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歌者
2021-01-05颜晓丹
颜晓丹
一个人的记忆有多深?听听那些古歌师唱的就知道了。每一次族人的聚会,古歌师总能把那些喜宴歌、细话歌、引路歌以及仪式歌不重复地唱个一天一夜。他唱天地起始,唱物种来源,唱两情相悦,唱人生离合,唱得口渴了就端起酒碗,和听歌者碰一次,喝一口,然后又唱。直唱到月光皎皎,晨光初露。唱得多了,谷物和花朵、家畜和野兽都会跑出来,红枫树下对歌的朵娅和朵海就出现在眼前,听歌者就感觉到不一样的人性或天堂,古歌里的人和物就变成听歌者本子里的文字,散发淡淡的墨香。
当古歌师唱到“今年哟,父母辛勤劳作一整年,种上玉米、水稻、火麻、饭豆样样有收获,秋天丰收了,冬天来了为儿子娶媳妇”时,火麻和饭豆两个词让朵金的眼眉跳了一下。聚会结束不久,朵金又上古歌师的家里,询问现在一些地区的火麻和饭豆的老种子情况。古歌师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一边用竹篾编簸箕,一边慢悠悠地跟他说。火麻有两个品种,一种是“倒乎”,另一种是“倒乎给”,“倒乎给”更细、更硬,吃起来更香,是我们瑶族人的老品种,以前都种它。饭豆也是一样,现在种的品种很大颗,不是我们老祖宗种的。还有呀,现在种的冬瓜是“古懂”,我们老祖宗种的是“古它”,这些老种子现在都没有了,没有了……
古歌师讲话时声音很低、很细,像轻轻吹过的山风,又像黯然刻下的伤痕,朵金听得有些恻然。很多外族人不明白火麻在瑶族地区有多重要。瑶家人的身体需要它提供食油,牲畜也依靠它提供营养。火麻收成后晒干,用舂碓将火麻舂烂成粉状,然后用“哈”(竹制的漏瓢)过滤,直滤到火麻不再有白色浆水,然后用过滤的火麻水煮菜,吃之前撒上盐和火刨辣椒,香味扑鼻。瑶山的冬天冷,他们用火麻煮水给牛喝,牛喝了可以暖身子、可以抗寒,就能安然过冬,一头牛一年两斤火麻足够了。
朵金去找友明叔,问他有没有“倒乎给”,友明叔摇头。友明叔住在另一个村寨,那里四面环山,绿树遮坡,野果满山,一条土路,只容一辆吉普车通过。过了土路便豁然开朗,十多户瑶家散落在山脚,四周是肥沃的田土,各种作物次递生长,各色野花随风绽放。友明叔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平日专门培育种过的老品种,也找了差不多十年,只找到玉米、小米、芝麻、苦荞、黄豆、黑豆、棉花等十多个老品种。每年他还要外出到区内各地,到云南、贵州、湖南等地寻找,陆续找到近五十个水稻老品种,带回家后自己种植和贮存。友明叔的家里有数不清的瓶瓶罐罐,里面装满各类种子。
朵金跟友明叔讨得些芝麻、黄豆、黑豆的老品种回家种,我也讨得些芝麻和苦荞。我没有土地,只能把它們种在阳台的花盆里,闲时去闻一闻、看一看,不久它们在花盆里开出淡黄、粉红和白色的花,根茎十分纤细。我知道,它们不属于这里。
去过朵金家的人都知道,有一块珊瑚化石被朵金随意搁置在家门口。珊瑚化石早已经不在乎日晒雨淋和风吹了,它和堆放在旁边的破败的干柴以及在上面跳来跳去的家禽待在一起,没显出它一亿年的身价,进进出出的人都懒得看它一眼,在很多人的眼里,它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我问朵金,难道就不怕它被偷走?朵金笑说,谁偷呀?
化石是有些来历的。有一次,朵金去家对面的纪呇村听歌师唱古歌里有关阴阳的爱情故事,故事里提到一种花,每年四月下旬在皇帝坡上开放。四月下旬的时候朵金有机会到纪呇村下队,回程时他循着古歌念唱的方向往坡上爬。到坡顶时,果然看到一片花海,粉红粉红的,寂寞又热烈,那是杜鹃。朵金走上前,掀开一丛野草,在一棵花树下发现了这块化石,化石被细细密密的花骨朵状揳进纹理,成为石头的表层,散发青幽的地层气息。
是的,古歌谣一直在告诉朵金,歌谣里有村庄、有树林、有种子、有爱情、有生命的延续和死亡的祭奠,这是朵金最迷恋族群古歌谣的地方,每听一次,朵金都把它们仔细地记录到本子里。他知道,如果再不记录下来,这些因为没有文字而仅依靠念唱来传承的东西就会慢慢被遗忘,直至消失。这几年,怀里村已有三位大歌师去世,巴哈村有一位大歌师去世,岁月不等人,朵金很是着急。从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三日的“告别篇”开始,到现在朵金已经记录了不下三十万字。在遥远的高山瑶寨、古老的火塘边,燃烧的木柴点亮整个堂屋,族人们围火饮酒,共话桑麻,直喝到脸庞通红、夜色初染。这时古歌师便有了兴致,他从上古时期的传说开始说唱,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像山风一层层穿林而过,绵绵不绝。微醺的朵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本子记录。
几乎每个瑶寨都有古歌师,古歌究竟有多少首,没有人计算过,也无法计算。那些不同歌师的叙事最后重合在一起,等待朵金去分析和求证。好在朵金有帮手。
翻译古歌是一件烧脑的工作。古歌是徒歌,其内容大多是叙事,艺术手法上也多采取赋比兴,更多的接近于赋,加上歌谣的语音、语调仍然保留原始的调子,很难与汉语统一,所以朵金在翻译时,总要拿一本汉语词典比对,以找到更接近瑶语本意的词或句子。由于文化水平不同,对歌谣的认识和理解不同,参与整理的人对同一个人物、地名或事件可能有不同的汉文翻译。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协会的主要成员数次开会讨论,最终统一瑶译汉的标准。
听了几十年的古歌,研究了十多年的民俗文化,朵金越来越觉得,古歌里那些惊心、哀婉、神秘、明亮的种种故事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冬天,收粮进仓后,人们便开始了一年中最特别的日子。屋檐下,阿娅拿出画布,开始学习用粘膏汁在上面作画。有阳光的午后,母亲们就寻一块平地,一般是收割后的稻田,在上面打桩跑纱,为接下来的织布做准备。之前浅葬的死者,亲人会在这个季节选一个日子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已经对上眼的年轻男女,男方家长开始了问亲……婚礼是极之热闹的,且不说那些古朴独特的仪式,光是那唱也唱不尽的细话歌,就为整个婚礼增添了不知多少趣味。这时候歌师先唱根源歌,然后唱撒花歌。朵金最喜欢听根源歌,很多历史和故事就藏在那些歌词里。“同龄呵,中午日正,狗叫三声,雷神欲惩耕地人,盘古郎将它关进牢庭,谁人担水浇淋?救了雷神性命?同龄呵,莫听贵人骗浪人,盘古郎的孩子,娅海和腊缀,担水过牢庭,让雷神骗水发威,崩塌牢门,留下葫芦种,留下叮咛……”每一次,朵金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年冬天,朵金去怀里村参加婚宴,那场婚宴刚好有几个村的歌师都来参加,这种巧合并不多见,歌师们也很兴奋,最终这场喜宴变成一场歌师交流会。朵金在这场歌会上听到一首从未听过的古歌。“有一个地方,叫古草臘草,那里是一个古老的寨子,那里的人,勤俭持家,纯朴善良……”古歌唱到古草腊草在瑶山乡的某个地方,而且还提到一个神秘的古墓群。
瑶山乡属贵州省荔波县,多年前归属广西南丹县里湖乡,如今被行政划拨到贵州,但两个乡的瑶族民众仍像一家人一样往来,两地的瑶族同胞很多同族同宗,生活习性和风俗基本相同。朵金在瑶山乡也有很多亲戚朋友,所以逢节假日时也会去那边走动。自怀里歌会后,朵金就有心想要找到古草腊草。有一次他和朋友去瑶山,专门向附近的瑶族同胞打听,可是谁也没听说过这地方,更没听说过什么古墓群。没办法,朵金和朋友只能沿着古歌提示的方向往山里找。朵金后来为自己的这次寻找写了一首诗。那次寻找,朵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瑶山乡距离里湖乡只有二十分钟路程,到里湖后过仁广、纪后两个村。仁广村在五百多年前下过一场巨大的陨石雨,这是中国既有实物又有史料记载的一场陨石雨,至今一些小块的陨石还散落在里湖乡民手中。纪后村在古歌里有“嘎娃射日”的神话传说,与“后羿射日”的故事不尽相同,听来有奇异之感。
朵金的父亲是一名卦算师。卦算师也被称为鬼师,老朵金的下半辈子都在为族人“做解”(卦算),老朵金“做解”时使用一块吊卦石,族人有什么不如意,例如发烧、肚痛、丢物件,大至人命关天、小到鸡毛蒜皮都来找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族人有需求,老朵金便立即施卦。
我见过这颗吊卦石,有梨子般大小,有清晰的天成的纹路围着石头往上绕,一直连接到顶部一个自然形成的小孔,小孔用一根麻绳穿过。老朵金手提麻绳让吊卦石在胸部以下垂悬嘴里同时念念有词的身影一直印在朵金的脑海里。父亲卦算时年幼的朵金大多时候都在现场观看,那些无法解释的唯心的事物让他难以释怀,可是这一切在山高路远的瑶乡寨子里无法避免,所以朵金能理解这一切。父亲经常牵着朵金的手走在青石铺成的古寨里,边走边跟他讲瑶家的往事,讲那些山林、神树和传说。他感受着父亲作为卦算师对一切生灵的敬畏,那种敬畏,有时让他害怕,有时让他流泪,有时又让他充满勇气。他逐渐长大,像父亲一样敬畏土地、敬畏山林、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这世界赋予的一切。这些敬畏深入骨髓,驱使着他去走近那些古老的事物。古老的情感让他把那些深处的记忆拉出来,连同相连的血与脉,这血与脉,永远也无法割舍。
在古歌里,人死后由歌师唱着引路歌引入天堂。进入天堂有四个入口,每个入口都要经过两百左右的垌场,每个垌场都发生过数不清的故事,这些故事,古歌师一晚上都唱不完。四个入口最著名的一个在里湖乡岜地村的岜地老寨,因此岜山一直是瑶族人的圣山,那里云雾缭绕、古木幽深,四周散落着城墙和娃希(寺庙)。还有一个入口在金城江的侧岭,只供某几个姓氏的人死后进入。另外两个入口,协会的成员一直在根据古歌提供的线索苦苦地寻找。这种寻找,不是因为他们有多相信这些入口真的能让死者进入天堂,而是因为,他们想要把古歌里的故事理清,给祖先一个交代。
和里湖乡一样,瑶山乡也成立了自己的协会,有自己的古歌师,只不过朵金还无暇倾听瑶山乡的古歌。终于有一次,朵金跟瑶山乡协会的何老会长聊天时唱起一首进入天堂的引路歌,终于唱到一个地名、一个入口时,何老会长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熟悉,他激动得很快找到瑶山乡还能唱古歌的歌师,请他唱这方面的古歌。那歌师唱着唱着,歌里呈现的路途和经历与瑶歌念唱的基本吻合。在数次探讨后,他们最后认定,古歌提到的第一个天堂的入口就在月亮山。
月亮山跨黔桂两省(区)的榕江、从江、环江、荔波、三都、融水等六县(自治县),这是广义的称谓。狭义的月亮山,指主峰所在地的榕江县计划乡、水尾乡、定威乡、兴华乡和从江县的光辉乡及荔波县的佳荣镇、朝阳镇,那月亮山,山山相连,重峦叠嶂,令人望而生畏……
一首古歌了结一个心愿,告别一个故事,同时迎着又一个开始。这一切,犹如四季的轮转,没有止境。
那些带着野气、苔藓、森林的古歌,争相在他面前唱起。他以虔诚和敬畏之心去倾听。听着听着,他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责任编辑 韦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