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寄梅花,词叹芳华
——论李清照咏梅花词之情感
2021-01-02钱樱睿
钱樱睿
(西安市铁一中学 西安 710000)
汴梁清瘦的梅花在一隅寂静中无声压过了洛阳丰腴的牡丹,成为烫在宋人心间的一枚朱砂。因而,咏梅之风渐成时尚。咏物诗最难攻,而梅尤不易。李清照现存的咏物词作中,专事咏梅加咏腊梅之什数量为最,约占五分之一以上[1]。以往的研究者多通过作者人生经历来细致分析李清照梅花词的独特情感,也有通过李词中所用的多种艺术创作手法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本研究选取李清照不同的梅花词,通过对比李清照笔下不同形态的梅花、不同词人描写相同的梅花和李清照不同时期的梅花,感知作者所赋予梅花不同的意象,深入研究作者与梅花的密切关系。在她笔下,梅词最为出众,虽知“梅词易俗”的前言“不妄耳”,但她懂梅,稍加斟酌便可独出心裁地咏梅,正如林黛玉略有思索,就可以一挥而就成功夺魁的咏菊词一样。她与梅羁绊一生,无数梅的话题可做 写词的素材。这些花意就是作者自己,花的感情,便是作者的情感。
一、言解梅花意,痴诉心间语
李清照是一个与花相伴的女子。其咏物之作中,不乏桂、菊、藕花、海棠等花的倩影,可只有梅花,做了她的知己。她懂它、惜它。梅花是她情绪的外化。她与梅花一起会像姐妹般耳语。梅花本具灵性,会安静地陪伴女孩痴、嗔。女孩在酒杯里映上自己的倩影,微微一笑,便可饮下她们共同的秘密。因此,李清照的梅词中总会出现一两句对话似的语句,她相信,只要她有所述,梅必有所答。
李清照在闺房前种下过娇美的海棠。她曾在风暴后焦急地询问侍女“海棠依旧”?也会心领悟到此时必是“绿肥红瘦”的迟暮。同样是伤春,同样有闺情,同样见花落,只是情感不同,海棠的凋落诱发了她淡淡的愁苦挣扎,而梅的落英却让她心痛了:“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手植的江梅,是陪她度过念母岁月的闺友。她习惯于晨起时向它问好,习惯于烦闷时将自己锁在屋内在它耳边呢喃。如今,她不理发髻,默默捧起梅花落英;婚嫁之年,她想再对它说说那个少年郎。然而,花期一过,留下一地的碎片,平白又添一份凄苦。于是,她心生怨恨:“云淡无情,月疏无心。”第一次,我们看到知书识礼的她迁怒于无辜的犀角,质问“还解辟寒无”。群芳之中,也只有梅花,会让她这般轻易地流露出喜怒。她也倾慕“暗淡轻黄体性柔”的桂花,并且对它从不吝啬溢美之词。“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必追求相貌,其醉人的浓香便足以成为称花中一流。然而,她终究会望桂花而却步,因为她更似梅花,尤其是姿态和神韵。其追求的姿态永远是仰望的,距离是遥远的,被仰望的对象是无可挑剔的。而最亲密的关系往往是平等、相互体谅的,相处的模式是如李清照与梅花一般真性情的。“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她独自回娘家,再见挚友,眉间已有了些许狼狈,而花却点染着凝脂般的红色。她并不嫉妒花的明媚,只是如此盛景让她好像看到了曾经风华绝代的自己。如今党派株连,朝不保夕,她扶额叹于窗底:“你酝藉生机无限美好,可又如何应对骤风侵袭呢?”作为历经波折的知己,她不希望梅步她的后尘,无所归依。只不过转念一想,太白与陌生的月尚相邀共醉。梅始终与她相伴,愿做她患难与共的朋友。既然无法预料,那便及时对饮尽兴,她便向梅招手:“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她们是可以将彼此的疲倦袒露的,会相互担心、分解痛苦。她们永远可以做到共同面对。
海棠、桂花,它们只拥有过李清照生命中一个短暂而朦胧的片段。只有梅花才像她心中的一池清水,无恙时占据她的整个心扉,凋落时牵动着她所有的情绪,其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颤一下。人与梅相通,人为梅忧,梅解人意,她们更是彼此照顾、共同担负。
二、一世梅花词,尽追平生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这首综合性极强的《清平乐》写尽了李清照与梅花非同一般的关系。黑格尔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助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2]”李清照生命里不同时期的梅花,寄托着她情感的变化。花异情异,她回忆自己辗转的一生,对梅落泪,追忆着与梅花共度的点点滴滴:
(一)梅掩少心
李清照更与梅心灵相通,她眼中的梅会悄悄对自己诉说一份独特的意思,通过最信任的梅看见自己的心事: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当看到与自己相伴的江梅再一次落下时,眼前悦目之景对李清照而言却别有暗示:梅岁有增,姻亲未定。待字少女终是掩不住青春的情怀,打开了心扉,才子佳人间最稚嫩纯粹的情感便在最青涩的岁月里生根发芽: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闻脚步声进,和羞溜走,亏得身边有株知心的青梅,她赶紧停下脚步,回身躲在青梅后,借嗅气味,将眼神落在了来人身上。此青梅虽有异于江梅,但它出现得那般恰到好处,既成全了李清照心中抑不住的闺情,又保留了一个女子的矜持和风度。
豆蔻年华,她的世界开始被染上粉红的色彩。因江梅落英的提醒,李清照在年少时种下了对情感的渴望。而与君相许时,青梅又忠诚地变成了她暗察心上人的掩护。梅就是如此贴心细致,为她事事留心,也为她不着痕迹地掩饰了那份控制不住的心思。
(二)梅寄国恨
内忧和外患好似孪生兄弟,几朝风云诡变,数时敌争劫难。当金人的军马踏碎了汴京城的琼楼玉苑时,李清照带着一身伤痕和记忆中的梅花南渡:“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南都的春色旖旎,目及之处皆是愉悦。她微理衣衫,打开妆奁,想如年少一般点一妆梅花,却不经意碰到鬓上残梅,破损之状霎时在心上撕开伤疤。她惊觉:“故乡何处是?”春寒花残,她小心地卸下梅花,方想起素日酒醉,不过是为了忘却身在异乡的痛楚,“忘了除非醉”纵有生作人杰,死为鬼雄之志,如今也只剩下无力与无奈。此时,她不会再言闺怨,而是诉说着作为女子,心灵深处那份难以当众表达的家国情怀。觊觎皇权的野心从不会停止,原以为,临安的宫阙会增几分警醒认真,却不想西湖的歌声更弥亡国之意。独居南城,岁至中年,她的生活渐渐安稳。可是面对更为勇猛的蒙古骑兵,她明白了自己一切期望的结局只能是在花香酒香中忘却愁苦。词的上阕本是怡然轻松的,可笔锋急转,下阕落下自己对家仇国恨的挂念与不愿承认的失望,也向我们展示了她像鬓上残梅那样寸寸被冰封的心。
(三)梅忆暮情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终于,李清照孑然一人,耳畔缠绕着梅花三弄,唱着最后的哀音,一步一步走向了暮年: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再开新格,《孤雁儿》中已经没有梅具象的身姿,有的只是看不见亦触不到的“梅心”和一枝不知样貌无所归依的梅花,也正是这一枝无所去处的梅花,使整阕词从构思立意上不断地抒发情感:清晨刚起,不觉“春犹早”而是干脆的“无佳思”“情怀如水”;曾经雨疏风骤,尚顾海棠的红情绿意,如今小风疏雨就可轻易催下“千行泪”;那时,武陵人远独锁秦楼,不过添“一段新愁”,如今吹箫人去空守玉楼,已是断肠。
这首词既不着墨于梅花的形态美,也不心悦于梅花的色彩美,更不留恋于梅花的风韵美,而是赋予梅花以一种易安独具的哀婉欲绝、挚切动人的真情美。在生命的后期,李清照最留恋的便是她一生拥有的所有真情。
娉婷之岁不比群花的清高自傲,许情之年踏雪寻梅的意气相和,潦倒时光无人堪寄的悼亡绝望。“梅”是公认的作者的化身。她不是以梅花直接比人,而是把梅花同自己联系起来,因际遇而溯及梅花,让梅花巧妙地闪射出她心灵深处的感情。
三、情系梅花魂,笔落玲珑地
梅花素来有芬馨高洁的品格,灵魂间的魅力深深烙印在历代诗词长卷上。李清照总是对梅的事情格外上心。细数翻阅梅词后,她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她笔下的梅花,多姿多情、鲜活生动。“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李清照利用了与梅共长互交的优越条件,用独到的情感为梅词开创了一片新的玲珑地。
(一)临铜镜,摹梅姿
陈祖美先生说:“《漱玉词》中比重最大的是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的心史。[3]”李清照为梅作词,为己言情,写尽了梅在千种环境下的万般形态:艳丽花蕾,鬓间残枝,指间余香……物象的摄取,姿态的刻画,李词最善将某种特定环境中梅的形神美和女词人的情谊美融为一体。
其词细致到雪中腊梅:“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紫褐色的梅枝生来清瘦,不同于发髻上梅花赭墨的残枝。晶莹雪珠儿使它丰腴,花朵绽开的笑靥亮丽了满地纯白。开于雪日之梅可人柔美,光彩熠熠。李清照更是与之有了共鸣,与它相见恨晚。她门第高贵,身价地位几无伦比,更兼咏絮之才,名满汴梁。“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此时的梅花便是她抒发自矜之情的载体,高傲的才女终是有所顾忌,落笔大赞梅花,实则写梅并写人,赏梅也自赏。她目光频频流转于落梅,恋极了残梅余香,深夜醉酒忘记卸妆,留着“梅萼插残枝”入梦,凋落之梅的香气惊醒了醉梦中人,卸下鬓间的失去梅花的孤独残枝,收集起零落的花瓣。“更挼残蕊,更捻馀香。”她曾小心翼翼捧着落花痛心,而如今凌乱的心绪化作手指的忙乱,不是不痛,而是如今的心境已异于年少。花瓣兑现了它的诺言,陪着她的心一起被伤得零碎不堪,留给她指尖不平静的幽香。
对于李清照来说,梅就是镜子对面的她,花的形神外貌都有她内心特定的情感。她常常对着那扇铜镜,顾影自怜,蹙紧眉梢……久而久之,她也分不清影像与现实了,于是,笔下的梅花处处流露着她的喜悲。
(二)异众词,慰梅心
对于李清照,梅不是最出色的,却是最懂她的。也正是如此,李词中的梅花常异于他人之作,最动人之处在于词作从不刻意赋予梅花某种品格与气节。她将梅花当作自己的同类,在不同的境遇下与它寸步不离,交心爱怜。最具匠心之处是她把咏梅放在人物的生活中,加以描写赞颂,把情思与咏梅结合起来,自成高格。《满庭芳》别有视角: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古之女子,多免不了婕妤之悲。情谊不同,也不必临水登楼,那株梅花会在寂寥中陪着我,它见过何逊曾对花彷徨:“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所以,它知道,心中之人未到。她懂得,同情理解长门宫里那个被“金屋藏娇”誓言羁绊的废后。“从来,知韵胜”,人们只知道梅色泽美艳,只懂赏梅,以为它不畏严寒,欣赏它的傲骨气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却鲜有人真正懂梅。“难堪雨藉,不耐风揉。”其实,梅亦禁不住凄风苦雨的揉践、欺凌,它也想被岁月温存,只是命运使然,只能在寒风中更坚强些。李清照是真的懂,她懂梅花的伤心,懂梅花也渴望被呵护与陪伴,因为她读过《白头吟》,她的心里仍念着那个远去的武陵人。
梅词纷纭,只不过历代诗词中的梅花有它们各自的使命:“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以梅为妻,喜爱的是梅花芳华之年的姿态之美,仰慕的是其高尚淡泊的气质;“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手中代表江南的梅花被赋予了友情的寄托;即便是少数的残梅词,如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也多赞于梅花孤芳自赏的气质……唯有易安不同,她心中的梅花是纯粹的,只代表它自己,灿烂时被呵护怜惜 ,衰老时仍爱着它面庞的皱纹,度过如《当你老了》中炉火旁回忆曾经一颦一笑的温情岁月。生活有所变故,她会安慰它“须信道,扫迹情留”。衰老何妨,我会记得你留下的情谊。她又何尝不是眼中映着梅花,安慰自己:“疏影尚风流。”其实,我们早已分不清人与梅的界限了。这些话,好似与梅交心,也似乎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这便是李清照的独特,她不在乎梅花是否花香依旧,也不注意它多么清高坚强,她只想梅花纯纯粹粹做它自己。其实,爱在最深处,就是期盼那个被爱的对象能洒脱一点,不背负舆论的压力,拥有自我。
李清照在梅花词笔间,从未强求拟人化的手法,也不落入简单以咏物兴起的窠臼。她在特定时、地的思绪与联想,与寻常咏物作上阕写物,下阙抒情的固态格局相去甚远。梅花是李清照虔诚请来的主角,让其在空白的剧本中恣意书写自己的人生,同时为李清照的情感染上色泽。词承翰墨,梅蕴书香。李清照便是两宋时期的临水照花人,她与梅花之间缕缕缘分的丝线将彼此牵系。丝线的一头是系的是孤芳自赏的梅花花魂,另一头浸染着绝代才女的孤高品性。她们更是因为相同的心性、熟悉的感知不断靠近,渐渐互成知己。那人、那物抵不住花开蝉鸣,在叶落雪飘中形成错综复杂的丝网,牢牢攥住彼此。她终于落入梅池,化作了一株梅花。她用一生与梅之间交织成丝线,经纬分明地穿梭着,严丝合缝地织就了梅花词的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