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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新注新译》的注释方法创新及其学术史意义

2021-01-02张中宇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通假训诂用法

张中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00)

一、研究背景

汉代以来,阐释、研究《论语》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历代研究《论语》的方法主要有文献法、训诂法、历史事件互证法等。由于流传至今的先秦文献有限,现代以前国家或私人收藏具有“封闭性”,缺乏广泛的“共享”机制,历代学者能接触的文献往往并不特别丰富。受到这些条件制约,传统的文献或训诂方法多为有限举证。这些有限举证有时候难免带有片面性、主观性,不同学者之间也多见歧异,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相关问题也就成为“悬案”。

仅仅依靠传统的文献、训诂或历史互证等方法,《论语》阐释或研究中见仁见智的“悬案”几乎没有破解的可能。因为除了传世文献,新发现的材料包括出土文献等也很有限,就客观条件而言,很难实现突破。就主观方面而言,可能各取所需的有限举证思维也难以“破茧”。但即使在现代,阐释《论语》的著作基本上还是采用传统的文献、训诂或历史互证等方法。显然,在《论语》阐释与研究领域,如果没有方法的突破,很难获得新的证据和推进。

二、《论语新注新译》的方法创新

杨逢彬先生的《论语新注新译》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论语》阐释与研究方面大胆采用新方法的集大成者。这部《论语新注新译》最显著的特点,是以一个时代或者一部著作的语言运用特点或其语用习惯为突破点,或者以更多的实证,找到相关阐释的新证据。应该说,这种方法在现代语言学研究中早已广泛采用,为现代语言学的基本方法之一。杨逢彬先生把这种方法广泛运用于《论语》阐释,则是《论语》研究史上方法的重大创新。这种方法最大的价值在于,突破了传统文献、训诂、互证方法有可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局限,而立足于一个时代,或者一部著作整体,或者更多实证,来研究局部问题和大量个案,视野更广、说服力更强。传统的文献、训诂、历史互证等方法可能“只见树木”,就是因为这些研究方法通常并不立足于一个时代、一部著作整体,而是有限举证。这些有限举证如果正好代表一个时代或一部著作的典型用法,相关阐释无疑是准确可靠的;但这些例证是否属于典型用法,由于没有科学的统计,具有明显的主观性,甚至具有随意性,就可能导致这些例证或许是真实的,却未必能反映所阐释对象的本质。传统的文献、训诂、历史互证等方法由于立足于具体文本举证,因此必然重视局部考察或上下文“解通”,它本身不太关注整体性、时代性。这里要指出,传统的文献、训诂、历史事件互证等是很重要的实证方法,具有自身的特点和优势,但每种方法也往往有其局限性,没有一种方法是万能的。因此,科学研究常常需要运用不同方法以互相补充,尤其需要新方法研究以前不能解决的问题。

正是由于新方法的广泛采用,杨逢彬先生的《论语新注新译》有不少创新发现,成为当代《论语》阐释中的重要代表作。兹举数例。

例(1),《述而》篇载:“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其中,“窃比于我老彭”定州汉墓竹简本《论语》作“窃比我于老彭”。杨逢彬先生认为定州本“窃比我于老彭”较为可信。他指出:“我们全面考察了《论语》《左传》《国语》《孟子》四部古籍中1181 例‘我’字,未见有‘我’直接修饰人名者。”[1]131杨逢彬先生以大量同时代语用实例进行论证,很有说服力。“我老彭”这种表达方式颇难理解,若不立足于时代语言运用的特点和习惯,是很难提出有力证据的。虽然考察《论语》《左传》《国语》《孟子》4 部古籍中1181 例“我”字用法,还并非先秦“我”字用法的全部,但是,它明显超越了传统的文献、训诂等方法的有限、片面甚或随意举证。1000 余例的用法,可以相当程度地反映一个时代的基本特点,其说服力无疑远远超过随举一两例或三五例。

例(2),《为政》篇载:“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出自《诗·鲁颂· 》:“思无邪,思马斯徂。”杨逢彬先生指出:“其中‘思’是句首语助词(古人所谓‘语词’‘词’‘辞’),自来注《诗》者无异议。”[2]但《论语》中孔子引用“思无邪”,其中“思”作发语词还是作名词“思想”,存在争议。如杨伯峻认为:“‘思’字在《 》篇本是无义的语首词,孔子引用它却当思想解,自是断章取义。”[3]由于“思”作“思想”或“思想感情”符合现代汉语表达习惯且易于接受,这基本上是现代阐释《论语》该章句的通解。但杨逢彬先生指出:“孔子时代的典籍中,‘思’字从未见用为名词可解作‘思想’者。据我们全面调查,孔子时代及之前,‘思’只有两种用法:一是用作动词,意为思念、思考,……一是用作语助词,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思’用作名词表示‘思想’已经是很晚近的了。”[2]

考察《论语》中的“思”,见于其中12 章计25例,除了“思无邪”例以及《雍也》篇中作人名“原思”,其余23 例全部都是偏于抽象的“想”“思考”之义,无一例作语辞。但《论语》中作“想”“思考”之义的“思”,除了《季氏》篇中“君子有九思”可作名词“思考”,其余22 例全部都作动词,没有一例作名词“思想”的。虽然“赋诗断章,余取所求”(《左传·襄二十八年》)为春秋时期诸侯、臣属等引诗习惯,但难见孔子以杨伯峻所称的“断章取义”(《论语译注》)引用文献。由此判断,孔子当是以《马同》篇中“思无邪”整体引用,不可能改变“思”的用法。尽管到孔子所生活的春秋后期,中原地区“思”已经几乎不作语辞而逐渐专用作动词或名词(《论语》中用法可为证),但孔子应该还是尊重他所引文献中原本保留的较古用法,取“无邪”概括《诗三百》。再者,这里“无邪”若限定在“思想”这一个相对有限的范围,很难全面概括《诗三百》的特点。所以,杨逢彬先生说:“可以认为,孔子于此如果有所断章取义,也只是将具体马无邪(斜)行,当作抽象的没有邪僻了。”[1]16-17如果立足于更大的范围进行考察,所谓见仁见智的分歧,其实有不少是可以避免的。

例(3),《卫灵公》篇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其中,“君子固穷”的“固”有两解。《论语集解》何晏等注:“君子固亦有穷时。”“固”作“固然”“本来”,副词。《论语集注》另注:“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朱熹引程子说,认为“固”作“固守”,动词。仅从《卫灵公》章句提供的有限语境来看,朱熹及朱熹以前的注,这两说都可通。宋以后学者各取所需,似乎都出之有据。杨逢彬先生指出:“在《论语》时代,‘固’做谓语时多表示‘(使)巩固’,未见‘固守’用例,也不带‘穷’这类表示抽象意义的宾语;但做副词表‘固然’者则极为常见。”[1]294杨逢彬先生以更为宏观的先秦语用统计提供了新证据,可证理学家朱熹说与先秦汉语用法不符,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传统阐释方法存在的局限性。

三、《论语新注新译》的学术史意义

《论语新注新译》中有说服力的考证居多。杨逢彬先生是民国语言文字学、文献学大师杨树达嫡孙,杨树达著有《论语疏证》。当代史学、文献学大家杨伯峻是杨逢彬先生的伯父。杨逢彬先生师从北京大学郭锡良先生治古代汉语,秉承其祖父、伯父从传统的文献学、训诂学、历史学等入手,同时开创性地把现代语言学的大数据统计方法全面引入《论语》阐释和研究中去,尤其用于解决颇具争议的问题。由于通过新方法获得了新证据,所以杨先生敢于有理有据突破古注或者一般看法,提出新说,精彩叠见。当然,《论语》所载语录及其使用的先秦汉语距今已逾2400 年,历代版本与阐释非常庞杂。据日本学者林泰辅1915 年纂《论语年谱》所录,中国自公元前202 年至1915 年2100 余年间有关《论语》的著作就有1700 余部。从285 年至1915年,日本《论语》的抄写本、传述、刊刻本近1000部[4]。此外,韩国有关《论语》的各种传本与阐释也多达数百种[5]。这还不包括欧美近年来与《论语》相关的阐释和研究。这一方面可以反映《论语》在历代影响极大,辐射极广;另一方面,累积起来的相关分歧也很多。杨逢彬先生的新版《论语新注新译》所附“疑难词句考证索引”所列相关新考证已达197 例[6],可谓巨量。但是,就《论语》历代积累的疑难问题而言,这197 例恐怕也只占其中一部分,《论语》还存在大量需要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兹举一例。

《论语·八佾》篇载:“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是中国典籍中最早出现“文献”二字的记载。汉代郑玄注:“献,贤。……以此二国之君文章财(才)贤不足之(也)。”[7]魏何晏等的《论语集解》、南朝皇侃的《论语义疏》、北宋邢昺的《论语注疏》、南宋朱熹的《论语集注》等均引郑注。依郑玄注,“文献”之“文”,指流传于世的“文章”;“献”,指“财(才)贤”,即通晓历史掌故的贤人,“文献”即“文贤”。此后历代遵从郑注、《集解》,魏晋以迄明清1800 余年主要注本以及现代注译本等,几乎没有分歧。今主要注译本仅辜鸿铭将“文献不足故也”译作“现存的史书太少了”[8],“文献”译作“史书”,没有涉及“贤”(人)。

但若以杨逢彬先生所引入的研究方法考察,可发现历代信从的这条郑注很难成立。其一,目前可见甲骨文、金文文献中,“献”出现多达110 余例,多作动词“进献”,作名词指“祭品”“祭器”,没有“贤”义,也不见任何一例用于通假。这是由于“献祭”为当时普遍性的重要活动,“献”字成为那个时代最熟知的专有名词和动词,其意义和用法都趋于稳定,其地位已不允许随便借作他用。其二,传世先秦文献中“献”字同样十分常见,在郑玄之前,未见“献”字用作通假相关用例及阐释。即与郑玄时代接近,如《尔雅》《说文解字》《释名》等均未见“献”用作通假的阐释。直到清代段玉裁注《说文》,也未采郑注以说明“献”可为通假或通“贤”。除了郑注,目前仅见东晋梅赜所献《尚书孔安国传》中有注“献”为“贤”之例,典型的如“万邦黎献”等。《尚书传》已经清代阎若璩等证伪定谳。蒋善国指出,《史记》《汉书》等均未载汉孔安国作《尚书传》,《汉书·艺文志》也未著录这本书,“况司马迁亲从安国问故,使安国果曾作传,怎能遗漏不载……在西晋末以前,不但无人说孔安国作传,就是伪《孔传》也无人见到,甚至《孔传》这个书名,也无人谈到”[9]。《尚书孔传》既伪,其出现在郑玄之后不久,不过是晋人沿袭郑注,当然不能作为郑注的旁证或依据。且仔细推敲伪《尚书传》相关注,训“贤”同样不能成立[10]。除郑玄注“孤例”及伪孔传袭用,先秦文献未见注“献”通“贤”之例。其三,《论语》中“贤”共出现25 处,而“献”仅见于“文献”1 例。若“献”通《论语》中极为常用的“贤”,既不符合甲金文字及先秦文献中“献”的用法(“献”不用于通假),更不符合《论语》用词习惯。如《论语》中不见“欤”,全以“与”通假;不见“汝”,全以“女”通假;不见“智”,全以“知”通假。在《论语》里,“贤”作为重要概念频繁使用达25例,早已通用,根本无须通假,即不具备“献”通“贤”的条件。若“文献”之“献”通“贤”,以《论语》的表达习惯,必作“文贤”。这一条属于内证,甚为重要。“文献不足故也”历代均采无可信训诂证据且无旁证(唯一旁证《孔传》已伪)的郑注,原因还是在于尚未全面调查商、周时期“献”的用例与用法[11]。

《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常务副主编刘曙光先生认为,学术创新由高到低主要有理论创新、方法创新、材料创新、理论应用创新[12]。刘曙光先生把方法创新置于新材料发现之前,是有道理的。即便是考古重大突破获得的新材料,能彻底颠覆或定论某些重大问题,但新材料起的作用通常仅限于局部个案。方法的创新却可以辐射很广泛的领域,所以它比解决局部个案的新材料发掘更有价值。本文所述“文献”相关考察,也正是采用杨逢彬先生大数据语用统计方法进行的尝试。将来更多学者,采用相关方法可以解决《论语》阐释和研究中的更多问题,甚至不只限于《论语》的问题。杨逢彬先生的《孟子新注新译》,也是新方法研究的力作,限于篇幅,就不在这里具体评价了。换言之,从学术角度来看,《论语新注新译》的最大价值,或许不仅在于重新论证了多达197 处问题,及以其更有说服力的阐释赢得读者的广泛接受,而是在于杨逢彬先生引入的大数据语用统计方法,拓展了文献研究新的广阔空间以及随之可能带来的更多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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