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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词

2021-01-05提沙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帛书手语鼻子

提沙

1

父亲有一卷帛书,他从来不让我碰。

据他说,这帛书是1200多年前的先祖传下来的。先祖出身于江南大族,痴迷词帛之艺。名动天下的兰辛大词师云游江南时,先祖有幸招待过兰大师。兰大师和先祖于词艺之道见解相通,大有引为知己相见恨晚之感,于是兰大师大口吞下了珍藏多年的珍贵语料,呕心沥血大吹雾液笔,长鼻飞舞,吐下了这幅描摹大师心中盛景的真迹。

千年以降,天气渐渐寒冷,父亲的家族也不断衰落,但即便是家徒四壁之时,也不曾有人动过卖帛书换钱的念头。祖祖辈辈都将其奉若至宝,更不会示于外人。只有元春等佳节,夜深人静之时,才会洗净双手,清空桌面,小心翼翼地将装帛书的丝绒盒子捧出来,轻轻放到桌子的正中央,我才有机会得以一饱眼福。

帛书是一个透明的卷轴,用上等的沁湖云胶封制晾干后卷成,然而千年时光冲刷之下,即便是透若无物、柔似轻羽的云胶也有了些许泛黄和硬化,需要用盛着温水的熨斗软化之后展开,才不容易伤到里面的丝帛。因此,父亲也是好几年才会展开欣赏一次。

每当那时,年幼的我常常在桌子四周绕来绕去,摆动小鼻子,轻轻嗅着云胶淡淡的清香,或者让母亲抱着我从空中俯瞰,试图从不同角度透过透明的云胶,窥得其中词墨留下的淡彩色痕迹——上面的墨迹勾勒出生机勃勃的小动物和花草的形状,然而因为气候变迁,这些动植物大多已经灭绝,我们这些后人已难以识得。

父亲的长鼻子轻柔地吐出词雾说,当云胶被拆封的那一瞬间,这些早已灭绝的生命们就会重新活过来。被云胶封藏千年的墨迹重回世间,那些兰大师嚼制过的语料将从沉睡中苏醒,一个个插上翅膀脱离丝帛,升华为缥缈的词雾,弥散到空中,进入我们的鼻子里。

那时候, 我们就能闻到千年前的大师留给我们的话语,闻到他的鼻腔感受过的最沁人心脾的景象,体验到他与那些飞鸟鱼虫、蜜花香草共舞的快乐,嗅到那时的阳光温暖的馨香,那是种甜到心里的味道,无比丰富,是一千种气味构成的最繁盛的春之词。

父亲说话时吐出的词雾是简单而朴实的,因为我们用不起古人那般丰富的语料,他只能用最贫瘠而笨拙的气味来试图描绘出丰富千万倍的气味,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给这一切填补了迷醉的气息,在我心中深深种下了向往的种子。

他常常摸着我的头说,那就是春天,1000多年前春天还在时的盛景。尽管如今世上已没有春天,终年皆是寒冬,到处都是冰雪。但最美的春天已经被兰大师保存下来,就在这卷小小的帛书里,只要我们不拆开它,春天就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

2

7岁时,父亲将我送去私塾。他期盼我能够学好词道,吐出一篇漂亮的辞章,考取功名,得到一个好前程。

私塾温先生每日摇头摆鼻,教我们吞吐的词雾比我们日常所用的要复杂很多。这些词雾相互交织纠缠,用各种千变万化的辛辣酸甜进行语态的变换,表明它们之间的主次从属、混香耦合。规则纷繁复杂,但我却从中看到了比苍白的现实更丰富的世界。那些缤纷变化让我迷醉不已,温先生也夸我鼻子很有灵气,对词与词之间细微的气味差别能轻易领会于心。

然而,语料的价格越来越贵。温先生告诉我们,从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天气没有这么冷,大地上也并不都是冻鼻子的白雪,而是到处充满各种各样的气味,千万种植物的芬芳争奇斗香,昆虫们生活在最美好的乐园中。

但自从冰川纪到来后,世界陷入寒冬,动植物日益减少,文明也日渐衰落。渐渐地,复杂而精细的古代词语一个个衰亡,被遗忘和舍弃。如今,即便是在富裕的贵族之间,常用词语的丰富程度也不及千年前之十一,更别提无法负担稀有语料价格的平民了。

为了供我上学,父亲花了很多钱给我买需要吞下的语料。他们在寒冷的田地里辛苦除雪种田,终日劳作,换来的盐币都变成了五气六味的一块块语料。语料被我吞下去,又通过鼻子化作词雾吐出来,形成文章,充满整个教室,博得温先生的夸奖,然后又消散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不留下一点痕迹。

年纪日长,我常常暗暗问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父母辛苦的劳累就化作一阵雾气消散,那么轻易。如果不是供我上学花费如此之大,也许父母就不会那么辛苦。

11岁时,在温先生的推荐下,我去京师的弘味学堂深造,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离家前的晚上,母亲会郑重地把盐币分散裹好,帮我藏到内衣和行李的各处。学堂里虽然也出售课上所用的语料,但价格偏贵,我便会和另外两三个同学去灵蜂坊的集市上购买。我们常去的语料摊主叫阿熏,他谈吐文雅,价格公道,质量也有保证。阿熏当年也是和我們一样进京赶考的学子,但无奈家境贫寒,两次未能中举便放弃了,灵蜂坊附近的很多商贩,都是像他这样的落榜之人。

在认定阿熏的摊位之前,我们曾在别的小贩那儿买到一些劣质语料,结果害得鼻子红肿了几天,耽误了功课。那些贵族同学虽然没出言嘲讽我们,眼中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却显而易见。但老师泽大人得知我们的遭遇之后,并没有责怪我们,而是私下里给我们每人塞了一袋盐币。

泽大人在词部担任侍郎,他也曾是寒门出身,所以对我们的苦衷深有体会。他曾在课上说,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如今的科举考试越来越看重辞藻的华丽,轻视文章内容的真知灼见,云胶封住的答卷里昂贵漂亮的词语越多,评分也就越高,这对无法使用高价语料的平民学子十分不利。

3

17岁时,我已经连续参加了3年科举考试,但每次都落榜了。泽大人闻过我的考卷,说我的文章言之有物,不乏利国利民的见解,然而和上榜的考卷相比,词汇平实了太多,所以给不出高分。

第4次参加科举前,那年气候异常寒冷,很多用来提炼语料的农作物都受到了冻害,产量下降,价格飙升,带动了金石类的语料也一起提价。望着天价的语料,捏着瘪瘪的钱袋,我心知今年肯定是没法中榜了。词价年年提高,华丽的稀有词汇涨价得更快,如此下去,我中榜的希望只会一年比一年渺茫。

我最终还是决定辍学,放弃了科举出仕的幻想,去灵蜂坊的阿熏那里做了帮工。我没敢把辍学的事告诉父母,因为难以承受他们期待的目光。

我在阿熏那里第一次接触到手语,那是他和几个落榜学子闲暇里发明着玩的,并没有认真当回事。

相比于美丽而博大的词雾来说,手语简陋得惊人,只是将最简单的一些词雾提取出最基本的意义单元,然后用手势来表示。他们调侃道,如果有一天世上所有人都买不起语料了,手语就会大行其道。但多年求学中沉醉于词雾之美的经历,让大家很难认真对待手语这样粗陋的替代品。

但我却有些不一样的看法:如果我们的语言并不像吞词吐雾这样消耗语料;如果自由使用语料的权利并没有被贵族所垄断;如果科举采用的是手语,更看重内容而不是华丽的辞藻……也许,我的命运和父母的生活都会大不相同。

尽管我的期望是那么天真而可笑,我还是对手语上心起来。阿熏他们当时发明手语遇到的一个大问题在于,难以区分主语、宾语,以及各种变味语态。这与词雾十分不同,词雾在弥散开来时,整片雾气是各种词汇交织的整体,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卷,將我们包裹其中。但在手语中,一切都是手势,缺少浓度和变味的差别;更别提词雾能提供身临其境的感受和细腻的情感温度,而手语只是冰冷滑稽的手势。

但某天,我突然意识到,因为双手一次只能做一两个手势,手语的字词之间天然就有时间的顺序,与词雾在时间空间上的乱序迥然不同。所以,采用固定的句法规则和有时间顺序的结构,便能够极大地简化手语。这当然比不上词雾优美灵活,但发明手语不就是为了简化词雾,让每个人都能方便自由地使用吗?

4

在那之后,我和朋友们进一步完善了手语,然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集市里推广这种手语。毕竟词价已经越来越高,大家说话都得省着说,避免语料的浪费,而有了手语,就能够尽情地交流。

我以罕见的狂热投入这份事业中。我在店里挂上手语的图画说明,去集市上向邻居和往来的行人解释手语。我用取暖剩下的黑炭在最便宜的劣质帛书上画上手势,再抹上一点点对应含义的词雾,贴上便宜的覆膜来暂时封闭气味,做成一张张传单,向别人散发。

刚开始,有人会感兴趣地了解一下,一个月之后,大家都知道灵蜂坊多了一个疯子,走路时都捂着鼻子匆匆绕过我,不想闻我说话。后来我开始改变目标人群,走访京城里最穷困的街区,那里的人们对手语的接受度要高一点,因为词雾对他们来说已经快要成为过去了。

然而,也许是因为最近一年我回家后的神情言语和以前有很大差别,父亲终究还是起了疑。当父亲在店铺里找到我时,他风尘仆仆,头发上沾着白雪,脸色铁青。

我将父亲带到店铺地下室我借住的房间,父亲瞪着房间里散落各处的手语传单和画稿,用辛辣的词雾质问我:“我和你娘辛苦供你读书这么多年,你竟然不好好上学!跑到这儿来玩这些鬼画符,你对得起我和你娘吗?”

我低头反驳:“爹,你不懂,现在的科举,不是我们这种平民能考上的,我连语料都买不起,根本不可能再继续考下去了。”

“我们就是砸锅卖铁找亲戚借钱也能供你读下去,就算是卖了那卷帛书也行!你看你这样下去,有什么出息!我进店之前和旁边的街坊打听过了,他们都笑你脑子有问题,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爹,我想让所有人都学会这种手语,这样大家就不用省吃俭用买语料才能够说话,不用斤斤计较多说几句话就浪费了盐币,这样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说话,甚至平等地参加科举。”

父亲怒极而笑:“愚蠢,狂妄,我们说了几千年的话,怎么会被新的语言所取代?”

“父亲,我不是在说笑。当越来越多的人买不起语料,就会开始用手语的。”我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父亲的眼睛,希望他能闻到我话语中的坚持。

父亲摇了摇头,他捡起几张画稿翻看:“这么简陋的语言,怎么比得上词雾的博大精深。你还记得家里那幅兰大师的帛书吗?”

“父亲,如果手语推广开来,所有人都能像兰辛那样尽情地描绘自己心中的春天,不用再受到语料的局限。现在手语是很简陋,但它会越来越完善的。”

父亲叹了口气:“回去上学吧,家里还有点积蓄,努努力也许明年就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卖掉那卷帛书。如果不读书,你一辈子就会像你爹一样没出息。”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读书了。”

父亲扬起手,然而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父亲又叹了口气,没有和我道别,就转身推门而出。我注视着他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5

父亲回乡后第二天,我回学堂拜访泽大人。没想到,泽大人得知我在推广手语之后十分感兴趣,并且提议手势的图画可以简化成形状相似的象形文字,这样就可以用黑炭书写文章,记录成册,比词雾帛书方便很多。

泽大人捋了捋鼻子,叹道:“据我推算,再过3年,就会有很多贫民无法负担起日常说话的语料,也没法再教子女说话。再过10年,一半的人口将加速堕入同样的境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社稷危矣。”

“大人,如果情况会变得如此糟糕,您觉得有没有可能,借朝廷的力量在各地推广手语呢?”

在之后的一年里,泽大人和几个门下弟子帮我完善了手语和象形文字的设计。在朝中的游说收效甚微,没法从朝廷的层面在全国推动手语的使用,泽大人决定用个人的钱财在一些他有影响力的县区私塾尝试推广。

由于有当地官府的支持,平民更愿意接受了,而词价的逐年上涨也确实让他们苦不堪言。结果,几年以后,那些试点地区的不少穷苦百姓都能用词雾和手语混杂地说上几句,而很多学童用起手语来比词雾还要熟练。

这个过程中,我们遇到的意想不到的反对来自一些精通词帛之艺的老词师。在他们心中,词雾能够创造出最美的艺术,而手语的推行将会让我们丢失这一伟大传统。而且他们觉得,词雾所包含的信息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像手语那样每次只聚焦于目光的局部,长此以往,手语会让我们拘泥于蝇营狗苟的细节而忽视整体性的审美和思维方式。

由于从小和父母一起欣赏兰辛咏春帛书,我能理解这些老词师内心的抵触,我们自古以来的生理机制让我们习惯于用鼻子说话,用气味交流,词雾也的确比手语更快地传递更多的信息。然而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们更迫切需要的,是减少语料上的开支和敞开怀说话的方法。

我在家乡办夜校讲学时,母亲硬拽着父亲来,说要给孩子撑场面。站在讲台上,看到人群中年迈的父母羞涩而笨拙地模仿我的手势,我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滋味,暖暖的,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感伤。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父母的长鼻子轻轻扶着我的小鼻子教我说话的场景。

6

气候日益恶化,天气严寒,植物类语料的幼苗常常遭受灾害,产量十分不稳定,而金石类语料的矿石储量已经不多。语料的价格因为原料短缺、人们的恐慌和巨商囤货投机而日益高涨,渐渐地,更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危机,朝廷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由于试点地区的推行比较顺利,泽大人终于争取到借助朝廷之力在全国推广手语。甚至科举的乡试也开始单设一项副科,考察手语与象形文字的使用。

一切走上正轨之后,我在灵蜂坊开了一家书社,出版象形文字刻印的书籍。新式书籍不再是帛书那样的卷轴,而是把云母片状的一叠书页装订成册,便宜且容易量产。得益于此,生产技术更广泛地传播开来,一些新的抗寒技术也从各地工匠农师之间的交流中萌生。减少了语料价格的负担,平民们的生活也宽裕了很多。尽管气候依然寒冷,但整个国家开始有了欣欣向荣的迹象,仿佛无数颗春天的种子正在各地的冻土里萌芽。

如今,春节的晚上,我们一家人还是会聚在一起欣赏兰辛大师描绘春天的帛书。我们依然舍不得拆开云胶,真正闻一闻里面古代春天的气息。

但我却能用简单的炭笔写下一块块并不散发香味的文字,恣意地堆砌新颖的字符来描绘想象中的春景。这些字符简单笨拙,却能点亮无数人心中的春天。真正的春天,也许不会再遥远。

//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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