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女俪经星,嫦娥栖飞月
2021-01-02桂立新
喜爱古诗词的人会发现,月亮几乎是古诗词的永恒主题。以月亮为题材的作品在古诗词中占有很大篇幅,仅《唐诗三百首》中,咏月诗就占了五分之一。
月亮是诗人心目中的美神。在古代诗人笔下,月亮千姿百态、有灵有神。古代名家咏诵月亮的名句不胜枚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盘”(杜甫),“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环”(白居易),“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贾岛),“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李贺),“夜畔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苏轼),“鲛室影寒珠有泪,蟾宫风散桂飘香”(李俊民)……诗人们以丰富的想象、生动的比喻、清新的意境、瑰丽的才思,写出了明月的清、莹、柔、亮。他们的诗句脍炙人口,千百年来流传不衰。
历朝历代的咏月诗中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便是月亮和镜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唐代李白的“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宋代孔平仲的“团团冰镜吐清辉,今夜何如昨夜时”,明代徐渭的“天上桂轮长苦满,人间酒盏莫嫌多。虹桥一散能追不,海镜孤飞奈尔何”等咏月诗句中都提到了镜子的意象。白居易在《以镜赠别》中更是直接把明月和镜子放在一起对比:“人言似明月,我道胜明月……岂如玉匣里,如水常澄澈。”这种现象其实也不难理解,古人日常使用的铜镜,无论是外观还是光泽,都与天上那一轮满月十分相似。
我国古代铜镜的制作,自四千年前的齐家文化开始,历史上先后出现过三次高峰,分別是战国、两汉和唐代。从古朴灵秀的战国铜镜到精致规整的两汉铜镜,至唐代,铜镜制作被推向艺术顶峰。此时的铜镜在形制上,除了已有的圆形和方形外,还出现了菱花形和葵花形等新镜形。镜体一般都比较厚重,给人以雄浑大气之感。在材质上,铜镜金属成分中的锡含量增多,镜面较前朝所制更显清亮明澈。铸镜匠人们更别出心裁地创造出了一种新的人物故事镜——月宫镜,将镜和月真正融为了一体。
月宫镜得名于镜上装饰的月宫图像纹饰。最初,月宫图像仅是铜镜整体纹饰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起辅助作用。此类镜上的月宫图像,都居于镜背中轴线的最上端,中轴线两侧对称布置云彩,恰似浮云托月。镜钮左右各饰一只长尾的衔绶带禽鸟,飞向钮上方的月宫。月宫里桂花树枝叶茂盛,树下有捣药的玉兔和跳跃的蟾蜍。中轴线下部则是一条出水蛟龙,身躯缠绕,张牙舞爪,姿态生动。这种两只禽鸟夹钮左右相对,钮上下再配置各种纹饰的铜镜,在《西清古鉴》中被称为双鸾鉴。根据纹饰的不同,双鸾鉴可以分为双鸾月宫盘龙镜和双鸾月宫行龙镜两类,前者较为常见,后者现今仅见一面,藏于清华大学图书馆。总而言之,在整个双鸾镜的纹饰中,月宫图像仅是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
后来,月宫图像逐渐发展为铜镜的主纹饰,几乎整面铜镜均为月宫。月宫镜的外形虽有圆形、菱花形、葵花形等多种,但其主纹的构图大体一致,都是中间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两侧一边为腾空飞舞的嫦娥,一边为持杵捣药的玉兔,树下是一只跳跃状的蟾蜍。其实,唐代月宫镜的纹饰并不拘泥于固定样式,除了以上所说的较为常见的样式外,还有的左侧为衣带飘舞的嫦娥,右侧为捣药玉兔与蟾蜍,有的是相对简约的玉兔与蟾蜍搭配,有的是较为特殊的嫦娥与仙女的组合样式。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就收藏有一枚唐代菱花形月宫镜,此镜直径14.7厘米,重762克,为八出菱花形,背面有凸雕月宫图。镜背居中为一株枝叶茂盛、盘根错节的桂树,树干中间的虬曲凸起作为镜钮。树左侧为玉兔,双耳竖起,两前肢执杵捣药;下有一跳跃的蟾蜍,神气活现;右侧为嫦娥,头梳角鬓,衣袂飞扬,手持仙果,飘然而至。整个画面动静相宜,情趣盎然。铜镜的八角菱花边缘上各饰有一朵飘动的祥云。此镜通体漆黑包浆,保存完好,镜背图案较清晰,线条洒脱率真,极富艺术韵味。
月宫镜纹饰的主要元素均取材自民间神话。首先是嫦娥奔月,这个故事在我国可谓家喻户晓。传说中,嫦娥是神射手后羿之妻,偷食灵药后从人间飞升到月亮上。张衡在《灵宪》中记:“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恒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恒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这里的恒娥就是嫦娥。因汉文帝名恒,为避讳故将恒娥改称为嫦娥,沿用至今。《初学记》中载嫦娥“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这些记载表明,在最初的传说中,嫦娥奔月后并非成了美丽的仙女,而是变成了丑陋的蟾蜍。这是上天对她因一己贪念偷窃不老仙药的惩罚。
而到了唐代,嫦娥奔月的故事有了新的变化。嫦娥不再是难看的蟾蜍,而是成了一个美丽的仙女,她吃灵药的理由也变成了为保护灵药不被后羿的恶徒逄蒙独吞,不得已为之。这些变化在月宫镜的纹饰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嫦娥纹饰与蟾蜍纹饰往往并列出现,由此可见当时人们不再将嫦娥与蟾蜍画等号。并且嫦娥的形象更具有唐代舞女的特征:头顶双鬟,体态丰盈,光袖博带,临风欲飞,与敦煌壁画中的天女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代流传的“玄宗游月宫,归而制霓裳羽衣之曲”的故事,也有月神传说的烙印。或许月宫镜上的嫦娥就是《霓裳羽衣舞》的灵感来源。
其次是玉兔传说。月兔传说最早出现在屈原的《楚辞·天问》中,“顾菟在腹”,即“月中顾望之兔”。东汉张衡《灵宪》记载:“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元代熊忠在《韵会》中所作的解释是:“兔,吐也。明月之精,视月而生,故曰明视。”明末清初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二十一中提道:“盖兔者太阴之精,一兔居于月腹而顾天下之兔,天下之兔皆望之而孕,故曰顾兔,上顾而下望,其精自口而入,故兔吐而生子……”但也有人认为“顾菟”指的是蟾蜍。闻一多认为,蟾蜍的“蜍”与“兔”的古代读音相近,因此“月中蟾蜍”的说法出现在先,后因“蜍”字声调变化才有了“月中玉兔”之说。不过在文学作品中,两者并存的观点较多,杜甫的名句“入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便是一例。
有趣的是,在东汉中期以前的图像资料里,月宫中的兔子都是欢快奔跑着的,并不是捣药的苦力。关于白兔捣药,最早的记载来自汉乐府《董逃行·欲上谒从高山》:“白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白兔捣药的形象多见于有关西王母的传说中。汉代石刻画像及砖画中,常有白兔、蟾蜍、三足金乌等瑞兽列于西王母座旁,代表仙界。此时捣药的玉兔与月中奔跑的兔子暂时还无联系。汉代求仙问道思想流行,社会上盛行追求长生不死的风尚,捣药玉兔的形象更符合人们祈求灵魂不死、飞升仙界的思想。东汉晚期逐渐出现了月兔和捣药玉兔形象合并的现象,晋代傅玄在《拟天问》中提到“月中何有?白兔捣药”,至此奔跑兔与捣药兔完全合二为一。归纳月宫镜上捣药玉兔的姿势,主要有三种:一是最为常见的直立式;二是正在劳作捣药的前倾式;三是将药杵丢在一旁,似乎在地上休息的踞坐式。
最后是月中桂树的故事。月宫里的桂花树自古以来就被人们视为仙树、吉祥树,“蟾宫折桂”是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明代著名画家唐寅在其《嫦娥执桂图》上题诗:“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香卷绣旗。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传说此树高达五百丈,其神奇之处在于斧砍后能自愈。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据此演绎出吴刚斫桂的故事:“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嫦娥、蟾蜍、玉兔、桂树这些形象,都带有明显的道教“升仙说”色彩,反映了唐人希望长寿,甚至羽化升仙的观念。上述形象之所以会与月亮联系起来,与月亮特有的属性相关。月亮在原始宗教中被认为是不死之物,具有“死而复生”的属性。其阴晴圆缺恰似“死则又育”,月圆为生,月缺为死,圆缺相间,周而复始。因此有关月亮的故事也就被赋予了“不死”的特性。嫦娥偷吃了西王母的长生之药,自然有了不死之身;蟾蜍冬眠春醒的习性,恰如月亮的圆缺变化,而且蟾蜍的生育能力極强。玉兔与月亮的关联之处在于,兔子的繁殖周期为29天左右,恰与月亮的圆缺周期一致。桂树也是一棵不死不老的树,吴刚日复一日不停地砍伐也不能使其死亡。嫦娥、蟾蜍、玉兔、桂树与月亮一样有长生不老的属性,故而成了月宫镜重要的纹饰元素。
月宫镜以精良的铸造工艺、充满活力的造型风格,映射出盛唐光景。唐人常以月宫镜为赠礼。以嫦娥奔月为主题的月宫镜,有祝愿镜主人容颜常驻的寓意。男女之间常以此作为定情信物互赠,铜镜也因此成为爱情美满的象征。月宫镜在方寸之间浓缩了远古神话、美好祈愿和精湛工艺,因此深受大众喜爱。
每逢中秋节,圆月高悬空中,月光格外明亮,抬眼望去仿佛可以看到缥缈的月宫,引人无限遐想。唐人潘纬有诗《中秋月》:“古今逢此夜,共翼泬寥明,岂是月华别,只应秋气清。”秋高气爽的宁静夜晚,月明如镜,镜映明月,不失为一番乐趣。
(桂立新/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