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遇·人格·追求
2021-01-02邱晓云
邱晓云
别号,指中国古代人于名字之外的称呼,简称号(别署、室名)。别号多为自己所起,也有的为他人所起。别号的寓意非常丰富,往往代表着主人的身份地位、性格志向、理想操守等。特别是文人的别号(别署、室名)更是一种自我表达、自我标榜的方式。
别号图则是以别号(别署、室名)为题材创作绘画的一种艺术现象,别号主人自己或委托他人对别号的寓意进行艺术创作,往往蕴含着强烈的象征意味:有的借用物象的象征意义,直接图解号义;有的通过对自然空间、书斋别业和人物活动的描绘,间接体现别号概念,阐释别号主人的人生经历、思想情操与精神追求。张长虹认为,“别号图”既寄寓着别号主人的山林之思、隐逸之情,更是一种“精神的肖像”(张长虹《精神的肖像:名人“别号图”与山林之思》)。因此,在有“别号图”的人物研究中,可以通过图解别号图,探究别号主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追求,从而为研究人物思想变化、人格特性和人生选择提供一种研究角度。
一、吴昌硕别(室)号图种种
吴昌硕(1844—1927),近代著名艺术大家,别号众多,有香圃、芗圃、香补、剑侯、苦铁、苦铁道人、老缶、缶翁、缶道人、老苍、大聋、乡阿姐、酸寒尉、破荷亭长、芜青亭长、五湖印丐、无须老人、梅花主人、朴巢、芜园、癖斯室、青芜室、铁函山馆、篆云轩、齐云馆、金钟玉磬山房、禅甓轩、缶庐、去驻随缘室等几十个。吴昌硕在几十年的游学、游艺、游宦生涯中,请人创作或自绘多幅别号图,中晚年时期尤多。这些别号图以山水、园林、肖像等文人画常见题材为主,代表性的有《芜园图》《芜青亭长图》《酸寒尉像》《仓石图轴》《癖斯堂图》《秋林寄兴图》等。
(一)《芜园图》
芜园,是吴昌硕早年居所名称,据吴长邺《吴昌硕年谱简编》记载,清同治四年乙丑(1865),吴昌硕22岁,“是年父娶继室杨氏,举家迁居安吉城内桃花渡畔。先生所居小楼仅堪容膝,题名曰‘篆云楼’。屋前有园,名曰‘芜园’”。
资料显示,吴昌硕在游历中嘱师友同道为其绘制《芜园图》多幅,并自绘《芜园图》,目前能看到的存世作品就有7幅,都以山水为题材创作。围绕同一别号创作如此多的别号图,在别号图史上也是少见的。
1.杨伯润、吴滔的《芜园图》(图1)这帧图卷由杨伯润(1837—1911)于1880年夏和吴滔(1840—1895)于1886年9月所绘两幅《芜园图》装裱而成,卷首为杨岘(1819—1896)书“芜园图”三字及题诗跋,跋云:“我昔曾读芜园图,问君许结园邻无。……丁亥冬十一月,堇录旧作为苦铁道人之属。天寒墨冻,挥洒不能如意,诗中所谓尽潦草也乎!正之。藐翁杨岘并识。”杨伯润所绘《芜园图》近景为杂树、梅竹、溪水,中景有茅屋数间,环以围墙,有一人正入门洞。款云:“竹树自萧散,水石亦深窍。主人硕不归,满园多秋草。庚辰年夏日苍石仁兄属即正,杨伯润。”吴滔所绘《芜园图》近景为水、坡,有假山石、松、梅竹等杂其间,有竹篱笆伸向远处,远处有茅屋及水边亭榭。款云:“苍石先生之属,丙戌年秋九月,吴滔画于来鹭草堂。”接下来依次是1880年8月吴昌硕的题记及诗,金树本、施浴升、凌霞、江标、潘钟瑞、徐康、蒋玉棱、朱镜清、崔适、陈如升、张文田、胡、万钊、诸宗元、杨岘、张度、章钰、杨志立等题跋,时间跨度从光绪四年(1878)友人施浴升作“芜园记”开始至光绪丁酉(1897)之年杨志立题诗,历20年,集20多人次的题记。
2.吴云《芜园图》(图2)
此图为吴云(1811—1883)作于1880年9月,款云:“苍石贤宗家有十亩之园,古树幽篁,雅有山林之趣,兹因筮仕江苏,署其名曰‘芜园’,意甚深也。他日功成身退,今之所谓芜者,安知不与绿野平泉后先辉映哉。索余为图,惟荒寒萧率之?始足发挥高致,余滋愧矣。庚辰年秋九月,榆庭老人识于娄东寓斋。”近景为杂树、山石;中景为茅屋两间,围以芭蕉、竹子,中有一人伏案读书,茅屋一侧为长长的竹篱;远景为竹篱分隔的两个世界,篱内几株花丛,篱外为若隐若现的溪岸、水草,一派清净、悠远景象。
3.顾承《芜园图》(图3)
此图为顾承(1832—1882)作于1881年,其款云:“芜园图,用王摩诘闭户著书多岁月意,以应苍石尊兄大人雅属即正。辛巳立夏前一日,乐泉逸史顾承。”图绘茅屋、篱笆、苍松、翠竹、苔石,屋内有一读书人,篱笆门正对一坡地,一家禽正从门内走出,一派宁静悠然的山居读书景象。
4.陆恢《芜园图》(图4)
此图为陆恢(1851—1920)作于1886年5月,图中近景为溪流、岸石、巨树,一茅屋掩映其下,屋内三五人围几而坐,相谈甚欢;中景为围墙内茂盛杂树,一片繁茂;远处巨石耸立,左右对峙,其中一山间小径蜿蜒,直达山顶。用笔苍厚而不失清腴之气,营造了幽深静谧的意象,是其中年力作。右上杨岘题识云:“陆君廉夫为昌石仁兄绘《芜园图》,妙在笔底,有雄直氣,藐翁旁观,俯首至地题记。时丙戌五月六日也。越日,藐翁又诗曰:芜园气萧森,密树无昏晓。微闻人读书,书声在树杪。”从款识看,两次为其题款,可见深受杨岘欣赏。
5.吴滔《芜园图》(图5)
1887年3月吴滔又绘一幅《芜园图》。左上款云:“苦铁先生芜园图。丁亥三月,吴滔画于来鹭草堂。”裱边上有吴昌硕题跋云:“庾信园荒花可怜,幼安榻破绳牢牵。牛羊下来日将夕,鸡鸣不已桑树颠。古人不见来者谁,老屋日日樘斜晖。看山白石落复落,出门行径微乎微。石门吴伯滔老友画芜园图见寄,伯滔未尝一至芜园,而图中之景约略能似。盖予之园,破屋数间外,老树丛竹,山石荦确而已,伯滔于芜字上着想,故能仿佛,岂寻常画师所及哉。因题二绝句,缶道人记。”图中溪流潺潺,竹木参天,浓荫蔽日,杂草丛生,中有木桥中架通两岸,两三屋面溪傍石而建。此帧笔墨苍茫沉郁,从吴昌硕题跋可看出他对这幅相当满意,认为写出了他胸中的芜园意境。吴昌硕对吴伯滔的画评价甚高,正如他在《石交集》中对吴伯滔的评价:“其画以浑厚胜,古意盎然。先辈典型,得君不坠,非时人所可抗衡也。”
6.蒲华《芜园图》(图6)
此图为蒲华(1839—1911)绘于1891年冬日,蒲华题:“何年叠石傍池塘,林木清晖映草堂。月静梅花风动竹,秋声容易到春光,倦教老鹤守苍苔,费却兰成试赋才。道是小园芜不尽,他年陶令自归来。辛卯冬日,仓硕先生仁兄两正,作英弟蒲华。”近景为山、竹、树,两间茅屋围以竹叶梅花,一人临窗而坐;中景为假山垒石,一侧植茂密梅竹,一草亭于偏隅而立;远景巨石错落耸立,远山以淡墨晕染。全图笔墨苍润,构图繁复。读书人与山林为伴,虽寂寥,却自由闲适。蒲华描摹出好友吴昌硕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
7.吴昌硕自作《芜园图》(图7)
此图作于1893年,纵76.1厘米,横33.2厘米,现藏浙江省博物馆。用篆书题“芜园”二字,自题诗云:“无多邱壑蔓寒藤,记得题松小阁登。草篆十行谁得似,怡亭扶起李阳冰。兴来频卧北窗风,梦里芜园有路通。溪鸟淲烟鱼泼剌,移山手段学愚公。蹇驴风雪别岩阿,愧煞苕溪隐志和。何日买书松下读,浊醪粗饭补蹉跎。”用简笔线条勾勒松树枝干,用团墨渲染成近石和远山,茅屋在竹石掩映下仅露出屋顶。构图布局不拘常法,幽疏浓郁的笔墨,凸显芜园之“荒芜”。
(二)《芜青亭长图》(图8)
芜青亭长,为吴昌硕在芜园时的别号。1879年冬,吴昌硕在芜园刻了一方“芜青亭长”和“饭青芜室主人”(两面印),边款云:“余既辟芜园,又缚草亭为延眺处。每当霜落风高,万象森露,与松柏同青者,惟此芜耳。己卯冬,仓硕刻于朴巢。”
《芜青亭长图》是一幅人物图,为癸未年(1883)春三月任伯年(1840—1896)为吴昌硕绘制。
畫家以寥寥淡笔勾勒几棵树、篱桩,以浓墨写草亭顶。画中吴昌硕身着长衫、席地而坐,双手放入袖中,目光炯炯有神,气质温文尔雅,若有所思。右上题杨藐翁隶书题名:“芜青亭画像。”任颐款识为“芜青亭长四十岁小影。癸未春三月,山阴弟任颐写于颐颐草堂”,钤白文印“山阴任颐”,右下角钤朱文压角印“颐颐草堂”。任伯年为吴昌硕绘过多幅不同时期的画像,其中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与尹沅绘《吴昌硕五十小像》(图9),纵115.5厘米,横53.5厘米,与《芜青亭长图》当为同一系列肖像别号图。吴昌硕自题:“长镵白木柄,饱饭青雕胡。生计昔如此,田园无处芜。而今一行吏,转负十年租。何日篱边菊,陶潜共酒壶。”图中吴昌硕布衣芒鞋,肩扛长镵,独立于山水之间,颇有归隐田园之意。
(三)《酸寒尉像》(图10)
“酸寒尉”为吴昌硕在苏州做“小史”时的别号。《酸寒尉像》是任伯年为吴昌硕绘制多幅画像中最精彩的一幅,作于1888年8月。题款云:“酸寒尉像。光绪戊子八月,昌硕属任颐画。”杨岘题:“何人画此酸寒尉,冠盖丛中愁不类。苍茫独立意何营,似欲吟诗艰一字。尉乎去年饥看天(君去年绘《饥看天图》),今年又树酸寒帜。苍鹰将举故不举,跕跕风前侧两翅。高秋九月百草枯,野旷无粮仗谁饲。老夫老矣筋力衰,丑态向人苦遭弃。自从江干与尉别,终日昏昏只思睡。有时典裘酤一斗,浊醪无功不成醉。尉如盐薤我如堇,不登嘉荐总一致。尉年四十饶精神,万一春雷起平地。变换气味岂能定,愿尉莫怕狂名崇。英雄暂与常人伦,未际升腾且拥鼻。世间几个孟东野,会见东方拥千骑。苦铁道人正,七十叟杨岘题。”
画中人头戴红缨帽,足着高底靴,身穿葵黄色长袍,外罩乌纱马褂;双臂交拱胸前,眼睛正视前方,意态矜持,神情尴尬且窘迫。画家以淡墨草草勾写面部,略加皴擦,神采毕现。马褂、长袍直接用没骨法涂出,浓淡适宜。
对“酸寒尉”称号,吴昌硕曾作长诗自嘲云:“予索伯年写照,题曰‘酸寒尉像’。顶凉帽,衣纱袍褂,端立拱手。厥状可哂。与予相识者皆指曰,此吴苦铁也。因题诗写意,并以自嘲。”(《缶庐集》)并于次年(1889)又刻印“酸寒尉印”一枚,款曰:“酸寒尉自刻印,时己丑十有二月。”
(四)《仓石图》(图11)
吴昌硕青少年时遭遇太平军兵乱,逃亡中避难鄣吴村附近一叫石苍坞的小山村,得当地人救济才存活。为纪念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吴昌硕遂自号“苍石”。仓石、昌石、苍硕、仓硕等名字,皆从“苍石”演变而来。1879年,吴昌硕刻“苍石”印。
《仓石图》(浙江省博物馆藏)为吴昌硕请胡公寿(1823—1886)于光绪乙酉(1885)秋绘制,纵124.5厘米,横58.3厘米。图中绘一大一小两块顽石相倚而立,稀疏野草覆盖石脊,构图奇险。胡公寿题曰:“芜园主人锄地得石,状古朴色黝然,主人赐石名曰仓,索余图之。画成爰作赞曰:瞻彼苍石,风骨崎嵚。纵笔减笔,大痴云林。颓然其形,介然其质。主人曰:噫,伴吾守拙,异置庭前,朝夕周旋,不畏霜雪,不知岁年,太仓储粟,小仓藏书,石亦名仓,厥义何居。光绪乙酉秋仲,识于沪北枕淞阁中。华亭胡公寿。”另有杨岘和仲复题款。题款中说明了“仓石”的寓意。
(五)《癖斯堂图》(图12)
吴昌硕在31岁时刻“癖斯”印,边款云:“和峤有钱癖,杜预有《左传》癖,非余斯焉,癖斯。甲戌二月,昌石道人。”吴昌硕“道在瓦甓”印边款云:“旧藏汉晋砖甚多,性所好也,爰取《庄子》语摹印。丙子二月,仓硕记。”他在《缶庐别存》自序中写道:“缶庐长物唯砖砚,古隶分明宜子孙。卖字年来生计拙,商量改作水仙盆。”1888年又刻“砖癖”印。由此看来,吴昌硕癖于汉晋古砖及相关石刻文字。
《癖斯堂图》是顾麟士(1865—1930)于1900年为吴昌硕所作,题曰:“癖斯堂图。庚子中秋为苦铁先生正。顾麟士。”图中近景为一丛茂盛树叶;中景为一屋,一侧傍山石,一侧绕篱笆,屋内一人伏案读书。门前正对一巨石,两棵古树越过屋顶。画风恬淡清丽,好一幅山中读书图。
(六)《秋林寄兴图》(图13)
《秋林寄兴图》不是直接以别号命名的别号图,但蕴含着吴昌硕对故里的思念和向往,是间接意义上的别号图。此图为吴谷祥(1848—1903)于1882年所作,题云:“秋林寄兴图,壬午岁莫,为苍石先生写。”吴昌硕题:“夏之日又冬之夜,醒更无诗醉辄眠。匏系一官安足问,且来脱帽看秋天。自从浩劫离居后,茅屋秋风破不堪。赢得画图如故里,六横山下下溪南。壬午涂月,昌硕自题。”图中吴昌硕端坐石上,脸带微笑,神情安详,物我两忘,画面流露出恬淡平和的文人生活气息。卷尾,吴昌硕自题七言诗一首,款署“昌硕”。此作是目前所见他最早用“昌硕”这一名号的作品。
二、别号图镜像解读
(一)人生经历的真实写照
上面所举这些别号(室号)图,从光绪庚辰年(1880)夏创作的《芜园图》到庚子年(1900)创作的《癖斯堂图》,贯穿吴昌硕的青、中年时期,是他极为艰辛岁月的写照。
1.“沧桑人世殊”的刻骨之痛
吴昌硕出身世代书香门第,少年时期虽家道中落,但也能耕读自足,日子过得平静安详。打破沉寂的是太平军与清军在江南的内战,给吴昌硕一家带来灭顶之灾,改变了他的命运。咸丰十年至同治三年(1860—1864),安吉被太平军控制长达5年。在这5年中,吴昌硕历经逃难、饥馑、瘟疫,故园被毁,家破人亡(只剩下他与父亲)。战乱的惨状,逃亡中的惊恐、无助,失去亲人的悲伤,成为挥之不去的惨痛记忆。也正是这个过程磨炼了他坚强的意志,也为他的艺术提供了丰富的滋养。在《芜园图》中,吴昌硕用自题款记录了这段不幸遭遇,家破人亡的痛,使他直到晚年仍无法释怀。每每提到早年的悲惨经历,他不免“老泪挥淋浪”。可以想象,请境遇相同、同病相怜的友人们作画时,《芜园图》是一种倾诉,更是一种控诉,也因此劫后重生的芜园令人倍加珍惜和向往。
2.“窃愧升斗求”的窘困境遇
30岁左右时,吴昌硕游学湖州、嘉兴、苏州、上海等地,以卖字画、刻印、作馆养家糊口。1882年家小移居苏州后,为供养家人生活,吴昌硕在卖字刻印之外,还托人求职,在县衙里担任一名“佐贰小吏”。做小吏,尽管整日辛苦,收入却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生计,清贫的状况没有什么变化。他曾在写给老师潘芝畦的诗中说:“荡宦如游民,浮家累妻孥。一屋雨打头,达旦声咿唔。呼名乌友朋,闭户人菰芦……”作为一个低级的小官,他没多少薪水,又很辛苦,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官场里还不得不事事小心,如履薄冰。最能表现窘相的就是《酸寒尉像》了:皂靴纱袍,外罩短褂,端拱着双手,小心谨慎的样子,一副酸寒局促之态。其时吴昌硕已经45岁了,眼看将届知天命之年,仍然一事无成。“造物本爱我,坠地为丈夫。昂昂七尺躯,炯炯双青矑。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频岁涉江海,面目风尘枯。”吴昌硕在很多诗句中,都写出了生活的愁苦和内心的焦虑。
3.人格精神的投射:自高唯有石先生
吴昌硕之名含“石”,一生以石自许。在《仓石图》中,胡公寿用奇绝顽石比作吴昌硕坚忍不拔的个性,以苍古的水墨写出石的傲然孤挺,物象简单,却有一股刚劲、厚重之气扑面而来。正是吴昌硕自我性格与心灵的映射。
“富贵神仙浑不羡,自高唯有石先生。”吴昌硕喜画石。他笔下的石头,常常与松树、红梅、水仙做伴。他有这样的题画句:“梅花、水仙、石头,吾谓三友。静中相对,无势利心,无机械心,形迹两忘,超然尘垢之外,世有此嘉宾,焉得不揖之上坐……”他还说:“画牡丹易俗,水仙易琐碎,惟佐以石可免二病。石不在玲珑,在奇古。人笑曰:此仓石居士自写照也。”在其70岁所作的《拳石》图中,吴昌硕写道:“昨夜落星化为石,雷斧凿窍穷天工。兀然不动似砥柱,可置沧海横流中。”这首诗表达了对石头品质的赞赏。
吴昌硕一生饱经沧桑,用石自比,有一种苍凉、壮阔之气,也象征其在艰难环境中倔强的个性,为其作品平添了雄强刚毅的气象。
4.仕进与归隐的矛盾:“永作芜园长”的美好向往
传统文人画家的别号山水图里往往呈现这样的图景:苍松挺立,卓然不凡;窠石危然,小溪潺潺。翠竹苍松之中,几间屋宇显然;柴门紧闭,一老夫子,闭门读书,琴书、松窗、兰室、清风明月相伴。此图表现出桃花源般的意境。《芜园图》《芜青亭长图》《秋林寄兴图》《癖斯堂图》等都营造了这种意境。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传统文人,家学渊源深厚的吴昌硕背负着“我祖我父皆通儒”的压力,他在游学游艺的同时,一直怀有仕进之心,总是不忘功名。中年时期的吴昌硕,也曾非常积极主动地谋求仕进,由于只有秀才身份,只能通过捐纳、求人保荐等方式,走得极其艰辛。吴昌硕有30多年的仕途生涯,从早期的典史、佐贰等下层官吏到中期县丞、“一月安东令”,再到晚期义渡局委员,一直四处奔走,事务繁杂,没有摆脱一官如虱的“酸寒尉”身份。以至于他的老师俞樾也感到不解:“吴子苍石……知君之诗老而愈工也,乃君之官况则何其老而愈窮邪?虽然方今事孔亟矣,君尝小试于安东,亦未能竟其所施,不如姑以吏隐于吴,金石书画之外以诗自娱,亦庶几漆园之傲吏矣……”
俸禄微薄、生活艰难,兼济天下的壮志亦郁郁难酬,每每悲苦郁闷时,家乡芜园躬耕自给、潜心学艺的田园生活,故里溪南的秋林令他无限怀念。他遥想:什么时候能像陶渊明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归耕田园,南窗读书,三五好友读书谈艺,再现当年在芜园的美好岁月?他在《自题小像二首》之一中云:“松如古仙人,石为寿者相。共秉坚贞心,不变古形状。王郎工写生,著我坐清旷。澹焉忘尘虑,高契羲皇上。羲皇不易求,无怀未遽让。谁解静中趣,南山兀相向。”在松石之间的清旷之地,一位面对南山、自谓“羲皇上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中语)的高士形象,正是吴昌硕的向往对象。其诗云:“东邻西邻携酒壶,南枝北枝啼胡卢。绿竹满庭自医俗,青芜作饭谁索租?眠展蕉阴叶叶大,坐听檐雨声声粗。梦醒灯火逗寒碧,城头曙色翻鸦雏。”(《芜园梦中作》)只能寄情《芜园图》《秋林寄兴图》以解归而不得的苦闷,看到画图就如看到故乡一样:“赢得画图如故里,六横山下下溪南。”
可以说这种既追求仕进又欲归隐田园的矛盾心态一直贯穿吴昌硕的整个中年时期。
另外,别号图作为古代文人的交游互动方式,可以从中看出别号主人的社会活动圈层。从吴昌硕别号图的画者和题跋者来看,可看到一个时间跨度大、年龄跨度大、身份职业众多的交友圈。他为了生计,为了学艺精进、仕途进阶,通过乡谊、学谊,寻师问友。其师友有文字记载的有200余人,有朝廷重臣、硕学大儒、收藏大家、艺坛名家、工商翘楚,也有落魄寒士、狷介清客、市井艺人,吴昌硕都与他们切磋、砥砺,广取各人所长。受他们鼓励与提携,加上自我勤奋与领悟,吴昌硕学养日厚,才有晚年登临艺林高峰的成就。可以说交游直接影响了吴昌硕中年之后的人际轨迹、思想状态、创作理念。他们相互间的书画酬唱、鉴赏,为艺坛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约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