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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底色、哲学思考与人性观照
——论西方儿童文学对炼金术文化资源的汲取

2021-01-02魏紫荆

昆明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炼金术儿童文学儿童

魏紫荆

(南京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黑暗、潮湿的房间里,摆放着不知名的药瓶,壁炉里燃着熊熊大火,身着长袍、留着长指甲的术士们摇晃着瓶瓶罐罐,瓶口则散发着可疑的烟雾……”[1]一提到炼金术,今天的人们往往会联想到这样玄秘的画面。炼金术是一门融合了哲学思想和化学实践的学问,兴起于公元1—5世纪,是希腊哲学与埃及神庙手工技艺相结合的产物,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初期在欧洲兴盛,16—18世纪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而逐渐衰落,19世纪基本退出人们的现实生活。受万物一体等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术士认为金属、人体、行星三种宇宙体系一一对应,当金属进行冶炼转化时,自己的灵魂能随之提炼升华,最终达至完美纯净,炼出能将贱金属转化成纯金的哲人石以及恢复一切生命机体活力的万能药,炼金实验由此带上探索宇宙与生命奥秘的意味。

炼金术虽退出人类现实生活已近两百年,但其仍以独特的魅力活跃在虚幻世界中,《神曲》《浮士德》《巴黎圣母院》《红字》等诸多文学作品中都曾出现过炼金术的身影。“炼金术的历史和术士们的传奇故事,炼金术所具有的宗教哲学思想、神奇的文字和格言、符号和象征体系、实验室和化合流程等等,都成了西方文学的题材或灵感来源。”[2]

炼金术的神秘魅力不仅吸引着成人,也吸引着儿童。尽管民间故事中早已有了炼金术的痕迹,但因其违背了“人因赎罪而必有一死”的基督教理念以及启蒙主义宣扬的科学、理性而始终被排斥在儿童读物之外,一直到19世纪崇尚淳朴原始人情与儿童天性、提倡娱乐与解放文学的浪漫主义兴起,炼金术才终于在儿童文学中出现。此时炼金术已基本退出了人们的现实生活,一方面,实验失败导致的种种悲剧与骗局使得人们对它抱有排斥心理,如安徒生在其童话《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中就讽刺了部分炼金者疯狂的金钱欲望给家人及自己命运带来的不幸;另一方面,其幻想性、与巫术魔法的神秘联结又使自身成为一种反抗物质主义的资源,被浪漫主义用来“对抗现代工业文明所带来的人的异化的焦虑”[2],凡尔纳航海小说中出现了它的身影,但仅仅将炼金术作为一种具有幻想元素的情节线索。

20世纪,幻想性作为儿童文学尤其是童话的重要特征已得到普遍承认。一方面,许多儿童文学作者关注到炼金术的神秘性、探索性、争议性对孩子的吸引力,将其作为一种巫术背景、奇幻资源着重描写,儿童文学中有关炼金术的作品大增;另一方面,作品也不仅仅停留在对炼金术文化神秘性的书写,挖掘角度增多,原本连成人较难理解的象征符号图腾、哲学思想体系也开始纳入儿童文学的创作资源中。比如保罗·科埃略、J.K.罗琳等作家注意到炼金术深层哲学与儿童文学的契合性,利用炼金术意象引导儿童思考生与死、财富世俗欲望等重要命题。这时期的儿童文学作品多部呈现出深沉的思考,儿童文学的内容表现深度得到扩充。

21世纪初,涉及炼金术的儿童文学的形式体裁、思想内容得到进一步扩展与创新:沟通文本与现实寻找宝藏的冒险童话、情节发展由自己选择的历险小说、恐怖氛围的蒸汽朋克科幻文学……幽默趣味、探索解谜、推理悬疑、惊险恐怖……甚至有作家颇有创意地将炼金术与烹饪术联系起来,将“融合生成”的玄妙理念应用到垂涎欲滴的美食上去,幻想色彩得到进一步张扬。儿童文学纯粹的娱乐性、趣味性被大大推崇,部分文本中甚至出现了挑战世俗认可的行为规范的情节设定,更加鼓励读者们勇敢冲破已有的束缚,在遥远又神秘的炼金术故事中放逐心灵,解脱沉闷现实中的自己,儿童文学中的炼金术呈现出更为多彩的面貌。

炼金术丰富了西方儿童文学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其神秘魅力吸引了无数儿童读者。而当前学界对炼金术与儿童文学的相关研究,还停留在单篇的解读中,仅仅将炼金术作为西方巫术背景或畅销策略的一种进行分析,缺乏系统梳理以及综合探究。为了更深入地把握儿童文学中的炼金术文化,我们需要追究炼金术与儿童文学的结合基础。炼金术何以成为一种儿童文学创作资源?炼金术不同于其他神秘主义文化的独特性又是什么?西方儿童文学中的炼金术呈现出何种文本表征,营造出何种效果?

一、“诱人”的奇幻底色

(一)神秘陌生的巫魔魅力

炼金术本身是一种融合了神秘思想的古老技艺,其因融合了古希腊哲学、中世纪基督教思想等多种元素而呈现出复杂深奥的特点:在12世纪传入欧洲的时候就被诸多教士视为巫术、妖术;为了避免成果泄露,炼金术士通常住在隐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并使用晦涩的密码式语言;将炼金术与占星术、神通术并列“全宇宙三大智慧”的赫尔墨斯主义的兴盛,更加深了公众对炼金术“神秘莫测”“巫魔气质”的印象,使人们不自觉地将炼金术士与女巫、魔法师、占卜家等神秘职业并列,儿童文学作家迈克尔·斯科特就直接在作品中将约翰迪博士塑造为集炼金术士、巫师与魔法师为一体的强大力量存在。

巫魔气息的渗入让炼金术在发展过程中遭受了许多来自宫廷与教会的打击,但同时也使炼金术成为吸引儿童的元素之一。神秘巫魔性质契合着儿童的审美思维,“泛灵论、前因果论的儿童思维与信奉巫术仪式、自然神崇拜、图腾崇拜以及无数幻觉观念的原始人类思维同构对应,儿童本身有着对神秘存在的信任与亲近,有沉潜于‘巫’与‘魔’的气息”[3]343,与之对应,儿童文学也存在一种推崇“超现实,野性与野蛮,神秘感,巫与魔,以至是荒唐怪异等等的儿童审美心灵和前艺术审美现象”[3]322的美学形态。难以解读的炼金著作、阴暗复杂的炼金实验室、各种成谜的炼金传说……无不激发着儿童的好奇心。巫魔气息使得炼金术一走进儿童文学,故事就增添了一种令人着迷的神秘奇幻色彩,如《波兰吹号手》中的小男孩约瑟原本只是与家人找个普通地方住宿,可当他住进炼金术士的家里,阁楼上时常发出的火光、术士与魔鬼交易的喃喃自语……平静的生活生出了多少奇异与忐忑不安;《炼丹术的魔力》中因平淡无趣的家教生活而百无聊赖的男孩乔治,当发现教师牛顿的实验室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黑暗的炼金室时心情是多么激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少年圣地亚哥的异域历险又因遇到炼金术士而渲染上多么浪漫奇诡的氛围……

炼金术不仅仅因神秘与陌生刺激着读者的神经,其实验伴随的诸多危险也令人揪心:因从事炼金术而被烧死的女巫的惨叫、隐藏于黑暗中的欺骗与掠夺、点金石映射出欲望的残忍、实验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炼金术的神秘性经过多重渲染,能营造恐怖悬疑的氛围,近几年《巫魔师》《恐怖公园惊魂记》和Alchemy等多部儿童小说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惊险离奇的情节中不断加重恐怖气息,激发着读者的阅读快感。

炼金术除了其他神秘主义共有的神秘性、恐怖性之外,还有独特的探索性与操作性。

巫术、宗教与科学作为人类早期探索未知的三大方式,在炼金术中产生了奇妙的融合。比起其他魔法,炼金术独有的探索性与操作性与儿童阅读审美心理契合。“儿童成长过程中心理时空的逐渐扩展需要对未知世界的不断探索与开拓,从而获得更大的生存活动与发展空间,积累更多的感性与理性经验。”[4]不同于纯粹精神幻想性的巫术魔法,炼金术与现实(科学)的联结使它不会陷入无解的玄学,依靠实验(内心感悟+化学实践)而不是天赋神力的原则也赋予它(其他神秘主义不具有的)凡人现实可操作性,这便为儿童探究欲望的实现提供了可能——炼金术所具有的神秘性不但吸引着儿童“进入”,而且吸引着儿童去“破解”。当儿童进入炼金术的世界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魔法石是什么样的?”“烟雾缭绕中的术士是魔鬼还是凡人?”“那些诡异的符号到底象征着什么?”“万能药水的配方是什么?”“我能不能点石成金?”种种疑问推动着儿童拨开黑暗的浓雾,跟随着主人公一步步前行,一起观察、思索、选择,触摸实验室中的种种器材,观看实验过程中的种种反应,破译著作中的密码,了解炼金术士神秘外衣下的血肉之躯与世俗欲望,直到揭开炼金术的真相。“‘体验’的阅读心理基点是儿童精神扮演的思维操作基础”[3]322,炼金术实验操作的可视性、物质转换的有序可循保护了故事的线性思维,从而保证了儿童体验的可能,为儿童文学提供了探究与推理空间。

(二)超越现实的想象空间

炼金术士通过幻想中的转化激励着自己进行一次又一次实验,无视种种悲剧与骗局,直至明悟宇宙生命的奥秘,完成精神的超脱,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某种幻想性的浪漫主义色彩。这种幻想指向“超越”,既是对客观现实的超越,亦是对不完满的自我的超越。这一点与文学创作契合,因为“文学从本质上来说,追求的即是通过幻想和想象的方式转化和超越世俗的世界”[2]。

通过化学方式使元素发生嬗变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种凭人力改变自然物质的意志在包容性巨大的虚幻世界中,有很大的市场。尤其是它切合了儿童的“非逻辑性”“泛因果论”“人造论”“万物皆备于我”的思维方式,于是“用动物临终前的气与脂肪能炼出长生不老药”“用金手指将身边的一切变成金子、用载有点金石的火箭炮向天空中发射无数钞票”这种荒诞的情节能给小读者带去许多快乐,正是因为作者利用幻想、夸张等手法构建出的童话世界,让儿童的自我中心意识得到了充分的宣泄与满足。[5]

“不可能实现”的实现是儿童文学不同于成人文学的重要特点。儿童思维与原始思维的接近决定了其“前因果”的认知方式。“前因果观念”即“心理的、现象主义的、最后目的和魔术的”和“人造论、 泛灵论和动力学的”,而现代成人的思维模式则通常是“物理因果观念”,[5]这也就说明了经过现代“祛魅”的成人为何对幻想持以“不信”的态度[6]。成人文学涉及炼金术的文本数不胜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均有所涉猎,但作品中的炼金术往往像虚幻的泡沫一样带有悲剧因子,实验大多以骗局与悲剧告终,术士或是弄虚作假的骗子,或是满怀贪欲的拜金之士,或是研究深奥知识的学究,或是可笑的幻想者,受到人们的疑虑与嘲讽。

与成人文学多持负面(消极)态度不同,儿童文学往往将炼金术作为能够实现或者已经实现的事实,绝大多数作品都没有否定试验成功的可能性,进入故事之后很少会对冶炼成功有所怀疑。术士在多部作品中也并未塑造成骗子与空想家,炼金事业受到孩子们的尊重与期待。因此我们看到《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炼金术士和鞋匠并列,是习以为常的普通职业;《永生的尼古拉·弗莱梅的秘密:炼金术士》中经历过历史真实事件(1666年的伦敦大火和19世纪40年代的爱尔兰大饥荒)的长生不死术士尼古拉和对炼金术的态度从不可思议到相信并为之英勇战斗的男孩乔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邓布利多巧克力蛙画片的背面介绍:与合作伙伴尼可·勒梅在炼金术方面卓有成效。现实与魔法的融合显得如此真实,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

儿童关注的不是“能不能成功”,而是“成功前提下炼金的成果以及之后可能发生的事”。炼金术的成功可能性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儿童的幻想力,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任情想象的空间。

二、融合象征性与趣味性的意象符号

儿童文学的创作必须要考虑接受对象的年龄特征及其对应的心理、审美与思维特征。“只有适应儿童主体结构的同化机能,儿童文学的符号系统对于儿童才是有意义的。”[7]处于前运算与具体运算阶段(2—13岁)的儿童抽象思维、逻辑推理能力还未发展成熟,倘若炼金术完全以形而上的深奥哲学思想体系出现在儿童视野中,超出了儿童思维理解能力的它将很难被儿童接受,更遑论感知其所具有的哲学内涵与生命智慧。

但炼金术的魅力就在于,它拥有许多具象载体,也就是承担内涵的意象符号,这契合了儿童习惯运用象征化符号和主要依靠表象图式来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8]为儿童的理解提供了可能。

(一)哲人石

哲人石(philosopher′s stone),又名点金石,《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传入中国时中文将其译为“魔法石”。它是古往今来所有炼金术士的终极追求,象征着物质和精神的修炼“大功告成”。只需拥有小小的一块,即可将所有不完满转化成完满——低级金属可以变成完美的纯金,疾病或残缺的身体可以痊愈,有限的生命可以被无限延续,因此它也被视为“万能药”。法国术士尼可·勒梅是传说中唯一的冶炼成功者,他也因此成了炼金术儿童文学文本中的“常客”,总以哲人石拥有者的身份出现。

从古至今现实中的炼金术大都以失败告终,没有哪一部炼金术权威文献给哲人石的形状样貌及炼制过程下定论,这也为作家们留下了想象力的发挥空间。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它“不到两英寸”,放在“棕色纸包着的脏兮兮的小包”里,从“773号地下金库”转移到霍格沃茨,受到层层保护;《恐怖公园惊魂记》中它是女巫手中的魔法药粉;《炼金术士达尔的秘密》中它变成了长命仙指环;《永生的尼古拉·弗莱梅的秘密I:炼金术士》中,它又以圣书的形式出现,记载着长生不老与点石成金的秘密;《巫魔师》中它的炼制竟然需要煮幽灵、提炼动物脂肪甚至收集动物死前的最后一口气……

承载着财富与生命隐喻的哲人石,从出现的那一刻便被众人争夺,如《哈利·波特》中伏地魔为了用魔法石获得重生的肉体与无限寿命,再次在魔法世界里掀起腥风血雨;《炼丹术的魔力》中席克、威尔金斯、唐恩德为了掌握炼金秘诀而勾心斗角、软硬兼施;《永生的尼古拉·弗莱梅的秘密I:炼金术士》中圣书守护者五百年来一直逃避约翰迪博士的追踪……尽管哲人石因能给人带来长寿而被视为“最好的宝物”,然而“得到的过程中也在失去”,人们在追逐的同时也为之付出了生命与灵魂的代价。《波兰吹号手》里的术士克鲁兹多日冶炼几近疯狂昏厥,恍惚中感觉生命能量被吸噬;《巫魔师》中的小猫艾肖与术士埃斯平的炼金协议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伏地魔为了夺取魔法石不惜害死了手下奇洛……欲望带来的暴力与残忍让哲人石增添了几抹血色,它像一面镜子将人性的贪婪与丑恶映射出来,引人深思。另外,颇具反讽意味的是,象征着欲望的哲人石归宿往往在没有欲望的人手中,无论奇洛教授、伏地魔使出多少残忍手段,设下多少诡秘的圈套,都不曾见到魔法石一面,反而是无丝毫功利目的的哈利,最轻易地找到了魔法石。

(二)衔尾蛇

衔尾蛇(ouroboros,亦作咬尾蛇),其名字含义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是炼金术的重要图腾之一,在北欧神话、多个宗教隐喻中都有出现。其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或龙)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头与尾的接续意味着初始与终结的一致性,也象征着死亡与再生。炼金术实验对于术士来说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磨练,“大功告成”意味着“旧我”的毁灭与“新我”的出生,与“凤凰涅槃”有类似意蕴,死亡—新生—死亡—新生,无限转化带出循环永恒的原则。

《炼丹术的魔力》中牛顿用咬尾蛇图案向孩子们解释炼金术士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把铅变成金,更是把握无限,洞悉生命的秘密;《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象征着天真女皇权力的护身符“奥林”的图案——黑白两条大蛇首尾相咬的意象,就是对衔尾蛇意象的改造。它既是巴斯德“进入”与“走出”幻想世界的见证,标志着初始与终结的统一,也象征着“幻想世界里时空的永恒性”[9]、“故事”生成的无限循环。巴斯德终于打破前人的循环困境,结束了在幻想世界中迷失停滞的自我,迈向新的征程。但在巴斯德之前有多少人踏上过同样的旅程?巴斯德之后,幻想世界的接力棒又会传到谁的手中?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思索韵味与想象空间。

(三)玄奥的符号体系

为了防止重要炼金术秘密的泄露以及因从事炼金这种非法行为可能遭受的追捕,炼金术士常常使用谜题般的表述,甚至形成了独特的象征语言符号体系,比如用三角形象征火烧,用圆形加斜箭头象征金属铁。[1]尽管玄奥的炼金术语言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成为无人能解的晦涩“天书”,导致炼金术技艺难以传承,但却为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趣味性的“解谜空间”。

《炼丹术的魔力》是一部伴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鼓励小读者参与解谜的推理小说,牛顿炼金术笔记上的奇妙符号就是其中一个谜题,作者在插图中将“一切真理源于上帝”(英文字母)字形拉长并缩窄,增加了辨认难度,鼓励小读者同主人公一起“解读密文”;又让炼金术文献“书皮上呈圆形排列的小圆圈、三角和半月图案”[10]以引起小主人公的兴趣,利用炼金术奇异符号增添了文本的趣味。

三、丰富深刻的哲学思考

不同于占星术、神通术等神秘主义思想及各种巫术魔法,炼金术有自己的哲学体系与科学根据。它既是一种操作实践,也是一种精神修炼,横跨多种地域文明,绵延一千多年,在发展的过程中,融汇了多种文化思想,呈现出丰富的内涵。

万物一体、四大元素及相互转化、提炼升华等哲学思想构成了炼金术的理论基础。西方儿童文学或是在作品中表达炼金术式的哲学思想;或是运用与儿童生命历程契合的炼金术隐喻和象征,引导儿童思考生死、永恒等哲学重要命题,使得文本在奇幻趣味之外,呈现出一定厚度。

(一)金属提炼与人格成长

“获取点金石的艰辛过程象征着精神在净化过程中所经受的一系列严苛考验 ,贱金属象征着尘世的种种欲望,哲人石即实现了精神升华的人。”[11]术士自身在实验过程中面临着他人非议、实验失败等诸多压力,随着贱金属物质的转化、哲人石的融合琢磨与生成,术士的精神也得到淬炼与升华。同样,儿童在生命成长历程中,将会遭遇一系列的磨难与阻力,会面临各种抉择,这需要儿童具有克服困难、执着向前的勇气与毅力。儿童的生命意志、成长姿态与炼金术“灵魂在磨练中升华”的哲学思想有着相似之处,于是许多作家用炼金过程中金属元素的提炼来隐喻少年个性发展与精神提纯,如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圣地亚哥对于梦的追寻就与炼金术士的寓言相互交织,反映着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永恒探索。在经历了无数次被人怀疑与自我反思后,圣地亚哥终于坚定了内心,未被磨难击垮,也没有贪图享受安逸的生活,逐渐从稚嫩的“男孩”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哈利、赫敏、罗恩等人为寻找魔法石而历经多种磨难与危险后,最终收获友谊、坚强信念,达到更深层的自我了解与人格整合,实现了自我的精神成长。[12]

(二)循环意蕴与困局超越

循环是炼金术中的重要概念,它基于四大元素的相互转化原理,体现了术士冶炼哲人石以及术士灵魂磨砺往复的艰辛过程。而在儿童文学中,故事的循环往复往往带来一种巧妙的节奏感,像漩涡一样给孩童以愉悦。儿童文学作家米切尔·恩德就敏锐地把握到循环所具有的人生本质意蕴与儿童所喜爱的故事之间的联结,用循环隐喻赋予文本以奇诡的想象力与精神冲击。

在《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循环概念出现在多个情节:为了让巴斯德进入幻想世界,幻想女王与流浪老人一遍遍重复的故事循环;彩虹狮格劳格拉曼白天夜晚不同生命状态的生死循环;皇帝城人已然失去思考与语言能力却终日叫嚣“我的我的”的虚无循环;巴斯德沉溺在幻想世界中自我停滞的循环……元叙事的手法也让这种循环从文本延展到读者,它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界限, 将读者拉入循环之中。

循环是一个中心隐喻,女王与老人的故事循环是对刻板物质主义的讽刺与对想象的呼唤,同时也意味着巴斯德的懦弱,当他拿起勇气的武器,决心“介入”时,他便战胜了旧有的懦弱的、因受欺凌而自卑的自我;而当巴斯德习惯了幻想世界的生活,他又陷入了新的困境——虚荣、自大、贪欲等内在阴暗存在所形成的束缚。循环象征着少年儿童生活过程中可能陷入的种种困境,有些能被感受到,让孩子感到莫大的痛苦,有的则像蜜糖一样腐蚀着孩子的意志,让他们在停滞中感受到一种空虚的幸福,无论是自我否定的困境,还是一意孤行极权自孤的困境,都需要理解、爱与勇气来打破。

这种循环又何尝只是儿童的困境?前进—困境(停滞)—突破—前进—困境(停滞)……炼金术中的循环概念切中了人生存在的本质形态。作家以丰盈的想象力和深刻的现实感知力将其运用到儿童文学中去,带给读者(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以无限思索。同时又以“打破循环”的情节鼓舞着孩子勇敢超越,实现崭新的自我。

(三)直面生死的生命哲学

生命的价值是用长度衡量的吗?如何看待有限的生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何正视死亡?怎样的生存才有意义?

这些问题既是炼金术士的关键问题,同时也是古往今来人类思索的终极问题。哲人石可以使人拥有无限生命,因此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的术士尼可·勒梅却将众人垂涎的魔法石毁掉。面对哈利的不解,邓布利多这样解释道:“对你这样年纪轻轻的人来说,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对尼可和佩雷纳尔来说,死亡实际上就像是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终于上床休息了。 而且,对于头脑十分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13]

邓布利多的回答蕴含着时间的相对性与“永恒”的意义,真正虔诚的炼金术士追求的并非是寿命的延续,而是灵魂的完善。尼可·勒梅在生命延长的时间里,增长的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对世俗名利的执着,而是对自我存在的重新审视与价值思索。生命的价值并不在于寿命长短,生命有限反而让人们能更加谨慎地做出抉择并为行动负责。坦然面对死亡,迎接这个必定会到来的节日,未尝不是一种新心境、新体验的“复活”。作家通过以炼金术为载体,将生命哲学引入儿童文学,激发读者对生死关系的追问与思考,拓展了情节内涵的深度与广度。

四、饱含张力的内蕴:炼金术士形象折射出的人性观照

作为炼金术的研究者和传播者,炼金术士是一个很难用一语概括的人物群体。炼金术本身的庞杂内涵、无法预计的实验后果、不同层次的炼金目的、人性的多面,使术士形象呈现出复杂多元的面貌,甚至饱含着多种矛盾: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化学实践与哲学思索的共生、理性科学与感性想象的融合、世俗欲望与超脱灵魂的争斗、求真与臻善的伦理抉择……

(一)世俗欲望与超脱灵魂的争斗

是为了财富与长寿,还是为了精神升华?对于炼金术士形象,西方儿童文学作家刻画最多的矛盾就是世俗欲望与超脱灵魂的争斗,这与炼金术核心——炼金目的直接相关。不同的炼金目的将术士分为低端与高端。只求点石成金与长生不老的低端术士往往是世俗欲望(财富、名誉、地位)的驱使者,如《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老贵族,他们因贪婪无知、追名逐利而熬炼,而这样的人往往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一堆债务”,最终带给自己与家人的只有不幸与悲凉;更有低端术士不惜背弃炼金信念,为了攫取财富,沦落为江湖骗子;而为了洞悉宇宙生命奥秘实现自身升华的高端术士则往往不懈求索,呈现出品质与能力均令人敬服的智者形象。

以上两种术士形象在儿童文学作品中通常作为对比而成对出现,如《炼丹术的魔力》中的席克、威尔金斯与牛顿,《永生的尼古拉·弗莱梅的秘密:炼金术士》中的约翰迪博士与尼古拉……但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目的的追求,也有可能表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呈现出人性的复杂与挣扎,比如《波兰吹号手》中的克鲁兹原本是研究炼金术的纯粹求知型学者,但在学生约翰的蛊惑下意志动摇,产生攫取大量财富的欲望,在精神错乱“恶魔的呢喃”中彻夜炼金,甚至做出盗取水晶球的举动,欲望在争斗中似乎获得了胜利。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继续刻画了他的性格发展——经历种种事件后唤回了正直本心。

歌德不朽名著《浮士德》中的浮士德以炼金术士的身份彰显出人性深处永恒的挣扎:既追求灵魂的上升,又汲汲于世俗的欢愉。而比起成人文学,儿童文学中的炼金术士性格塑造相对较为单纯、平面,为了应和低年龄段儿童读者的思维特征,术士往往被简单地划归为“好”或“坏”,比如正面形象就是求索宇宙与生命奥秘的学者、给予主人公人生指引的智者、强大且正义的魔法师,负面形象则是骗子、追逐金钱与永生的贪婪者、邪恶的科学家与魔法师等等,人物塑造较为单薄,不够立体丰满,极少数能像克鲁兹这样被刻画出心境变化、多面性格。

(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

每一位虔诚的术士都怀揣着终有一天大功告成的理想,炼成者得到荣华富贵、永生及大无上智慧,“无数的王公贵胄都将拜倒在他的炼金袍下,就连教皇本人和许多国家的国王也概莫能外。”[14]然而未炼成者则要面临种种未知危险,顶着财富与寿命逐渐衰减的压力奋斗在实验路上。现实并不如理想那般丰满,有的人因为追逐疯狂实验而变得穷困潦倒,到最后只留下一堆坟墓;有的人不断受到旁人“点石成金根本不切实际”的嘲讽与怀疑,终于在重压之下选择放弃。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伤害,面对理想与现实的严重脱节,炼金术士能否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坚持自己的梦想信念,执着向前?术士在理想的激励与现实的打击之间踽踽独行。

若将点石成金的目标作为世俗不理解的梦想,那么炼金术士不啻带上了重压之下向“不可能完成的目标”鼎力前行的悲剧英雄色彩。

五、结语

长生不老、点石成金是人类跨越地域、跨越时代的深层心理欲望,世界多种文明都曾有过类似的精神或行为尝试,炼金术就是其中的一种。科学早已证明炼金术注定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梦,其脱离人们的现实视野已近两百年,成为人们模糊印象中古老、神秘、玄奥的存在。为什么要在当下研究与鼓励儿童文学创作对炼金术文化资源的汲取?

从根本性质而言,炼金术植根于西方古老的巫术文化,在“科技主义占领地球”的当下,鼓励炼金术元素在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运用,这种对“古”的挖掘、对“魔”的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儿童神秘主义心理倾向、野性欲望的保护,同时也是对经历了科学“祛魅”的成人的“复魅”唤醒。从内容来看,化学实践与哲学思索的共生、理性科学与感性想象的融合、世俗欲望与超脱灵魂的争斗、求真与臻善的伦理抉择……炼金术本身所具有的丰富形态与庞杂内涵为文学创作提供了许多可供利用的资源。儿童文学纳含内容范围之广及思考表现程度之深在炼金术文化资源的运用中得到强有力的证明:儿童文学不仅可以承载简单的趣味的文化背景及旨意,亦可涉及内涵复杂深奥的神秘文化。或许最重要的是,炼金术以奇幻底色将儿童“诱入”,凭借超越现实的幻想为孩子们营造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放飞想象的空间。

尽管关于炼金术的儿童文学作品越来越多且偶有佳作,但从总体数量及质量来看,我们仍需承认,当下涉及炼金术的创作仅仅是儿童文学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支流”。尽管《哈利·波特》《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为文学与炼金术哲学思索的深层融合做了很好的示范,但绝大多数的炼金术儿童文学文本仍只停留于浅表层面的娱乐与消遣:以炼金术的陌生巫魔气息和探险意味吸引儿童读者去阅读,进而“弃之不用”;术士形象塑造也有刻板化、平面化、背景化的不足,忽视了人物性格的发展;科学元素的应用仍然停留在单纯且琐碎的知识科普,而未关注到与科学悖论、科学精神等深层联结。总而言之,大多数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中只是将炼金术作为“营造奇幻氛围的小小道具”、文本世界中一个极小的“配角”,忽视了它本身所具有的巨大能量与多层次内涵,炼金术本身能与儿童文学融合的内容仍然值得进一步挖掘与表现。

还值得一提的是,随着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影响,部分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在创作中也尝试加入了炼金术元素。他们汲取了西方作家作为畅销策略的奇幻底色,同时又进行了“去巫化”“低幼化”“积极(喜剧)化”等处理。但由于对炼金术的了解途径有限、理解浅表,中国作家往往只关注到炼金术“点金”和“融合”两个外在特点,而忽视了哲学、人性等深层维度的思索;再加上本身文化背景渊源的不同以及较为生涩的手法,导致作品松散,阅读时不免有“硬嫁接”的尴尬之感。从稚嫩的“试水”,到较为成熟完整的写作,中国作家对于炼金术文化资源的化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是需要开拓视野、深度挖掘,不仅要更深入了解炼金术本身的文化背景及思想内涵,也要扩大自己的想象与联想,关注与扩展炼金术在畅销工具之外所具有的象征能力;二要真正挖掘出炼金术与现代儿童的内部联系,找到与中国儿童文学最好的合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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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唯童年不可辜负
——两岸儿童文学之春天的对话
留守儿童
六一儿童
杭港地铁:公用事业“炼金术”
“原生态”与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