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中西洋外来语的书写法研究
2021-01-04黄燕
黄 燕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浙江·绍兴 312000)
1 日语西洋外来语书写法概观
关于日语外来语的书写形式,由于现代日语外来语多是由片假名书写的,因此,日语外来语也常被称为片假名语。诸如《大辞泉》《大辞林》等词典对日语外来语概念的解释中,均指出日语外来语通常是由片假名书写的。但除片假名外,日语外来语也存在用汉字和平假名书写的形式,例如“金平糖”“珈琲”“きりしたん”等。因此,对于“日语外来语是用片假名书写的”这种说法,笔者认为是有待商榷的。
现代日语中西洋外来语主要是用片假名来书写。但片假名也并非是西洋外来语唯一的书写形式。自16世纪中期开始,西方人陆续来到日本进行贸易和传教,西洋外来语也因此传入日本,并逐渐在日本社会得到了普及。西洋外来语传入日本以后,其书写形式并不是只有片假名一种,而是存在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这几种文字并用的情况,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近代。进入明治时期以后,随着国语·国字改良运动的盛行,日本社会出现了“汉字废止论”“汉字限制论”等主张对汉字的使用进行限制的呼声(伊藤和幸:1991)。据王璐(2017:4)考察,1901年出台的《汉字节减标准》中议定将本是汉字书写的外来语转为片假名书写。随着汉字限制政策的推进,片假名外来语逐渐增加,到大正时期以后,用片假名来书写外来语已成为一种社会性的习惯。
观察日本西洋外来语的书写形式,主要有无注音假名和有注音假名两大类。以下就这两类书写法展开论述。
2 日语西洋外来语书写法的种类
2.1 无注音假名的书写形式
无注音假名的书写法主要有:(1)汉字书写;(2)假名书写;(3)几种文字混用书写这三类。
(1)汉字书写。
日本作为汉字文化圈的一员,汉字在日本的文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日本人传播文化的一个重要载体,在日本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上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近代以前,传入日本的西洋外来语数量并不多,且大多为表示西洋新奇事物和概念的名词。由于那个时期了解西洋的日本人只占少数,为了减少日本人对这些新词的疏离感,当时有着较高的汉学素养的日本知识分子和精通日语文化的西方人,在使用它们的时候,往往会用汉字来进行书写。因汉字是一个音译结合体,在书写时,往往利用汉字的表音功能来表示该词的读音,或者利用汉字的表意功能来表示该词的意义。这类词主要有以下3种:①利用汉字的表音功能来进行书写的词例:亜米利加(意为“美国”);伴天連(意为“天主教传教士”);桟留(一种棉织品);加須底羅(蛋糕的一种);金巾(一种棉织品)。②利用汉字的表意功能来进行书写的词例:燐寸(意为“火柴”);金糸雀。③利用汉字的表音和表意两种功能进行音意对应翻译的词例:倶楽部;型録(意为“商品目录”)。
以上三类书写形式中,①无视汉字本来的意义,仅把汉字作为一个表音符号来对外来语进行书写。这类书写法有时利用汉字的字音,例如“伴天連”一词,“伴”对应的字音为“バ”,“天”对应的字音为“テ”,“連”对应的字音为“レン”。有时也会利用汉字的字训,例如“桟留”一词,便是利用了汉字“留”的字训来表示“トメ”这个读音。再例如“金巾”一词,利用汉字“金”的字训来表示“カナ”这个读音。②利用汉字的字义对原语进行翻译,但该词的读音则是依照原语进行发音,与所使用的汉字的读音无关。③利用了汉字的发音和意义这两个方面的要素,例如“倶楽部”一词,在表示读音上分别利用了这三个汉字的字音“ク”“ラ”“ブ”。在表示“一起快乐的地方”这层意义看,与这三个汉字的字义也是相吻合的(笹原宏之2011:40)。
在这里需要提到的是,由于汉字具有表义功能,因此日本人在书写外来语时,有时会刻意选择具有褒义或者贬义的字,来表示该词的使用者对该词指示的事物或者概念的喜恶之情。例如“キリシタン”(意为“天主教或天主教教徒”)一词,在天主教传入日本初期,有“貴理師丹”“貴理師端”等使用了褒义字的书写形式,但日本统治阶级对天主教进行打压驱逐以后,则出现了“切死旦”“毀理至炭”“鬼里死貪”等多种使用了贬义字的书写形式。再例如“フランス”(意为“法国”)一词,与之相对应的汉字书写形式除了“仏蘭西”外,在锁国时代,还有“払狼機”这种形式,这是由于当时日本人对西洋国家和西洋文化有着一种排斥心理。这种同一个外来语出现多种汉字书写形式的情况并不少见。
(2)假名书写。
如第一节中所述,除片假名和汉字外,也存在用平假名书写外来语的情况。以上述“キリシタン”一词为例,在日本现存的文献中,除汉字外,同时存在用平、片假名书写的情况。例如日本16世纪末出版的天主教教义书《どちりなきりしたん》一书中的外来语都是用平假名来书写的,而江户初期出版的另一本天主教教义书《妙貞問答》,除标题外,正文中的外来语则都是用平假名书写的。
再例如“カステラ”(与上述“加須底羅”同义)一词,在江户时代的俳句师松尾芭蕉所作的连句中以平假名书写的形式出现:
“玉子の前やうちくだく覧 伝聞唐のやうかんかすていら上碧洛より下は杉折”
而在18世纪初期出版的《長崎夜話草》一书中,则以片假名书写的形式出现:
“南蛮菓子色々 ハルテ ケジヤアドカステラボウル 花ボウル”
像上述这种用平、片假名并用的情况多出现在近代及近代以前的文献中。到了现代,外来语几乎都是用片假名来书写。诸如“更紗”(一种棉织品)、“金平糖”(一种西洋糖果)等极个别用汉字书写的外来语在一定的领域内尚在使用。而平假名书写的外来语则几乎消失殆尽。
(3)几种文字混用书写。
除了上述单独用汉字和平、片假名书写的形式,同时使用几种文字来书写一个词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例如古川十二郎编的《外来語集覧》中便收录了部分这种外来语。这种外来语的结构一般为“假名+假名”或“假名+汉字”。例如“ボウラまち”一词是以“片假名+平假名”的形式书写的。“ボウラ”为西洋人对长崎某地的称呼,后缀的平假名“まち”意为“城镇”,是附加上去的,为一种附注性成分,表示该词的属性。在史料中,这个词还有“ボウラ町”这种“片假名+汉字”的书写形式。
另外,还有诸如“大ブリタンヤ”一词。该词的原语是葡萄牙语“GrBretanha”。“Bretanha”为国名,用片假名“ブリタンヤ”来书写,汉字“大”是对“Gr”的意译。该词在《異国日記》等其他文献中,也有“おうぶりたんや国”这种“平假名+平假名+汉字”的书写形式。这里的“おう”也是意译,与“大”同义,后缀的“国”与前面的“町”一样,也是附注性成分。
再例如上述“キリシタン”一词,该词典编者在考究该词的出处时列举了大量史料文献,其中有一部文献用了“貴理シタン”这种“汉字+片假名”的书写形式,这里的汉字和片假名一样,也是作为一种表音符号被使用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类几种文字结合而成的词可视为混种语,是区别于外来语的一种日语词汇。但这种书写形式往往被日本学者作为外来语书写法的一种来进行研究。
2.2 注音假名与旁注
在西洋外来语尚未在日本完全得到普及的时期,使用者往往会用注音假名或者旁注的形式,以方便日本人了解外来语的读音和意义。注音假名主要是指注在日语汉字、外来语周边表示其读音、意义的平假名或片假名。特别是到了近代以后,注音假名呈现出多样化的形式,附注部分并不局限于假名,附注的对象语也不局限于日语。结合石井久美子(2013)和星野佑子(2016)的考察可知,用注音假名的形式书写的外来语主要有以下几类:A主文字(汉字)+注(假名);B主文字(假名)+注(假名);C主文字(假名)+注(汉字);D主文字(外语)+注(假名)。在注音假名中,附注文字一般小于主文字(既附注对象语)。
其中,A是最常见的书写形式。这种书写形式的附注部分的文字可以是平假名,也可以是片假名。以小说《浮雲》中出现的外来语为例:
以上两个例句中出现的外来语,主文字分别为为汉字“洋燈”和“襦袢”,附注部分分别为片假名“ランプ”和平假名“じゅばん”,表示读音。
B、C、D这三种形式的使用则显得比较少见。例如小说《当世書生気質》中有以下词例:
“今日四ぜんか”
上句中的外来语,主文字“すくなくとも”为平假名,附注部分“アットリイスト”为片假名,附注部分为外来语表示读音,主文字为该外来语相对应的翻译。
再例如日本近代的饮食类杂志《月刊食道楽》第3卷第8号中的例句:
上句中的外来语,主文字“ライス”为片假名,附注部分“米飯”为汉字,是对主文字意义的解释。附注部分为汉字的情况比较稀少,且注的不是音而是意,但在本论中姑且将之归为注音假名一类。
D这种书写形式的词例在《浮雲》中可见:
上句中的外来语,主文字为英语“Bridlepath”,附注部分为片假名“ブライドルッパス”,表示该英语词的读音。
从以上词例可知,用注音假名的外来语,附注部分可以是假名,也可以是汉字,既可表示该词的读音,也可表示该词的意义。相较于单独用汉字或假名,这种书写形式更便于阅读和理解,因此被广泛使用于报纸杂志等出版物中。
除注音假名外,主文字旁添加旁注也是外来语书写法的一种。与注音假名不同的是,旁注可以是以“主文字+解释”的形式呈现。例如《当世書生気質》中有以下例句:
“マウテイン(山村の事)めが酔ったまぎれに、頻に我輩を誘ふので”
上句中的外来语,主文字“マウテイン”为片假名,括号内的“山村の事”为对该外来语意义的解释。
另外,也可以如小说《西洋道中膝栗毛》中的词例一般,旁注部分以字号略小于主文字的形式出现:
“ホワイイデユス〔これはなにゆゑにかくのごとくぞ、といふことばなり〕”
“ストメッキわれらはもはや、くうふく(空腹)ではないといふ義なり”
“「ベウトステット」寝床の義”
此外,小说《当世書生気質》中还有数处“主文字+注音假名+解释”的书写形式,例如:
3 平假名外来语的书写形式的差异
如上所述,历史上,日语外来语的书写法呈现出了多种多样的形式。到了近代,特别是大正时期以后,随着传入日本的西洋外来语数量的激增,片假名外来语的数量不断增多,相反,汉字和平假名书写的外来语则不断减少。到了现代,汉字书写的外来语已是凤毛麟角,而平假名书写的外来语几乎不见踪影。但即便同样是片假名,源自同一外语词的外来语往往存在数种不同书写形式并存的情况,例如“アーティスト/アーチスト”(意为“艺术家”)、“ウェート/ウェイト”(意为“重量”)等。
这种同一词的书写上的差异在日语词汇学中称为“表記のゆれ”。之所以会存在这种差异,是因为将外语词引入日语时,必须将该外语词日语化,使其适应日语的音韵体系。这个过程有时会遵循“惯用主义”,有时会遵循“原音主义”(冈田祥平:2014)。遵循惯用主义进行发音时,会倾向于尽量靠近日语的固有语音(和语、汉语的语音)。而遵循原音主义进行发音时,则倾向于尽量靠近原语语言的语音。源自同一外语词的外来语,遵循的原则不同,便会产生不同的发音。例如引自英语的“sexy”(意为“性感”)的外来语,根据惯用主义,一般读成“セクシー”,而根据原音主义的话,则读成“セクスィー”。根据不同的发音,便有了不同的书写形式。
石野博史(1983)根据NHK编的《外国語のカナ表記》,将日本的教科书、报纸、广播中出现的外来语书写形式的差异进行了分析。经石野研究,这些差异可细分为32种,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五大类:(1)长音、双元音、促音、拨音等固有日语语音范围内的差异:例如マネージャー/マネジャー(意为“经理”);バンコック/バンコク(意为“曼谷”);チャンネル/チャネル(意为“频道”)等;(2)受外语语音影响产生的差异:例如インク/インキ(意为“墨水”);ティーム/チーム(意为“组”)等;(3)因日语固有语音无法表示外语的语音而产生的差异:例如カザン/カザニ(地名);グロズヌイ/グロズニー(地名)等;(4)属于日语固有语音范围内,因使用者对外语的无知或误解而产生的差异:例如グラウンド/グランド(意为“运动场”);レポート/リポート(意为“报告”)等;(5)源自不同外语(或同一种外语)的相似的两个词产生的差异:例如ゴシック/ゴチック(前者为英语,后者为德语,意为“黑体字”);セミナー/ゼミナール(前者为英语,后者为德语,意为“大学研究班,研讨会”)等。
由于日语有着不同于其他语言的独有的音韵体系,在将一种外来语言引入到日语中时,便会产生与原语语音不相符的情况。近代以后,随着文明开化运动的推进,大量西洋外来语被引入到日本。但另一方面,外语教育尚未在日本全社会得到普及,这种由于与原语的发音上的差异而导致的同一外来语的书写形式的多样性则显得尤为显著。二战以后,随着外语教育的普及,日本人对外语的认知度逐渐提高,外来语的发音和书写逐渐从惯用主义向原音主义的方向发展。此外,为了消除外来语书写形式不统一带来的负面影响,日本政府在统一外来语书写形式上进行了不断的尝试和努力。到1991年,日本国语审议会发布了《外来語の表記》这一指导性方案,对国家法律法规、政府文书、报纸杂志、广播媒体等领域使用的片假名外来语的书写形式做了统一规定,这在一定程度上对片假名外来语书写形式的混乱现象起了遏制作用。
4 结论
综合以上论述可知,自近代以后,随着西洋外来语的不断增加,外来语的书写形式一直处于一个比较混乱的状态。造成这种混乱现象的原因有很多,这其中,除了日语与其他语言的音韵体系上的差异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日语文字的多样性。在日语中,有平假名、片假名、汉字、罗马字这四种文字。日本人在书写外来语时,正是巧妙地利用了各种文字的功能,创造出了多种书写形式的外来语。
纵观日语外来语书写形式的变化史,日语外来语的书写形式经历了一个从汉字、假名混用书写转变为单用片假名书写,从有注音假名、旁注的书写转变为无注音假名、旁注的书写的这样一个变化过程。但即便到了现代,用片假名书写外来语已经成了一种社会惯例,外来语书写形式的多样性仍然存在。外来语的书写形式的不统一对日本人的日常沟通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阻碍,也给日本人对外来语的认知,以及外国人的日语学习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如何统一外来语的书写形式一直是日本的语言政策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