多有菲薄的林语堂、周作人的笔墨趣味却有着暗暗的心仪与神往。他在对鲁迅遗产继承的同时,背后也隐藏了一种微妙的“位移”现象。

藏书是作家审美趣味、文化选择、学术情怀的表征。作家藏书蕴含着丰富的文学、历史学、文化学、社会学、出版学史料。藏书关联着作家阅读、思考、创作与交流。作家的知识结构、阅读体验、阅读视野、创作素材、理论体系、思想观念,艺术手法、阅读视野、文化选择(传统与异域文化的取舍态度)莫不与此相关。作家藏书研究因关注文学创作、文学现象、文化心理、文化传播故而也必然属于“大文学”的研究范畴。

二、作家藏书:研究现状及路径

作家藏书研究一直较为冷门,除了鲁迅藏书研究外,少量作家藏书研究尚停留在图书馆学层面。考察前人研究,大致呈现出以下特征:一是学界对于作家藏书与创作和学术研究的考察主要为零星的个案研究。如关于鲁迅、郑振铎等作家的藏书与其创作及学术关系研究,但对于郁达夫、巴金、唐弢、孙犁、冰心、黄裳、叶灵凤等其他作家关注还不够。二是作家藏书研究开始引起研究者关注,但仅限于古典文学领域,现代作家藏书及其比较研究的视野尚未真正打开。笔者看来,还存在以下可深入拓展的研究空间:

其一,作家藏书与其思想形成的关系。主要分析作家藏书对其哲学、社会学等文化思想形成的关系。如巴金创作、文化思想与其藏书的关系。通过分析胡风等人购读西方哲学著作情况,研究胡风、唐弢、张天翼、孙犁等人受鲁迅影响情况的异同,考察文学现象背后的复杂原因与启示。据胡风夫人梅志的回忆和相关资料统计,胡风藏书中的日文藏书约有100余册,这是胡风生前很喜爱的一批书。除了日文书籍,还有一些翻译为中文的日本作家作品,这些藏书,为学界深入了解胡风艺术思想的发展提供了重要信息。

其二,作家藏书与其文学创作的关系。通过考察作家藏书特点,并对照作家文学创作,探讨作家藏书、阅读与作家审美趣味、艺术个性、人格精神以及作品主题形态、特色形成之间的关联。作家最初选择藏书,已经表明对于作品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喜好,在阅读中还会进一步受到藏书影响,并转移到自己创作中。综观鲁迅、唐弢、郁达夫、冰心、张天翼、孙犁等藏书及其创作来看,都有类似情况。比如研究郁达夫所收藏和阅读的Henri Frederic Amiel、Hebbel、Samuel Pepys、Dostoyevsky等人的日记文学与其独特的审美心理、读者意识以及小说中的“窥视书写”的关系。唐弢所藏古典文人画与其散文和文学批评之关系,张天翼所藏心理学作品与其小说创作联系。要之,现代作家藏书与其创作关系的研究尚有较大的研究空间。

其三,作家藏书与其学术研究的关系。朱自清就曾表示:“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6]。现代文学史上,有的作家同时兼有学者身份,其藏书具有专题性、研究型的特点。作家往往根据自己的学术研究需要来访书淘书,从作家藏书角度研究其学术研究活动是相当有价值的,藏书提供了作家研究的第一手资料,特别是藏书中的作家亲笔批注。通过研究作家藏书及其藏书中的批注、题跋、题记等,将其与其学术研究进行对照,探究作家藏书与其学术研究的关系。譬如,朱自清先生的藏书显示,他是努力在文史哲的跨学科领域内做出新的拓展。他曾强调:“现在我们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试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但更愿意有许多人分头来搜集材料,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发生,如何演变——寻出它们的史迹。这个得认真的仔细的考辨,一个字不放松,像汉学家考辨经史子书。这是从小处下手。希望努力的结果可以阐明批评的价值,化除一般人的成见,并坚强它那新获得的地位。”[7]据他的弟子回忆,病逝前的朱自清书房里满是他的手稿与知识卡片。他还曾经计划以新的眼光完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和考证文章《宋朝说话人的四家》,病逝前,努力搜购中国小说戏曲方面的参考文献,可惜因为他的早逝最终未能如愿。

其四,作家藏书中相关形态研究(包括创作、出版、研究形态)。譬如,在巴金的现存藏书中,几乎囊括了曹禺各个时期的作品。巴金还收藏了何其芳的各时期作品。这一时期因为巴金的发现而在文生社出版平台崭露头角的还有艾芜、芦焚、荒煤等人。今天,在巴金藏书中,不仅收藏了他们的成名作,更收藏了他们之后各时期的作品,如艾芜的《南国之夜》《南行记》《夜景》《逃荒》等。这些青年作家如果不是巴金的慧眼发现与“文生社”的独特平台,是很难想象能够顺利走向文坛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藏书成为巴金先生作为高眼慈心的编辑出版家的历史证明。

其五,作家藏书与文化制度和文学生态变迁。20世纪是一个动荡的世纪,现代作家大多经历了来自时代和生活的艰辛甚至不幸,而藏书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也反映了时代与文化生态的变迁以及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与精神状态。如郁达夫一生漂泊辗转,20世纪中国文化生态与作家的生存命运与作家藏书聚散之间亦存在着某种共生隐喻关系。在《图书的惨劫》一文中,郁达夫描绘了自己损失图书背后的深切痛心,这种心情在其日记中也偶有流露。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期间,郁达夫在《劳生日记》里写道:“啊啊!儿子死了,女人病了,薪金被人家抢了,最后连我顶爱的这几箱书都不能保存,我真不晓得这世上真的有没有天理的,我真不知道做人的余味,还存在哪里?我想哭,我想咒诅,我想杀人。”[3]36他藏书最丰的“风雨茅庐”以及那些珍贵的图书后来也大多毁于战火。透过作家藏书聚散,我们对于20世纪中国文化史有更真切的理解。

藏书作为现代作家创作和学术研究的资源和基础,其与作家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之间的互动关系,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方面。立足于作家藏书,有望纠正以往文学批评的过于感性化的流弊,结合藏书中提供的线索史料,有望对研究对象作出更准确全面的观照。重视和研究作家藏书,也有利于赓续和弘扬读书精神与中华文化传统。

三、作家藏书:一座待开掘的“冰山”

关于藏书研究,有学者批评:虽然文学史研究中也有对作家“藏书”和“阅读”的研究,譬如对于鲁迅的藏书研究,专著不止出了一本,最近出版的韦力《鲁迅古籍藏书漫谈》基本上属于“史料”甚至偏向于“收藏”,缺乏“阅读史”的视野[8]。此外,以往关于藏书家和藏书史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图书馆学的范畴,很少真正进入作家研究和文学史研究的视野。因此,将作家“藏书史”“阅读史”与“创作史”“研究史”一并纳入“文学史”的研究视野,不仅是方法论的革新和完善,更将拓展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视野,进而推动更多关于丰富和重构文学史研究范式的思考。

藏书研究还将呈现作家艺术创作和精神世界中“暗”的一面,进而丰富和推动更多关于作家研究的进程。如孙郁结合对鲁迅藏书的研究,揭示了鲁迅艺术上的“暗功夫”及其来源和形成过程,让我们看到了鲁迅的知识结构的多维和思维多轨。孙郁借日本学者对鲁迅精神来源的考证,从中找寻抵抗力量的例子,深刻指出:“冲绳人抓住鲁迅的精神来源,从这些来源里寻找抵抗的元素,这颇有启发性。中国的知识分子多从鲁迅的表层结构来讨论社会难题,很少从鲁迅的内部结构思考现象之谜。包括研究鲁迅的学者。”[9]

因此,考证作家的精神之源与艺术之源,不仅需要关注“明”的存在,更须探索那些“暗”的因素。而作家藏书与阅读活动,无疑为作家思想人格、精神资源、创作动机以及审美趣味等提供了某种逻辑起点。

然而,藏书研究的难点也在这里,特别是面对我们的研究对象——20世纪的杰出作家群体。作为世纪之交的知识分子,其知识结构与思想正如他们遗存的藏书一样是如此复杂而多元。那么,在目前分科制的教育与研究背景下,又如何以今人之“浅”与“专”去想象前人之“深”与“杂”呢?

以知堂老人为例,他曾在《我的杂学》中谈及自己的知识构成:

一是关于《诗经》《论语》之类。二是小学书,即《说文》《尔雅》《方言》之类。三是文化史料类,非志书的地志,特别是关于岁时风土物产者,如《梦忆》《清嘉录》,又关于乱事者如《思痛记》,关于倡优如《板桥杂记》等。四是年谱、日记、游记、家训、尺牍类,最著名的例如《颜氏家训》《入蜀记》等。五是博物书类,即《农书》《本草》《诗书》《尔雅》各本亦与此有关系。六是笔记类,范围甚广,子部杂家大部分在内。七是佛经之一部,特别是旧译《譬喻》《因缘》《本生》各经,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语录。八是乡贤著作。[10]

我们翻阅周氏兄弟藏书,不由感叹其所涉知识之广。面对这样的研究对象,没有跨学科的文化背景和融贯古今的知识储备是断难进入其中的。

再比如巴金的外文藏书,按照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先生的说法是“种类杂、语种多、版本丰富、珍本多”。现代文学史上,恐怕也只有周氏兄弟等少数作家能与之媲美。特别是其中关于无政府主义等理论以及各种报刊史料的收藏尤为丰富,这无疑是研究巴金早期思想形成的重要资源。然而,因为语言翻译上的障碍等各方面原因,相关研究进展仍难尽人意。关于这一难题,著名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也深有体味。在《鲁迅藏书研究》的序言中,陈漱渝感慨道:

在中国,迄今似乎还没有系统研究作家藏书的专著。只有清末长洲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介绍过一些著名藏书家的事迹。因此,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十分缺乏可资借鉴的成功经验。加之我们外文水平的局限,学术功底的浅薄,面对收罗广博、内容渊深的鲁迅藏书,研究起来常感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许多内容尚未及列入研究之列。[11]

这里固然有学者的谦虚,然而面对像周氏兄弟这样的作家及其藏书,前辈学人所强调的困难却也绝非虚言。无独有偶,钱理群在《八十自述》中亦坦陈了一代人“先天的不足”给“自己的学术研究带来的损伤”。在他看来是教育的缺陷导致了一代人知识结构的缺陷,具体来说是“两大致命弱点”,即:“不懂外文,古代文化修养不足”。他认为:“这样的根本性弱点,就使得我与自己的研究对象,特别是鲁迅、周作人这样的学贯中西、充满文人气息的大家之间,产生了隔阂,我进入不了他们更深层次的世界。这一点我心里很明白。因此当人们过分地称赞我的鲁迅、周作人研究,我只有苦笑:我不过是这一研究领域的‘历史中间物’而已。更重要的是,知识结构缺陷背后的研究视野、思维能力、言说方式诸多方面的不足,这就形成了我的学术抱负(期待能有原创性的大突破,在理论上有所建树等)和实际能力与水平之间的巨大差距,可以说这是我内心的一个隐痛。”[12]

钱理群的“自剖”特别谦虚,特别深刻,也特别真诚。时至今日,钱先生的“不安”与“隐痛”依然存在于我辈学人之中,所谓研究领域的“历史中间物”的焦虑于我更甚。特别是当我们面对胡适与“二周”以及郁达夫、巴金等作家的古今中外、林林总总的藏书时,由于现代分科制度下知识结构的局限,我们很难完全进入作家的阅读世界,进而也难以真正抵达作家丰富的精神世界。然而,或许正是这种挑战与诱惑,也不断激励着无数“历史中间物”的前仆后继、砥砺前行。以鲁迅藏书研究为例,值得庆幸的是,在孙郁等学者的不断开掘下,相关研究已经取得了重要突破,鲁迅的“暗”功夫得以呈现于世。鲁迅等现代作家藏书研究的进展,固然与研究者大多来自博物馆和文学馆等“近水楼台”有关,但也间接说明真正做好作家藏书研究,至少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须具备一手的文献资源;二、须熟悉多国语言尤其是学贯古今中西的知识背景;三、须在藏书的世界里长期浸润。

这显然是不容易的。但无论如何,作家藏书研究依然值得学界继续耕耘。今天,面对复杂的文化人物与历史谜团,有时候,恰恰从作家的私人藏书与知识构成中,我们觅得些草蛇灰线,找到作家思想发展的逻辑起点。然而要全面抵达和开掘作家藏书这座“冰山”,则正如前言所述,依然任重而道远。藏书研究是一种层次深、关涉面广的研究,也是一片尚待开发的“宝地”。再现藏书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需要具备广博的知识面,需要关涉众多的学科,需要更多人参与更持久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看,本文的尝试不过是一种抛砖引玉,笔者期盼并相信不久的将来定会有更坚实更厚重更科学的研究成果问世。

注 释:

① 郁达夫《图书的惨劫》,原载新加坡《星中日报·星宇》(1939年5月11日)。转引自吴秀明主编《郁达夫全集:第九卷(杂文下)》,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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