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四川评书《碧血双枪》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
2021-01-04雷天宇
雷天宇
《碧血双枪》是四川评书表演艺术家王正平先生以“墨书”(有底本的四川评书)的形式创作的文学作品。它讲述了以“双枪女司令”曾玉屏和其丈夫赵伏龙为代表的川东华蓥游击队和共产党地下组织与国民党反动政府以及地方军阀斗智斗勇,殊死搏斗的悲壮故事。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既典型又特别,说它典型是因为它继承了四川评书界改编和创作红色文学作品的光荣传统;说它特别是因为以往四川评书艺人们改编的都是其他小说家的作品,而《碧血双枪》的小说原著和评书版本的作者同为一人。作者改编的动机也很特殊:王正平先生认为1988年面向全国出版的小说“放弃了四川话,失去了四川评书的特色,又压缩了评书语言的描述和评说,没有四川评书的味道。”因此,他又以一人之力,花费逾20年时间将小说改为了评书。作品出版的当年恰逢新中国成立60周年华诞,它因之成为了川渝曲艺界的一份重磅献礼。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极具研究价值的曲艺作品却鲜能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就笔者所知,除去3篇序言以外,目前尚无专文对其进行研究。有鉴于此,本文就将从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两个方面对四川评书《碧血双枪》加以探讨,希望能够抛砖引玉,引起学术界和曲艺界的重视。
《碧血双枪》虽然聚焦四川华蓥山地区,以主人公曾玉屏从一位才貌双全、追求进步的大家闺秀成长为威震川东的“双枪女司令”为故事主线,但作者真正想描绘的却是一幅更加波澜壮阔的图景——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传统的中国社会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由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则是这场变化的原动力,它赋予这个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以新生。换而言之,在书中,华蓥山地区的众生相成为了变革中的中国社会的缩影,而以曾玉屏为代表的华蓥山游击队就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力量的象征——这种把视线投向历史中特定时间和空间内的个人和小的社会群体,将它们聚焦在显微镜下,放大、重现和传递普通人生动真实的生活经历和精神体验,从而完成见微而知著、由特殊到一般的历史认识过程,与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微观史学思潮不谋而合。
不过,我们必须注意到,作者王正平先生并非一位历史学家,未必熟悉这些繁杂的理论。笔者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创作出一部以小见大的微观史作品主要得益于三方面:一是作者本人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正如王定天先生所言,作者对川东一带的人物风情十分洞达,无论写田家、轿夫、袍哥、川军、土匪,还是茶楼酒肆、官府人家、牢狱栈房都本色在行,引人遐想回味。二是作者一直致力于川渝地区民间文学的整理和改编,这使得他练就一双洞悉细节的慧眼,能将平凡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与更宏大的主题相联系。三是四川评书的“草根性”。 四川评书本就是一种植根于川渝地方文化的口头艺术,它的生命力就在于关注乡土生活,联系底层民众,塑造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贴近他们生活的人物。
当然,《碧血双枪》毕竟不是一部学术著作,它不必受学术研究理论的限制,这使其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例如,研究中國社会的人类学家或历史学家就常常面临一种困境,如果放弃宏观叙事,微观世界是否能反映宏观社会,微观世界的个案又是否具有普遍性。此外,根据特定时间段的小的个案是否可以推而广之到更大的范围。这几乎成为了微观史研究的“阿喀琉斯之踵”。然而,它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文学作品能兼顾宏观与微观两种不同维度的话语,这一点在《碧血双枪》中体现得极为明显。比如,第四回曾玉屏听信传言,认为丈夫赵伏龙被人杀害,情急之下只身前往打枪坝寻夫。此处,作者从曾玉屏的视角为读者描述了尸横遍野的惨景:
曾玉屏对这一带的街市不熟悉,只好跟着那些寻尸的亲属们到了打枪坝上。只见倒在血泊中的大多数是学生,尤其是小学生居多。有被踩踏得开膛破肚的,有被砸得脑浆四溢的,惨不忍睹。女学生多被暴徒剥光衣裳,曝尸于市,令人发指。
这段文字看似是曾玉屏的所见所闻,但实际上是还原了1927年国民党反动派武装残酷镇压重庆各界人民群众爱国集会而制造的“三 · 三一惨案”。据民国《巴县志》记载,当时身着制服,手执木棍的童子军(小学生)在现场维持秩序,成为了便衣队攻杀的目标,儿童毫无反击之力,再加上逃跑时被人潮踩踏,生还者极少。另外,江北女师的学生因为集队的位置较低,被暴徒攻击后生还者只有一二。由此可见,上引文字几乎是史实的转写。可如果描写到此结束,便只不过是一种宏大的背景介绍。王正平先生在此笔锋一转,开始进入了真正的曾玉屏的微观世界:
忽见路旁一具女尸,浑身不着一线,颈项上系着一条黑色绑腿布,地上无半滴血迹。曾玉屏发现那张痛苦万状的脸上,有豆大一颗朱砂痣。她上前仔细辨识,死者正是自己的好友,宣传队能歌善舞的“鬏鬏妹”林萍。这时,曾玉屏真是悲上加悲,痛不欲生。她已经没有眼泪,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大背景的引入将故事与史实联系起来,并勾勒出了一幅惨案之后哀鸿遍野的图景,但却因为时移世易很难引起读者的共鸣。此时作者转变关注的焦点,把目光从群体投向个体,由陌生投向熟悉——对曾玉屏好友“鬏鬏妹”林萍尸体的描写使读者完成了一次感同身受的体验。由此,宏观的铺陈加上微观的刻画,使本来对于读者来说遥不可及的“三 · 三一惨案”变得具象而可感,而作者也在无意间完成了一部“七分真实,三分虚构”的微观史。
上文提到,新版的《碧血双枪》是一部由纯文学作品(小说原著)改编而成的口头文学(四川评书)底本,但其实这只是一种极其概略的定义。因为正如研究口头文学的学者们所指出的,“纵使口头作品与书面作品在诸多环节上呈现出巨大的差异,但在它们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它们并不像早年一些学者坚信的那样,是彼此截然对立的两回事情。新的观点是更强调它们所形成的类似光学‘谱系’式的关系: 在谱系的两端,是较纯粹形态的文人书面创作和文盲艺人的口头创作,在两端之间,还有大量的中间形态的,或曰过渡形态的现象。”而《碧血双枪》就正好是这样一部“过渡形态”的作品,笔者将之称为“‘活态化’的书面文学”。这种“活态化”集中体现在作者对传统四川评书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色进行了化用与改良,力图将传统的叙事与审美置于当代文化语境之下,赋予小说以评书特有的现场感,画面感及节奏感,最后使读者获得全新的阅读感受和接受视角。
(一)引入评议
评书讲究“评”,评者议也,叙述故事而有所评议,谓之评书。评议既是评书的表演手段,也是关键的构成要素。傳统评书中评议的作用很多,既可以刻画人物,交代背景,又可以介绍知识,臧否人与事,有时甚至可以通过“评”将故事与现实相勾连,做到古为今用,这就赋予了评书叙事以极大的张力。但评书中的评议与现代小说所采用的夹叙夹议的方法完全不同,它往往把笔墨集中在一起。这在小说家看来就有破坏叙事节奏和故事完整性的嫌疑。因此,如果要把评书中“评”的技巧引入小说之中,如何保持顺畅自然就显得尤其重要。在这一点上,《碧血双枪》就堪称典范。比如,第二回讲到曾玉屏夫妇新婚之后准备乘船外出求学,在码头被一群手持写有“抵制仇货”“不乘仇船”的红绿小旗的学生围追堵截,在解释原因时作者便巧妙地运用了“评”的方法:
说书人想问一句,当年华蓥山区的信息之闭塞程度,诸位可曾知道哇?要交一封信,那得跑几十里路。就连曾玉屏住家的那个,号称河东重镇的东岳镇上,都还没有邮政这种设施。消息闭塞到这种程度,曾玉屏哪里会知道:上个月,英、日两国,在上海屠杀了中国工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卅”血案呢?眼下,重庆城和全国其他城市一样,工、商、学界,连同市民在内,都纷纷起来抗议英、日两国,迫使当局要与英、日两国断交。
作者从曾玉屏、赵伏龙成亲写起,然后不加解释地开始描写两人在码头的种种不愉快的经历,使读者产生疑惑,成功地设置了悬念。然后笔锋一转,运用“夹评”的方法为读者释疑,不仅天衣无缝地将情节合理化,还巧妙地引入了历史大背景,整个过程叙述自然顺畅,使读者没有厌烦感,感觉到此非评不可。
(二)“清棚”与“擂棚”
倪钟之先生认为传统评书善于塑造人物,但也有许多不足之处,比如“类型化”和“重复化”就是其两大缺点,这导致了人物性格呆板,人物活动雷同重复,引申出的情节大同小异。不过,四川评书在这一方面却尤为擅长,这是因为它有一套独特的表现手法和书目的分类体系:有的艺人以说烟粉传奇之类的风月故事为主,或者“武书文讲”。他们吐词清白,语言生动,注重文采,善说人物内心世界,对细节刻画入微,一般被称为“清棚”。代表人物有清末民初的钟晓帆,被称为“文状元”。而王正平先生的老师程梓贤也是一位善说“清棚”的评书名家;也有人善讲将帅交锋和擒拿格斗之类的故事,并佐之以喊吼与身段,给人亲临现场,筋响骨炸之感,世谓之“擂棚”。在《碧血双枪》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者化用“清棚”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技巧,以及“擂棚”对激战场景的描绘手段。比如,第六回中,曾玉屏与老同学张珂久别重逢,但又因为不知对方底细,不敢贸然相认。这一段的心理描写将曾的那种既想相认,又怕相认的内心纠结表现得淋漓尽致:
曾玉屏心里一热,便要上前打招呼。但她转念一想:这些年来,风云变幻莫测,他还是当年的张珂吗?当然,不能凭他这身军装就说他变了。但是,假如有变,伏龙又是公开了共产党身份的人,张珂认出我来啷个办……曾玉屏不免有些踌躇了。但她转念又一想:你认出我又啷个样呐?你是军官,我是教员;你都不是当年的张珂了,我曾玉屏还会是当年的曾玉屏吗?至于赵伏龙……呃,你张珂对事业都有选择的自由,难道说我曾玉屏对婚姻就不能另有所择?必定要跟倒赵伏龙一辈子吗?嘿嘿,她料定:张珂不会知道自己近年的情况。
作品中还有不少擒拿格斗的场景,经过作者的精心处理,变得十分火爆,其画面感和现场感之强,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柴草堆堆头,哗啦一声,拱出一个人来。廖华云刷地拔出手枪,曾满堂首先闪身到洞口,用身躯护住了曾玉屏。转眼间,那人一闪,就扑到了廖华云跟前。其动作之敏捷有如闪电,只见他一蹲身躯,嗖——地一个“恶狗窜裆”。廖华云闪躲不及,遭(被)拱翻在地。那人就地一滚,已从身上拔出枪来。
(三)“奇”与“谐”
“奇”与“谐”是四川评书情节和语言的两大特色。其中“奇”指情节新颖巧妙,“谐”则既指说书艺人熟练运用方言俚语所达到的诙谐幽默的效果,又指在制造和解决矛盾冲突的过程中常常会采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但这种荒诞并非一般的无厘头,而是一种深刻的批判与讽刺,最后会给听众带来无尽的回味。值得一提的是,“奇”与“谐”往往密不可分,因为有时设计新奇的情节的目的也是为了最后能达到一种诙谐戏谑的效果。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王正平先生一直坚持演出与创作“两下锅”,他所发表的如《百万富翁凌汤园》和《沁沁咖啡店》都是极具“奇”“谐”特点的经典作品,而《碧血双枪》则是将四川评书“奇”“谐”特色升华之后的又一力作,细读之下让人忍俊不禁,又回味悠长。
除化用传统特色以外,作者也对传统四川评书的一些缺点进行了改良。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在坚持使用方言创作的基础上,还对方言加以注解(如上引文中的方言词汇“遭”用括号加注的形式予以说明)。这也许是王正平先生对某些学者认为使用方言决定了四川评书演出的狭小性和局限性的观点的一种回应。
四川评书《碧血双枪》是一部具有历史与艺术双重价值的文学作品。从历史价值上来讲,作品的创作思路与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微观史学思潮不谋而合,同时又发挥了文学作品的长处,兼顾宏观与微观两种不同维度的话语,使之成为了一部“七分真实,三分虚构”的微观史。从艺术价值上来看,《碧血双枪》是“活态化”的书面文学,这种“活态化”集中体现在作者对传统四川评书的表现手法和艺术特色进行了化用与改良,赋予小说以评书特有的现场感,画面感及节奏感。
参考文献:
[1]王正平:《碧血双枪》,重庆出版社,2009年。
[2]周兵:《显微镜下放大历史:微观史学》,《历史教学问题》,2007年第2期 ,第38-43页。
[3]王定天:《通俗小说艺术三议——读王正平<碧血双枪>有感》,《当代文坛》,1989年第5期,第51-58页。
[4]王笛:《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社会的最底层看历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
[5] [美]约翰·迈尔斯·弗里著,朝戈金译: 《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6]刘洛仁:《四川曲艺概述》,四川文艺出版社,2008年。
[7]汪景寿、王决、曾惠杰:《中国评书艺术论》,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8]田连元、田洁:《评书表演艺术》,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
[9]倪钟之:《传统评书人物得失谈》,《评书艺术论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
[10]蒋守文:《四川曲艺史话》,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
(作者: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东亚系博士研究生)(责任编辑/陈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