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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过劳启示录

2021-01-02文|杨

企业文化 2021年18期
关键词:劳动日本工作

文|杨 凯

在过劳大国日本,关于过劳及其应对举措的探讨,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

过劳问题严重

2015 年12 月25 日,高桥茉莉从电通女员工宿舍四楼一跃而下,结束了她24 年的短暂人生。在外人眼中,高桥茉莉是社会精英,拥有让普通人艳羡的履历,毕业于东京大学、就职于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公司电通。直到她身故,家人才意识到她过得并不快乐。生前,她在Twitter 上留下大量让人绝望的字句:“假日加班准备的材料,竟然被批得一文不值,让人身心俱疲”“人生是为了活着才工作,还是为了工作才活着,我已经分不清”……高桥茉莉的自杀在日本各界引起极大关注和讨论。厚生劳动省调查发现,根据高桥的打卡记录,她曾在一个月内加班130 个小时,远远超过电通的员工协议规定,即一个月最多加班70 个小时的上限。2016 年10 月,高桥之死被劳动基准监督署认定为“过劳死”。这是日本第一宗被官方认定为“过劳自杀”的案例。

在日本,过劳重灾区远不止于广告业。漫画家尾田荣一郎是日本著名的工作狂。他的代表作《One Piece》(海贼王)已经连载了22 年,至今仍保持着稳定的更新频率。他曾在采访中透露,自己每天早上5 点起床,一直工作到夜里2 点。每天睡3 个小时,此外除了吃饭都是在工作。作为日本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漫画家,尾田荣一郎获得了惊人的财富与声望。但过劳不只属于他这样的成功者,也是普通漫画从业者的家常便饭。“一天平均睡眠时间是0~4 小时”“我在一个每月工作600 小时以上的公司干活”……2010 年10 月,一名28 岁的日本男子写下这些绝望的网络日记后选择自杀。生前,他任职于东京都的动画制作公司“A-1 Pictures”,曾参与过《振臂高挥》《神薙》等知名作品的制作。据日本动画师·演出家协会的调查(受访者:728 人),日本动画业每天平均工作时长超过10 小时30 分钟。而且,有32.3%的受访者年收入约100 万日元;19.9%低于100 万日元,属于典型低收入群体。日本漫画人真的是“为爱发光”。

日本是全世界过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据日本劳工问题专家组调查,2006 年,欧盟国家工人平均年度工作时长为1600 小时,而日本工人是他们的1.5 倍——2288 小时。其中,有408 小时为加班时间。2016 年,日本政府发布的过劳死白皮书显示:20%的企业员工有过劳死的危险;约21.3%的日本员工平均每周工作49 小时或以上,远高于美国的16.4%、英国的12.5%和法国的10.4%。

崇尚劳动的社会氛围

世界上,第一宗有记录的过劳死个案就发生在日本。“过劳死”一词也是日本人发明的。2002 年,《牛津英语词典》在线版收录了来自日语的词汇“karoshi”(过劳死)。从二战后的一片废墟到亚洲第一个发达国家,正是日本人如同“工蜂”般的工作态度,造就了日本经济的腾飞。在战后一代的日本人心中,为公司出生入死是伟大的。他们把那些勤奋工作的人称作企业战士,他们信奉加班光荣,休息耻辱。据Expedia 调查,68%的日本员工对带薪休假感到羞耻。在崇尚劳动的社会氛围下,很多人即便早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也不敢正常下班。因为他们不想成为公司的异类,影响职业前途。

早年间,日本很多大企业还专门为员工修建了“企业墓园”,用以告慰那些把一生献给工作的员工。《日本经济新闻》说,日本人将“生是公司人,死是公司鬼”的集体主义精神贯彻到了极致。日本在这样无私奉献的社会思潮中迎来黄金年代:1984 年东京奥运会、持续20 年股市房价暴涨、日本贵妇全球扫荡奢侈品……日本作家金子由纪子,在《不被理想束缚的生活》一书中写道:“那是一个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年代。日本经济一路向上,人口增加,都市扩大,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也日益提高……”那恰恰也是日本过劳最严重的年代。

据统计,1989 年,日本因过劳而导致的死亡人数达到1.7 万人,比当年交通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数还多。如今的日本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2019 年,日本GDP 为5.08 万亿美元,位列全球第三,人均GDP 也超过3 万美元。据瑞士信贷银行2019 年发布的《全球财富报告数据手册》,日本成年人中位数净财富约11 万美元,排在全球第8 名。但日本打工人们依旧没有逃脱过劳的命运。在崇尚集体主义和奉献精神的社会思潮、人口老龄化导致的劳动力匮乏、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等综合影响下,过劳早已成为日本这个社会大熔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人能够置身其外。

应对过劳的举措

作为过劳大国,日本同时也是面对过劳问题最重视、应对举措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对待过劳问题,日本政府采取产学研管紧密联动的方式,一方面加强技术性研究,一方面从劳动行政管理和劳动卫生管理角度,制定了很多对策和方法,以推动企业加强劳动管理。日本产业医学研究发现,时间外劳动(加班)会加大员工患脑出血、心肌梗死等心脑血管疾病的风险:单月的时间外劳动超过100 小时,或连续2~6 个月平均每个月超过80 小时,风险很高。早在1987 年,日本厚生劳动省就发布了620 号通知“关于脑血管疾病和缺血性心脏病等的认定基准”,该基准明确自症状出现或死亡前一周内,从事了在时间和地点能明确与发病或死亡有密切关联的工作的、或从事了较以往更加繁重的劳动而死亡的,可以被认定为因工死亡(过劳死)。过劳死认定基准发布后,又经过多次修订和完善。最近的一次修订在2010 年,主要修改包括将过重工作的评价时间从1 个月扩大到6 个月;将工作不规律、工作环境恶劣、因工作导致的心理压力等纳入考虑范围等。最重要的一点是,针对过劳导致抑郁进而诱发的自杀,日本也制定了工作上的过重负荷导致精神疾病的认定标准。一旦被认定为过劳死,将获得超过1 亿日元(约620 万元人民币)的赔偿。这倒逼企业为了避免员工过劳死,产生大量赔偿费用,而减少用工时常。同时,日本政府还针对“临时工”制定了一系列政策。2013 年6 月日本政府内阁会议决定了2014 年财政预算,其中针对解决非正式雇佣问题的预算达2248 亿日元。日本政府还重新修订相关法律,规定非正式员工在同一企业工作超过五年时,企业须与该员工签订终身雇佣合同,有效抑制了临时工的过劳现象。

2014 年6 月,日本《过劳死预防对策推进法》获得国会全票通过。在这项法律中,预防过劳死第一次被明确规定为国家层面的义务。2019 年,日本又在推进法的基础上,制定了更为严格和细致的《工作方式改革关联法》,明确规定,原则上每月加班不得超过45 小时,每年不得累计超过360 小时;普通劳动者除拥有每年10 天及以上带薪休假的权利外,还增加了每年至少休息5 天以上年假的义务。此外,日本厚生劳动省还设立每年11 月为日本的防止过度劳累死亡启蒙月,对过劳死的问题展开宣传,各县府道政府也有自己的县民不加班日等活动。

企业层面,日本一些大企业也开始主动为员工减压。比如松下现在允许员工在家办公,并提倡在办公室里穿牛仔裤。但松下公司表示,愿意早下班的员工依旧很少,而且大家都想等其他人都穿牛仔裤之后再穿。上班族工作时间过长,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曾承诺会解决的一大难题。对此,安倍晋三提出了两大解决措施:一是对员工每月加班时长超过100 小时的公司罚款;二是设立“优质星期五”,鼓励员工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提前到3 点下班,去逛街聚会,放松身心。不过,安倍政府在刺激经济和解决过劳问题之间始终摇摆不定。为了刺激经济发展,安倍晋三又提出了自由裁量工作制度,帮助企业绕开《日本劳动基准法》来规定劳动时间,不管员工加班多少小时,只要事先约定好相对应的工资即可。

2019 年发布的《令和元年版过劳死等防止对策白皮书》显示,最近两年,日本职员超时工作的现象不断减少,过劳死的现象也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员工体验带薪休假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但日本学者认为,政府的数据结果是不真实的,日本厚生劳动省的数据仅反映了企业的观点,并未涵盖员工在考勤系统之外的工作量。他们认为日本上班族的过劳现象被严重低估了。日本的过劳问题是否真正得到缓解,恐怕只有每一个打工人自己清楚。

过劳的深层次原因

现代社会的过劳问题其实是一个非常反常的现象。理论上,随着社会整体生产力和生产效率的提升,工人的劳动时长应该是缩短的。1930 年,经济学家凯恩斯做过一个预言:100 年后,人类每周的劳动时间只需要10~15 小时,人们会因为闲得无聊而烦恼。无独有偶,1967 年,几位美国议员还规划过一张蓝图。按照他们的设想,到20 世纪90年代,人们每天只需要工作4 小时,或者继续工作8 小时,但是把退休时间提前到38 岁。据统计,从20 世纪40 年代到80 年代,发达国家的劳动生产力,普遍提高了两倍以上。20 世纪中期,世界各地纷纷掀起要求缩短劳动时间的工人运动,于是有了8 小时工作制和一周双休。人们的劳动时间确实缩短了,这基本符合凯恩斯等人的预测。然而20 世纪80 年代以后,劳动时间缩短的趋势突然扭转。据国际劳工组织的统计,英国劳动时间增加的拐点出现在1982 年;美国和加拿大都是1983 年;意大利是1985 年;挪威和瑞典是1988 年。也就是说,不止中日韩,1980—1990 年的十年间,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工人的劳动时间都突然开始增加。是人们突然变得更拼了?还是企业剥削突然加剧了?只要稍加思考,就会发现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对于过劳社会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日本过劳死问题研究第一人森冈孝二在《过劳死》一书中,分享了他的研究和思考。森冈孝二认为,过劳时代,其实是全球化、信息化和消费主义盛行的结果。这些趋势改变了现代人工作的时空秩序,让整个社会进入过劳时代。全球化打破了分工协作的空间壁垒,也打破了雇佣关系的国界,把全世界的劳动力,拉到了同一个竞争界面。出于盈利考虑,企业主都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员工。比如一份工作雇佣一个日本人,需要1 万元,而在中国或者印度,一个同等学力和能力的员工可能只需要5000 元;你只接受8 小时工作制,而别的国家工人可以干12 个小时。出于竞争压力,人们开始普遍接受更高的工作强度。在劳动时间问题上,国家和国家之间、全世界的员工之间都在进行艰难的博弈。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正如森冈孝二在《过劳时代》中文版序言中说的:日本的长时间劳动,是阻碍中国缩短劳动时间的重要原因。反过来,中国的长时间劳动又进一步加剧了日本的过劳问题。信息化消除了工作和生活之间的时间界限,并且模糊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互联网、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的出现,提供了24 小时随时随地办公的可能性。同时,信息技术让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力钝化,无形中延长了人们的工作时长。你是否意识到,当你使用电子产品时,时间过得特别快?而消费主义的盛行,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攀比心理,把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到了过度劳动的循环里。消费即通过货币换取商品。消费资本主义加剧了人们的攀比心和虚荣心。为了买更多、更好的商品,就必须努力工作去赚更多的钱,最后进入工作与消费的死循环。当你通过购物解压时,有没有想过,正是过度消费导致了过度劳动?

如果拉长时间线来看,会发现劳动时间延长,其实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大趋势。在狩猎时代,人们大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够吃就行;到农耕时代,农忙时节几乎要从早干到晚,劳动时间明显增加;到工业时代,人们几乎每天都要工作,一周工作40 个小时就开心得不行。随着社会进步,人们劳动所获得的反馈机制越来越健全和细化。人们甘愿选择那些工作时长更长的工作,往往是因为同等条件下可以获得更多的报酬。试想一下,如果未来某一天,你的工资不是按月、按天计算,而是按分、按秒计算,每工作一秒账户里马上多一笔钱,你能抵挡住诱惑么?这些年,世界各国也涌现出对抗过劳的三大流派:劳动制度改革派,即像日本这样通过法律强行干预劳动与分配制度;生活方式改良派,即主张个人回归田园,选择慢节奏的生活;个人能力提升派,即通过提升个人能力的方式来缓解过度劳动。这些方式从一个地区或者一个人的微观层面,或多或少地缓解了过劳问题,但终究无法从根本上扭转人类共同面对的劳动时间延长的大趋势。不得不承认,劳动时间延长是生产技术和社会进步所必须承受的代价和副作用。可悲的是,一辈子对抗过劳问题的学者森冈孝二,最后同样死于过劳。除了学术研究,他还支援工伤申请和诉讼的活动,担任大阪过劳死防止协会会长,积极推动日本《过劳死防止对策推进法》的颁布与实施。他一生为解决过劳问题而奔波,明知自己有心脏病,还常常工作到深夜两三点。2018 年8 月1 日,74 岁高龄的森冈孝二,因慢性心力衰竭急性恶化倒在家中,送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这一天,离他完成《过劳时代》的中文版序,不到一个月。终其一生,他也没能找到答案。但至少,他为日本对抗过劳问题,带来过一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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