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批评视域下《巨翅老人》的文化意蕴解读
2021-01-03范景兰侯宣辰
范景兰,侯宣辰
(青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16)
加西亚·马尔克斯于1955年担任《观察家报》驻欧记者,开始了长时间的旅居生活,这段旅居生活使得马尔克斯拥有更广阔的视野,能够以“世界性”的眼光重新审视拉丁美洲文化。《巨翅老人》是马尔克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说,借由一个简单的童话故事展现出拉美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作品篇幅短小却意蕴丰富,表现出马尔克斯对于拉丁美洲本土文化复杂现状的思考。
一、 不可避免的文化“混杂性”
“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巨翅老人》开篇的环境描写就直观交代出拉丁美洲这片土地呈现出的“混合体”形态,即殖民文化与本土文化呈现出的一种“混合状态”。16世纪起,西方文化大肆入侵拉丁美洲,西方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开始占据主流地位,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深重的烙印。拉美的民族文化并未因殖民活动而消散,随着拉美民族意识的觉醒而不断发展。几百年间,原生的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不断冲突、不断融合,终于在这片土地上呈现出“混合”的状态。从后殖民批评角度出发,霍米·巴巴认为殖民统治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矛盾性。殖民统治是将宗主国的文化系统、宗教系统等移植于被殖民地,但西方现代国家的这套系统有特定的运转土壤——启蒙思想、特定的文化背景作支撑,移植入被殖民地后,基本的文化土壤不存在,系统便无法有效运转。其次,在移植这套系统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误读”。由于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宗主国的一切文化形式(宗教、法律、文学、语言等)都会被误读,原本的意义在接受时发生扭曲。被殖民者对殖民者的文化始终处于模仿状态,但由于文化差异,这种模仿始终无法完全剥离本土文化的影响。两种不同文化在这种模仿中势必产生交缠,这是殖民行为的矛盾性所决定的。拉美本土文化在长期的殖民历史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殖民文化的影响,本土文化与殖民文化形成一种混合状态。
马尔克斯笔下巨翅老人的身份是无法确定的,老人从降落到离去的过程中,作者一直没有交代他的身份。霍米·巴巴认为,对于身份问题来说,他者与自我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殖民文化与被殖民地文化具有混杂性和模糊性,殖民者与被殖民者身份也自然具有混杂性,两者绝不是简单的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结构。身份永远不可能是固定的,而是一种异化:被殖民者的身份包含殖民者的在场,殖民者的身份确立也必须有被殖民者的在场。因此,身份并没有一个中心,身份是复数的、不确定的,这种特质使一切带有本质性的归属——如种族、民族、国家——都难以成立。[1]马尔克斯有意不明说老人的身份,是因为老人的身份本身就是复数的、不确定的。神父指出:“既然翅膀并非区别鹞鹰和飞机的本质因素,就更不能成为识别天使的标准”,并提醒人们:魔鬼一向善用纵情欢乐的诡计迷惑不谨慎的人。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一眼看出“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孩子来的”。老人的身份只能是临时的,不具有固定性。马尔克斯有意不交代清楚老人的身份,正体现了被殖民地呈现出的“身份混合性”。马尔克斯开篇就用环境描写和有意构建不确定身份描绘出拉美这片被殖民地的“混杂性”,是拉美这片被殖民地客观现状的书写。
这种混合体并不是“一片清明的”,“海滩的细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向火星一样闪闪发亮,而今却变成一片杂有臭贝壳的烂泥潭,中午的光线都显得那么暗淡。”[2]两种文化的混杂并没有为拉美带来生机,反而使原有的光线变得暗淡。这种文化的“混合体”只是两种文化在互不理解的基础上按照客观规律的简单混合。这种混杂文化在表面上维持着殖民文化的权威性,被殖民地文化在表面上与殖民文化具有一致性,在混杂的作用下,原本是殖民权威象征的东西变得似是而非。例如神父这个形象,本该是布道解惑的智者,在《巨翅老人》中却被建构为一个只会依据教义表面规定行事的人,证明身份时,神父用是否会拉丁语来判断,殊不知《圣经》最原本的语言并不是拉丁语。拉美本地虽然接受了基督教的传入,但这种接受只是停留在表面。人们只是机械地遵从书面规定,基督教对于人们信仰的拯救作用完全没得到发挥。老人展示神迹也出现了许多尴尬状况:不能恢复视力的盲人又长出三颗牙齿、不能走路的瘫痪病人几乎中彩,麻风病人的伤口长出向日葵,等等。老人施放的神力让这些居民得到了不匹配的拯救,释放的有益信息得不到有效的接受,马尔克斯通过这种现象的描述映射出殖民文化与本土文化相融艰难的现状。
二、 外来文化的复杂性质
对于殖民文化,也就是说外来文化,马尔克斯主要借老人这一形象表达自己的思考。老人的身份是不确定的。根据作品描述,老人具有人类形态和一对翅膀;飞来之后贝拉约的孩子发烧好转说明老人具有神迹,能为人们带来福音;老人可以重生。老人的降落和离去也有神话隐喻意味:小说开始便出现了洪水和瘟疫。《圣经·创世纪》描述了大雨下了四十昼夜,耶稣降世是神的拯救。耶稣降临在世间,经历过人们的质疑,然后布道、被钉在十字架上死亡,最后重生,并离开人间。这种模式与《巨翅老人》中的老人一样,据此似乎可以将“巨翅老人”形象解读为天使。但老人的神力常常发挥错误,让盲人长出三颗牙齿、麻风病人的伤口长出向日葵等,这似乎又将老人形象指向“魔鬼”。老人同时还符合人类形象,他以人类的食物为生,与孩子一起出水痘,与人类一样都有一副肉身。老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出不同的侧面,不能下定结论。马尔克斯塑造的老人既符合人类形态,也符合天使形态、魔鬼形态。通过老人复杂身份的塑造阐释自己对于殖民者和殖民文化的态度,用老人与当地居民的微妙关系阐释殖民者和殖民文化与被殖民地的微妙关系
这三个不同侧面揭示出马尔克斯对于外来文化的复杂态度。外来文化有“天使”的一面,“天使”从天而降,带来神力和善意,治愈了贝拉约的孩子。使得当地居民获得利益,贝拉约一家因此发财。“天使”的降临使这个小镇热闹了一阵,带来了一些福音。通过“天使”一面,马尔克斯肯定了外来文化优秀可取的一面,认为外来文化或者说殖民文化一定程度上可以为拉美带来生机。
但外来文化也具有“魔鬼”的一面,“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嘴巴里稀稀落落几颗牙齿……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3]。老人以狼狈可怕的姿态掉落在烂泥里。巨翅老人在这个小镇降落—起飞的经过与耶稣的降世—复活是一样的,不过耶稣降世,拯救人间。“巨翅老人”降世,却没能拯救这片土地,马尔克斯运用了这样一个反讽将老人看作“魔鬼”进行了调侃。同时,“魔鬼”也是具有侵略性和破坏性的,“魔鬼”常常治错病,加深居民的不幸。随着笼子的被破坏,不受拘束的老人毁坏了已播种的菜地,然后翩然离去。马尔克斯利用“魔鬼”的一面表现外来文化背后的破坏性和侵略性。
外来文化还具有“人类”的一面。老人与当地居民一样,吃茄子泥,与居民有一样的消化系统。老人和孩子一起玩耍、一起出水痘,拥有人类的身体和基本思维。马尔克斯将作品命名为“巨翅老人”是突出了老人“人类”的一面。老人看似不属于居民同类,是其他物种与人类的二元对立,但其实老人内里与居民是有相通性的。两者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结构,马尔克斯突出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相通”的一面,试图突出两种文化交互的可能性。是人类身份的老人也进一步打开了两种文化交流、融合的可能性。相同物种交流难度远远低于不相同物种之间的交流难度,马尔克斯突出老人的“人类”身份,是一种对于两种文化沟通交流的希望的寄托。
拥有旅居经历的马尔克斯对于外来文化抱有这样的复杂态度,在欧洲旅行的十多年间,马尔克斯站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不断思考拉美文化与欧洲文化、政治及美学的空间。对于外来文化,马尔克斯既肯定其价值,也不否认其背后的破坏性。在文化融合不可避免的语境中,马尔克斯极力想要突出不同文化中可以相互交流借鉴的一面,极力突出交流在文化融合中的重要性。
三、 本土文化的尴尬现状
“拉丁美洲的命运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在匈牙利、波兰或捷克斯洛伐克决定,而只能在拉丁美洲决定。舍此之外,任何别的想法都是欧洲式的执念。”[4]马尔克斯一直是拉美本土文化的捍卫者,深刻思考着后殖民时代下拉美文化的出路。《巨翅老人》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本地居民形象是富有深意的,马尔克斯将小镇居民作为拉丁美洲人民的缩影,剖析拉丁美洲人民的封闭和排外心理。得知老人到来,当地居民也热闹起来,有人将老人视作马戏团的动物,戏耍这位天使;有人想要从天使这里求医,想要得到好处;贝拉约夫妇甚至直接依靠天使谋利,收取门票。人们都想从天使身上获取好处,但用冷漠的态度对待这位天使,“开始时他们想让他吃樟脑球……残废人拔下他的羽毛触摸他的残废处;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5],甚至用烙铁烫他。小镇居民面对外来的新事物,始终抱有戏谑和牟利的态度。当老人失去利用价值,立刻被嫌弃,埃利森达常常认为自己是“充满天使的地狱里的一个最倒霉的人”[6]。
拉丁美洲在被殖民者侵略之前,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处于相对落后的状态。在这种历史语境下,拉丁美洲人长期生活较封闭,思想狭隘,有严重的排外心理。老人降落后,当地人民从未给予过老人尊重和包容,只将他看作牟利的工具。在接触中,当地居民从未尝试过与老人进行有效沟通,老人始终处于“失语”状态,被排挤。两种文化在碰撞中,若一方只是一味的封闭自己,用全盘否定的心态对待其他文化,势必会加速本民族文化的陷落。马尔克斯通过对于当地居民讽刺性的批判揭示出拉美想要重振文化,首先要学会与其他文化进行有效交流,尊重其他文化,寻求良性沟通,才是多元文化语境中寻找自己的出路。
与天使形象对立,《巨翅老人》中出现了“蜘蛛女”形象。蜘蛛女是玛雅神话中的形象,发源于南美本土,有悠久的历史。马尔克斯将本土神话形象与外来神话形象对立起来,颇有深意。天使与蜘蛛女在展示中以蜘蛛女的完胜告终。马尔克斯塑造本土神胜利这一情节,是对于本土文化的一种肯定,肯定了本土文化蕴藏的巨大价值。蜘蛛女形象也被马尔克斯重新建构。在拉美神话中,蜘蛛女在创世过程中是一个积极的角色[7],在《巨翅老人》中,蜘蛛女是受到惩罚的小姑娘:在未成年时偷偷背着父母跳舞,未经允许跳了一整夜回家路过森林时,被闪电变成蜘蛛。[8]蜘蛛女的悲惨故事以及居民的态度折射出马尔克斯对于拉美文化的态度,本土土著文化被解构,神圣性被消解。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本土的文化空有外壳,似是而非。本民族的优秀文化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逐渐失去主导性地位,拉美人民失去文化归属感。当地人对于蜘蛛女的态度并不比天使好,对待本土蜘蛛女,居民也是冷漠和戏谑的态度。人们像观看马戏团动物一样观看蜘蛛女。女孩一度向往跳舞的自由生活,却被闪电击中变为蜘蛛,马尔克斯将蜘蛛女的身世做这样的安排,象征本民族文化寻求积极发展的道路被斩断了,女孩突破传统探索更积极自由的生活方式,却被这片土地给予惩罚。在被殖民的历史中,拉美人民不但没有与外来文化进行有效交流,更对自己的本民族文化缺少沟通和反思。拉丁美洲本土民族文化在这种拒绝自身变革,拒绝与外界沟通的现状下一步步被侵蚀。
马尔克斯对于外来文化接受的困境、对拉美本土文化的陷落有着深深的忧虑,一直深刻思考处于后殖民时代的拉美文化的出路。《巨翅老人》中马尔克斯将拉美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贝拉约的孩子身上。天使降落治好了孩子的发烧,孩子长大后,钻进鸡笼与老人一起玩,与老人一起出水痘。孩子自小与天使玩在一起,与天使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理解的,与天使一样,孩子有时也会对周围人恼怒。孩子与天使的交流打开了两种文化交流的可能,孩子在天使的启发下能够客观地看待外来文化。孩子对当地人的恼怒也打开了对于本民族历史反思和沟通的可能性。正在成长的新生命也许可以肩负起重建拉美文化的使命,马尔克斯将拉美文化的希望寄托在新一代。
四、 结 语
在后殖民时代,多元文化混杂的状况是不可避免的。在多元文化并行的时代,拉丁美洲只有学会沟通对话,在交流中理性对待外来文化,重新寻找已陷落的本土文化,才能保持自身文化的独立性,避免所谓“主流文化”的强制同化。对于拉丁美洲拒绝沟通、包容性缺失的现状,马尔克斯充满忧虑。面对多元文化的时代,马尔克斯注重文化差异性,提出相互沟通与理解、多元共存、博采众长才是这个时代文化发展的最佳状态。虽然重建拉美本土文化的路还很长,但马尔克斯对此仍然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