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期的价值调适
——以作家丁玲为例
2021-01-02杨洪承
杨洪承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20世纪上半叶发生发展的革命文学,是现代中国重要的精神和社会生活的存在,其影响超越了文学自身,又源于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忠实反映。作为现代中国文学中一个复杂而又独具魅力的学术话题,“革命文学”的生成与建构,既是一个主客体融合的系统结构形态,又是一个从“自在”到“自为”的不断调适、自我建构的历史动态过程。伴随着现代中国革命的历史演变,由现代诸多作家积极参与及其多元思想的相互吸收接纳、相互交融交叉、相互冲突抵牾,构成了并非完全整体划一的共同体。为此,作家主体与现实客体,文学与历史、政治之间的悖论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深入这一学术话题的重要路径。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女作家丁玲是这一共同体和其悖论关系中的典型。她不仅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重要参与者,而且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本体价值多元交叉的建构者。她率先表现出以性别认同的女性自我意识和政治革命意识双重同构之自觉姿态,在既秉承“五四”个性解放的叛逆之风,又及时感应时代的精神中,贡献出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期的重要思想特质和其代表性的作品。她富有鲜明女性自我意识渗透的思想—创作结构图示,最具代表性地呈现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演变发展中价值谱系调节的内在动因。她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走进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行列,但又与一大批倡导革命文学的作家和现代中国左翼革命文学的作家有所区别;她在寻找真爱、追求自我独立,及憧憬敬仰革命的人生奋斗中,完成了对现代中国革命的文学世界的独立表现和诠释;她不断纠结于性别认同的个性表达和革命政治热情的集体高扬之困惑矛盾,用心灵的颤动乃至激荡,把脉作家内在思想精神的律动与现代中国革命文学贴近社会生活和时代发展之旅的步伐。这使丁玲的创作成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史上一个极具个性的、鲜活的话语体系。
一
1927年12月《小说月报》12卷12号发表了署名丁玲的小说《梦珂》,这是丁玲的处女作。之后,丁玲又连续发表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在黑暗中》《阿毛姑娘》。翌年10月,丁玲将这4个短篇小说以《在黑暗中》为书名结集出版,这部小说集“便好似在这死寂的文坛上,抛下一颗炸弹一样”[1]。丁玲的创作一开始便显示了对“五四”话语的超越。她在《在黑暗中》中塑造的莎菲系列女性人物率先打破了“娜拉出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2](P166)的命运模式。丁玲以自己理解和体验的情与爱,颠覆了“五四”个性主义至上的爱情神话。小说中莎菲的痛苦更多是来自于对爱本身的失望与质疑,她迫切地需要大家的爱。爱在温暖她的同时,也令她失望。最为了解自己的蕴姊正是因不幸的婚姻而被更大的困苦所包围,这使她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境地。莎菲试图渴求一些新异的人和事来填补内心真爱的缺失,漂亮的、温柔的、高贵的、具有迷人气质的凌吉士刚好满足了她的这一需求。然而,凌吉士“卑丑的灵魂”与蕴姊的悲剧婚姻使得莎菲陷入到对爱的幻灭与思虑中:“至于男女间的一些小动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许是因为我懂了这些小动作,于‘爱’才反迷糊,才没有勇气鼓吹恋爱,才不敢相信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够人爱的小女子,并且才会怀疑到世人所谓的‘爱’,以及我所接受的‘爱’。”[3](P60)在这里,丁玲用引号区分了莎菲的爱与别人的爱,带引号的是莎菲理解与追求的爱,那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恋爱,而她所看到的别人的爱以及所理解的他人对她的爱却更多是局限于小动作的爱欲。所以,她渴望着肉欲的满足,而当情欲被填满时,莎菲实际上爱的并不是凌吉士,自己也并未因此而解脱和满足,在推开凌吉士的那一瞬,情欲祛魅,反而更感到生命的虚无。她开始意识到,无论是亲情的支持与友情的关照,还是爱情的胜利与情欲的满足,都不能填补自我精神的空虚,所以决计南下。同样,《暑假中》的女教员、《阿毛姑娘》中的阿毛也都产生了与莎菲一样的对爱与欲的幻灭感。沈从文曾说:“丁玲女士的作品,给人的趣味,给人的感动,把前一时几个女作家所有的爱好者兴味与方向皆扭转了。她们厌弃了冰心,厌弃了庐隐。淦女士的词人笔调太俗,叔华女士的闺秀笔致太淡,丁玲女士的作品恰恰给了读者们一些新的兴奋。”[4](P220)在爱与欲的书写中,丁玲不是宣扬一种“五四”式的肉体解放与个性张扬的分裂,而是通过对自身的痛苦经历与王剑虹的悲剧命运的描写,以“在黑暗中”的人物的苦闷来呈现了对爱情、友情等幻想破灭的情绪体验,从而在“五四”女性作家的创作基础上对新女性的困境与出路进行深入的反思,同时也对自己如何打破“在黑暗中”状态发出追问:“人们于是更深切地认识到一位新起的女作家,在谢冰心女士沉默了的那时,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于文坛。”[5]
1929年至1930年,是丁玲文学创作的一个爆发期。这两年间,她连续出版了《自杀日记》《一个女人》《一个人的诞生》3个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韦护》。在这些作品中,丁玲一方面继续沿着“莎菲式的”精神空虚、思想迷茫的思绪彳亍彷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都感伤、苦闷、病态,她们对生活有一点执拗,但更多的是及时行乐的苦苦挣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中的薇地、《他走后》中的丽婀、《野草》中的野草等,都表现着贪婪欲望的扩展,又多为无助、无目标的暗淡灰色的人生角色。《自杀日记》中的伊萨时常感叹:“顶好是死去算了”,“我决定了,死去吧,死去吧”,“我毫不好奇,我毫不羡慕自杀的美名……我死去,我的心是很平静的”。一方面这样要死要活的颓废着,另一方面又在自己前行的生活中感受着情感与欲望无法摆脱的现实人生。这些作品描写的空间在逐渐扩大,从乡村到都市,从家庭到学校、工厂。最初还只是阿毛姑娘憧憬的都市——此时马路、高楼、电车、电话、香槟酒、跳舞厅、亭子间等典型都市标识,与小说中各色男女融为一体。最主要的是,都市里的女性的现代性集中于知识阶层有了一定目标的追求。在她们精神与生活的世界里,尽管追求有的是清晰的,有的却为无意识的,但是她们普遍地在以自己的方式在向昔日的感伤和灰色告别。到了《韦护》《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二》等作品,出现了带有社会色彩的革命者男性人物,作品中的女性丽嘉、美琳、玛丽等也表现出较为丰满的智性和现代活力,反映出积极而主动的把握生活、向往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世界的姿态。作家创作的这一阶段的变化,更多的是一个刚刚进入文坛的文学青年,由强烈的创作欲驱动着而进行的高产写作。可能受那个时期最时髦的“革命”影响,也可能与青年作家最敏感、最自我的“爱情”经历有关联,文学的虚构写作恰恰呈现了作家清醒与模糊之间最真实的状况。当年就有丁玲自己创作的辩白:“写《韦护》……的态度,好些人因为看到出版的日期,硬拿来作为普罗文学批评,我真觉得冤枉。因为写文章的态度不同,我自己对作品的要求也不同,我没有想把韦护写成英雄,也没有想写革命,只想写出在五卅前的几个人物。”[6](P16)由此,从这一时期的创作实绩和其短期内的创作量来考察,更为准确的说,这是丁玲初期创作的第一波爆发期,无须硬要说是作家有意为之走向革命文学创作的过渡期。此时此刻旨在倾诉和强烈表现欲的驱使下的创作,也诚如作家所言就难免不会写出“庸俗的故事,陷入恋爱与革命的冲突的光赤式的阱里去了”[6](P16)。
从1931年到1933年,丁玲的创作向着革命文学转向应该成为实实在在的事实。自然,这时期作家确实有了革命的生活经历,她的爱人、“左联五烈士”之一胡也频被国民党秘密杀害的影响,她自己也直接参与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党团活动。作家的创作与此相关联,最重要的是考察作家生活的激变和自我的自觉追求,究竟是如何转换于个人化书写的文学世界之中的。
第一,这个时段丁玲小说创作的取材明显地有了更为开阔的现实生活的内容。1931年,在全国16个省的区域范围内发生了大水灾,导致数十万人死亡,无以计数的农民流离失所,中国社会政治和经济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作家几乎既是以灾害实时跟踪,又是以非纪实的方式反映了这一重大的现实事件。小说《水》粗线条地勾勒和描写了农民在灾害面前的恐惧、惊慌,滋生的饥饿与死亡:“一处地方忽然被冲毁了一个缺口,他们来不及掩上,水滚滚地流进来,水流的声响,像山崩地裂震耳的随着水流冲进来。巨大的,像野兽嘶叫的声音吼起来:天呀!完场了呀!咱们活不成了……。”[3](P417)自然,无奈的农民也有挣扎和反抗:“于是天将朦朦亮的时候,这队人,这队饥饿的奴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咆哮着,比水还凶猛的,朝镇上扑过去。”[3](P434)同时,丁玲还写了一系列与社会现实生活密切联系的短篇,在更大时空范围里拓展了她的创作。如反映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爱国热情的工人、义勇军生活的《夜会》;写“所有的都市城镇里,都为日军在沈阳的大炮轰醒了,全中国的民众都要起来收复失地,要解救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的民众”[3](P437)的《多事之秋》;表现阶级冲突中被屠杀的革命者英勇就义的作品《某夜》《消息》;《奔》写到都市找活路的破产的农民,幻想着“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们家里,阔人多得很,找口饭还不容易吗?”[7](P51),但上海不可能是乡下破产的“土老儿”希望的天堂,结果有的横了心去送死,有的不得不又回乡了。
第二,这个时期丁玲的创作也有延续自己熟悉的女性和偏重自我感受书写的作品,如长篇小说《母亲》,短篇《田家冲》《从夜晚到天亮》等。所不同的是,这些作品里写她人描摹客观现实图景有着浓烈的主观意识和自我的身影。小说中有非常清晰的乡村或城镇的景色描写,第三人称叙述与自传色彩的小说人物塑造和鲜明性格的刻画,彼此似乎割裂又好像很融洽地交替呈现于读者面前:“太阳刚刚走下对门的山,天为彩霞染着,对门山上的树丛,都变成深暗色了,浓重的,分明的刻画在那透明的,绯红的天上。”[3](P364)这是小说《田家冲》开篇里小山村自然风景的描写。接下来是乡村14岁的么妹、姊姊一家,及地主家三小姐的出场。长篇小说《母亲》也是以一段十月里“金色的阳光,撒遍了田野”的景色,首先揭开了闭塞的武陵小山村的面纱及江家三奶奶曼贞人生故事的背景。小说通篇无处不在的是从乡村到都市的世事多变,由挣扎与反抗滋生的革命元素,人生历程与时代印痕均被各色身份的女性形象的思想转变轨迹所串联。小说中的这些人物诚如作品《从夜晚到天亮》的命名,故事就是从一天夜晚,有个孤独的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这些熟悉的“小城市”“小村镇”,“人物在大半部中都是以几家豪绅地主做中心,也带便的写到其他的人”[6](P13),正是丁玲湖南故乡的人与事。
1936年以后,丁玲从上海到延安,个人的生活与中国社会的政治革命有了近距离的密切联系,她的创作自然而然地有了更为明确的革命指向。同时,作家个人化的写作表现新生活新体验及其思考,又渗透着并非都是如此的清晰。为此,这时期丁玲的创作最直观地呈现出自我价值调适的纹路。作家在努力地适应和融合自己主观的感觉与客观的现实世界。同时,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丁玲又不断发现个人的调适与现实总是有着冲突和抵牾,《团聚》《一颗未有出膛的枪弹》《东村事件》《入伍》《县长家庭》《我在霞村的时候》《到前线去》《南下军中之一页日记》《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等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到了陕北的根据地和解放区,如同“飞到了一个较广阔,较自由的天地”[8](P21)。这些作品中,既有丁玲对现实环境和战争中人与事的生活纪实,又有在抗战的伟大民族革命中,她对新生活、新环境所满怀着的新的信念:“在广漠的空间,无底的蓝天上,她看见了崩溃,看见了光明,虽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这光明,确是在她的信念中坚强地竖立起来了。”[9]如此而然,丁玲书写的革命文学,她的别具一格的创作,将革命文学的外部阶级冲突、战争的残酷、农民苦难的直观写实,转向面对世事艰难、苦难生存,普通人的内在精神的复杂而多样的表现。作家更多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拥抱和传达自己的思考。
1941年至1942年间,丁玲的小说《夜》《在医院中》和散文随笔《我们需要杂文》《三八节有感》等作品,最能够反映出面对全民族抗战的重大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革命文学不只是纸上热情高涨的红色鼓动,也不是直观地描摹枪与炮的战争场景,而是作家主体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文学最大程度地参与了现实,又最鲜活地表达了每一普通个体是如何产生了精神情感的波动和理性的探寻,从而直接影响着每个中国人的命运,乃至对整个民族战争中最本体的人的价值拷问。短篇小说《夜》的精彩之处并非在篇幅不足5千字的简短,小说在乡指导员何华明和家里大他10余岁的老婆,及与乡指导员共事的妇联委员侯桂英三个人物之间展开,这并不复杂的故事却蕴含着的极其丰富的思想意识。小说在叙事中揭示了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传导了作家对生活的态度。小说写在新政权下,一边是当家作主的农民生活的平和安静,一边是在根据地刚刚建立的集体“委员会”里忙碌着的、“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乡里委员干部们“疲乏”的身影。但作家重点不是渲染解放了的乡村欣欣向荣,也不是要刻画共产党员乡指导员的完美高大形象。相反,小说用较多的笔墨细致地写每个人政治角色和身份之外极其浓厚的乡村生活、个人化的感情世界。何华明虽然公务繁重,但是总是惦念着家里“牛就在这两天要产仔”的“私事”;郁闷苦恼于“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了的母鸡”;还有那个“提出过离婚”的侯桂英,因为已经“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了,压抑着与乡指导员彼此爱恋的情感。这里浓缩着土地革命带来的农民翻身解放,一个新的时代和民主政权的诞生,1941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的重大历史情势。丁玲避开了历史跨越式的宏大场景叙事,而将历史变动信息和时代的色彩,隐含在生活中的个体精神心灵跃动的缓慢节奏之中。不破不立的铁血革命,在一个夜晚就可以改变新旧时代、划分出敌我,但是对于经历着这样一种变革中的每个人的思想来说,要想摆脱旧的意识,适应新的身份和角色,却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经过漫长的过程。如果说《夜》里,作家是有意捕捉根据地新环境中人的思想情感层面的丰富性,那么,同期的《在医院中》则叙述了具有多重性、复杂性内心世界的人,是如何因种种现实境遇而发生身与心的变化,甚至一改初衷。小说中的主人公陆萍,是刚刚从“抗大”毕业的青年共产党员,来到共产党办的医院做产科医生。根据地寒冷的冬天,医院里如此简陋而匮乏的医疗设备,尤其是医院领导的官僚面孔,医院里混乱的管理,周围人们的冷眼、冷淡,以及四处飞的“流言”。这使得原来满怀着“迎接春天的心情”来到医院报到的陆萍“像害了病似的”,她“每晚都失眠”。于是,“她要求再去学习”。小说结尾写:“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融才能够真真有用。人是艰苦中成长。”[7](P253)这是陆萍的最终醒悟,也是实际走进延安新天地新生活的革命人丁玲切身的感受。
至此,丁玲的创作也有了更大的自我调整。她表现出一种成熟而深邃的理性认知,文学表达更注重独立思想引导生活的细致体察。她有感于生活和坚信女性的直觉,发现“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又看到这里的妇女被指责为“回到家庭的娜拉”,提出离婚的女性总是“不道德”的、“落后”的等等性别的不平等现象(《三八节有感》)。1942年后,随着解放区文艺方针的明确化,丁玲响应党中央要在农村进行土地改革的“五四指示”精神,主动要求下到基层乡村,直接参加了晋察冀解放区农村的土地改革工作。实际的乡村蹲点,与农民共同生活的切身体验,虽然与许多作家一样经历和目睹了农村恶霸地主阶级压迫的残酷,农民反抗斗争的惨烈,但她在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却写出了不一样的支部书记张裕民、工作组组长文采、治安员张正典,农会主任程仁、妇女主任董桂花,中农侯忠全、顾涌等,佣人黑妮,甚至地主钱文贵、侯殿魁、李子俊,富农胡泰等各色各样人物谱系。既不回避农村正在进行的土地政策重大变革的历史事件,中间不乏黑白分明的阶级对立和尖锐的敌我斗争,又注意到不同社会角色的农民身上固有的亲情血缘关系纠缠和家族的牵连,从而呈现了土改斗争与自然的乡村生活彼此交织的复杂图景。这部小说贴近主流意识形态的土地改革现实题材,鲜明地反映了农村反霸斗争的主题思想。作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成熟的标志性代表作之一,出版不久便荣获了苏联“斯大林文艺奖金二等奖”,这是当时中国作家获得的最高文艺奖项。丁玲的创作带来了中国文学“新的现象”,也是她文学创作道路一次成功的自我调适和转型。丁玲将革命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渗透于自我敏锐洞察、深刻思想引导的独特选择和文学表达之中。长篇小说恢弘的土地革命斗争的完整展示,各类各色农村人物群体并没有套用既定的标准,而是社会生活的复杂、彼此关系错综的交织在一起,其中不同阶级的阵营,多种性质的矛盾冲突,各种事件的发生,既是必然的、有严密逻辑的,又是偶然的、戏剧性的互相纠缠互相渗透着。作品中的暖水屯发生的这场暴风骤雨的土地革命,虽然没有着意要刻画人物形象的正反两面、浓烈渲染阶级斗争的你死我活,但是却将有200多户人家的村子里的人们在土地革命下的精神状态和内心活动,描摹得细微生动而真实可感。无疑,作者没有机械地迎合普遍推崇宏大史诗性反映革命历史全貌的创作理念;小说突破了简单图解农村土地政策和清浊分明的阶级划分,及其直接的伟大意义宣传之创作套路,而是艺术地揭示了农村社会真实图景。
丁玲“在黑暗中”起笔创作之初,正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进入发展的重要阶段。她一路写小我也写大众,写熟悉的女性也写陌生的难民,写生活也写革命,写人生的片断也写时代历史的大事件,写现实所见也写自己的感受和体验……纵观作家的创作实绩,她的文学世界反对“絮絮叨叨地在读者面前表白自己”[10](P111),而是与现代中国社会生活、革命的演进有着许多天然的关联。那么,在作家普遍具有的主体的调适与时代的召唤机制中,丁玲的个案性究竟对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本质意义有何启示呢?这还应该从作家创作之外的人与事中,寻踪作家文学价值调适的动力源,同时也可反观现代中国革命文学自身生长的内在动因。
二
1927年4月鲁迅在广州黄埔学校演讲“革命时代的文学”时指出:正在发生的“大革命”对文学的影响,大体是分阶段表现的:首先,“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学,大抵是对于种种社会状态,觉得不平,觉得痛苦,鸣不平”;其次,“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因为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荡,大家由呼喊而转入行动,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11]。这里,按照鲁迅所分析的革命时代的文学状况,女作家丁玲的出现正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丁玲以她的莎菲女士“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5]走进了文坛,从此开始了她与革命时代联姻的文学生涯。她的人生道路第一步就发生了文学家与革命家的联姻,又很快遭遇革命家的爱人胡也频被害、自己直接投入了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她经历了革命时代“由呼喊而转入行动”的过程。为此,追踪丁玲生活中行进的步履及其丰富的生活细节和人事活动,并非仅仅要注释上述她变化明显的文学创作道路。文学家丁玲与革命时代的同步互动所提供的历史经验,作家丁玲自觉不自觉的人生选择和创作调整,对于重新发现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独特的艺术特质及其思想启迪,是值得特别珍视的。
第一,丁玲的生命激情和性格的执拗,一生坚持追求“要在自由天地中飞翔,从生活实践中寻找自己的道路”[12](P29)。文学想象与革命信仰的选择为她提供了理想和精神落地的最佳载体,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也因为丁玲的努力实践和不断的自我调适,让我们看到了其自身更为清晰的内在机体纹理。
丁玲进入文坛正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理论倡导的酝酿期,她并没有参与热闹的论争,而是“满带着‘五四’以来时代的烙印”开始创作,但她的作品并非冰心式的“母爱和自然的颂歌”,“与‘幽雅’的情绪没有关涉”[5]。就创作实绩而言,文学史家杨义说丁玲是“左翼文学的女性开拓者”[13](P249),她的创作突出的贡献是“突破了女性文学的狭小格局”[13](P265)。显然,丁玲对现代中国文学,尤其是对中国革命文学,是有自己独特的贡献的。这源于丁玲与同时代其他作家不一样的生活道路。面对多难变动的大时代,丁玲的顽强抗争与人生奋进与现代中国革命的进程有着密切的联系。她12岁就走出偏僻的湖南常德乡村,早早初识别一样的人生。1911年她随母亲来到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尚是小学生的丁玲就熟悉了母亲的至交、著名女革命家向警予,也很早便知道了同乡进步青年毛润之、杨开慧的名字。“五四”运动之前,母亲曾同向警予等挚友一起在长沙积极组织妇女俭德会,创办工读互助团,积极从事教育改革活动。丁玲身上不仅流淌着母亲的血液,还直接得到了“一个坚强、热情、吃苦、勤奋、努力而又豁达的”[14](P114)的母亲的言传身教,同时受到母亲身边一批有抱负有理想的革命女性的影响。1919年前后,丁玲在中学读书期间已得到湖南新民学会会员、进步教师陈启明先生的文学和进步思想教育熏陶,并且在此与同窗王剑虹结为密友。1923年她们结伴成行来到了上海,入中国共产党人陈独秀、李达等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就读。在平民女子学校里,丁玲所在的文学系学习中外文学、人文社会科学知识,阅读了鲁迅、郭沫若等“五四”新文学作家的作品,授课老师有瞿秋白、沈雁冰、陈望道、蔡和森、邓中夏、施存统等一大批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南北漂泊中的校外,她结识了贫困的革命青年胡也频,后他们相爱结婚。通过胡也频,她认识了同乡青年沈从文,再通过沈从文而接触了淦女士、凌叔华、胡适、徐志摩、洪深等作家。她说:“我那时候的思想正是非常混乱的时候,有着极端反叛的情绪,盲目地曾倾向于社会革命,但因为小资产阶级的幻想,又疏远了革命的队伍。”[15](P66)这是丁玲后来回顾这段生活带有反思性的自述。从乡村到城市,往返南方北方的颠簸漂泊,遇到的各样的人各种的事,事后丁玲理性判断的思想 “混乱”,与当时笔下有质感的人生幻想的梦珂、阿毛姑娘,孤独苦闷的莎菲,无聊生活的嘉瑛等女性形象,她们“浅薄的伤感主义者易于了解的感慨”[15](P3),恰恰最真实记录了丁玲初入社会生活的精神世界。这一状况的变化是1925年以后,正在中国南方发生的“大革命”运动从高涨到低潮,特别是1927年上海的“四·一二”、长沙的“马日事变”接连发生所致。她每天听到熟悉的人、敬重的人牺牲的消息,还听到“有朋友正在艰苦中坚持,也有朋友动摇了”[15](P67)。此刻丁玲的创作出现了“韦护”式“革命加恋爱”等作品的调整。这与作家自己切身经历的感伤和体味的苦痛,以及由此而激发的坚韧面对现实生活的种种变动密切关联。这期间,丁玲至爱的女友王剑虹不幸病逝,至亲的丈夫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生活和创作多遭不顺,与友人合办的“黑白书店”债务丛集而倒闭,写信致鲁迅诉说苦闷和求教而未得回音……这是她“不怕摧残,也不怕寂寞”[15](P10),在努力找寻自己生存的意义的时期。正是在这个时期,丁玲的创作开始与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有了真正意义的结合,也由此从不自觉而走向了自觉。诚如鲁迅所言:“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污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16]
受爱人“左联五烈士”之一胡也频的直接影响,人生苦痛与左翼文艺运动血的现实惊醒了丁玲。1930年经潘汉年介绍,她走进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左联”)的队伍,期间还遇到了共产党员、青年诗人冯雪峰。1932年,她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在“左联”内接任党团书记、组织部长,主编其机关刊物《北斗》,深入群众组织工人读书会,帮助工人业余写作。上海“一二·八”事变前后,她与鲁迅、茅盾等43位作家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与胡愈之、郁达夫等作家发起组织《上海文艺界反帝抗日联盟》,等等。此后,瞿秋白评价丁玲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12](P58)。她的创作鲜明地转向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书写,标志性的《水》《田家冲》反映民众和现实斗争,及以胡也频烈士事迹为原型的《某夜》等小说作品,可以看出是自觉地响应了“左联”要求作家执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的号召,创作“必须注意中国现实社会生活中广大的题材,尤其是那些……分析中国社会的阶级关系,描写广大群众的数重的被压迫和被剥削的痛苦情形”[17]。不仅如此,丁玲在自己主编的《北斗》中,也表现出对于新兴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创作的积极推崇和引导。青年作家白苇的小说经她编辑在《北斗》上发表,尽管作品有许多不足,但是丁玲对其“能够抓住反帝的工人罢工斗争做题材”[15](P20)予以首肯。丁玲全身心地投身现代中国革命文艺运动的实践活动,以至于出版的图书、编辑的刊物被国民党查禁,1933年5月在家中被国民党特务秘密绑架后囚禁南京。1936年9月,丁玲经党的营救出狱后,辗转来到了陕北苏区。从此,开始了她在抗日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生活的革命的崭新一页,她这时期创作的《保安行》《到前线去》《速写彭德怀》《田保霖》等随笔速写,及《一颗没有出膛的枪弹》《入伍》《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小说,真正与全民族抗战和解放的伟大革命事业取得了统一步调。到陕北不久,丁玲就与成仿吾等作家着手筹备成立“苏区文艺工作者协会”,创办党报的文艺副刊《红中》副刊,后又在延安《解放日版》任文艺副刊的主编。抗战初期,她率领“西北作家战地服务团”到前线慰问劳军,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中担任常务理事等。1942年,在延安参加了党的文艺整风学习,出席了“延安文艺座谈会”;1946年,到达解放区便参加了晋察冀土地改革工作团,深入农村生活,获得了大量的文学创作素材。在这些亲身经历的革命实践活动的基础上,她完成了产生较大影响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部作品既是丁玲文学创作道路中的重要标志,更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成功建构主流意识与作家思想融合的代表性作品。小说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现代革命文学稳步发展的历史画卷,也是标示丁玲从知识青年走向革命者的人生履历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二,丁玲满腔热忱与革命相向而行,将个人的荣辱坎坷融入现代中国民族时代及革命文学前进的大潮之中。她以坚定而不惧怕、不妥协的革命姿态,尤其在逆境中表现出勇敢地面对世事多变、内外打击的风风雨雨,呈现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自身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特质和鲜活而丰满的精神风骨。
叙述或论证丁玲及其创作与现代中国革命和革命文学的密切关系,及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困难。比如,除了上述她的革命烈士的爱人,瞿秋白对她的评价外,20世纪30年代初,鲁迅编选英文版的中国短篇小说集《草鞋脚》中收有丁玲的两部作品[18](P204);丁玲被捕一个月后,鲁迅误以为丁玲遇难,悲愤交加,写了旧体诗《悼丁君》,引屈原《离骚》“哀高丘之无女”作典,驳斥敌人的卑劣流言。丁玲出狱后奔赴陕北,在保安窑洞里毛泽东设宴欢迎,后作《临江仙》词一首,称丁玲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19],高度赞扬女作家的战斗风貌。50年代初,丁玲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最早获得国际大奖的现代作家之一。但是,丁玲是以怎样的方式书写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尤其是丁玲究竟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提供了何种特殊的经验?在不断重新审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内在演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时,如何发掘丁玲特有的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元素,深入细致地还原作家个体与革命时代、政治变革之间的独立样貌,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重要课题。丁玲踏上文坛的每一步人生的变化和创作的调整,都自觉不自觉地表现着与其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同行。然而,作家一路前行,执著中从不完全简单的盲从,她坚守女性自我意识又总是被时代社会政治逼迫的革命与革命文学之裹挟。仔细聆听丁玲自己弹奏的文学与革命的交响曲,属于她用心敲打的音符传递了几个方面的重要信息:
最初,她的写作侧重于普通人切身生活困境的描摹和体验,多以传达刚刚踏进社会的年轻女性内心矛盾迷茫与叛逆的“革命”情绪,试图消减或替代最初革命文学倡导者空泛激越的反抗意识之张扬:“我精神上苦痛极了!除了小说,我找不到一个朋友。于是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就不得不充满了对社会的鄙视和个人的孤独的灵魂的倔强挣扎。”[15](P67)这便是1927年前后作家丁玲的精神状况及其创作的真实。而此时此刻的文坛,既势在必行又沸沸扬扬的“中国的普罗革命文学运动正在勃发”[5],革命文学明确地要求作家“具有反抗一切旧势力的精神”,是“反个人主义的文学”,是要“认识现代的生活,而指示一条改造社会的新路径”[20]的文学。虽然丁玲是以自己的方式出现于文坛,但是她身上的某些“现代性”的气息和姿态,引起了革命文学的倡导者和左翼文艺运动的密切关注。为此,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的诞生,在面向社会大众的同时,一方面欣喜地看到丁玲营造的崭新的“‘Modern Girl’的女性状态”,与“五四”以来的知识者的女作家书写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另一方面又认为作家把握社会意识形态“没有显出非常缜密的辩证法的解释”[21](P682-683)和复杂的变革的社会现象。显然,革命文学的诉求与丁玲创作的实际状况一开始便陷入了两难境地。置身于无产阶级左翼革命文学运动中,受其强烈的时代感召,作家也是充满困惑和矛盾。丁玲自白“确是以真实的态度,下了至善的努力”而写了“革命与恋爱交错的故事”,但她也很快反省这样的创作有缺点,“现在很不适宜了”[22](P1-2)。这是丁玲的有幸与不幸。
随后,丁玲小说《水》的问世,受到左翼文坛的推崇,成为了革命文学创作的重要样本。丁玲与革命文学的不离不弃,再一次表达了个人与时代的密切关联。新兴的革命文学既是目标指向明确的又是充满张力的。丁玲的写作则是既跟踪时代社会生活又忠实于自我,她的革命文学书写往往是一种悖论、错位的表达,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提供了一个建设过程中的完整样貌。比如:丁玲自我陈述《水》的写作过程“非常苦闷,有许多人物事实都在苦恼我,使我不安,可是写不出来”。而这时她主编的《北斗》创刊在即急需用稿,于是在晚上“赶忙写”,“总是不满意的就搁笔了”,“《水》的完结,可说是一个潦草的完结”[6](P17)。然而,小说一经发表旋即得到了她的日文老师、共产党员、“左联”革命文学理论家冯雪峰的高度评价,认为作品体现了左翼文学的要求,标志着革命文学“新的小说的诞生”,作家走了一条进步的路,即“从离社会,向‘向社会’,从个人主义的虚无,向工农大众的革命的道路”[23]。接着,丁玲在平民女子学校的文学老师、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之一的茅盾(沈雁冰)也指出:这部小说标志着作家对“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5]了。革命文学的重要团体“太阳社”的中坚、左翼文学批评家钱杏邨则认为:这部作品“是左翼文艺运动1931年的最优秀的成果”,同时,强调该作品代表了“一种新的斗争的个性”,“深切的把握到这一种力量产生的根源”,即“表现了饥饿大众的觉悟,以及革命力量的生长”[24](P566-567)。围绕《水》的这些几乎跟踪式的文学批评,最直观地展示了新兴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初期建设的历史现场。他们表面上是与丁玲的对话,对其革命之路的引领和文学创作调适的指导,实际上也是为正在勃兴的左翼文艺运动和革命文学创作做出了明确的规约和示范。生长中的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无须完美,它更亟待积极的实践者,丁玲的努力探索的意义正在于此。
再后,丁玲的写作从时间到空间上,与中国革命前进的步伐保持一致。出狱后,丁玲从上海进入战争环境下的陕北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直接投身到了民族抗战烽火的前线、参加了祖国解放和土地革命的重大活动,革命斗争的实践使她经历了知识女性向革命战士的转变。如果说现代中国革命文学不只是中国革命直观的实录,那么,丁玲用心书写的“转变”也成就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中的丰富多彩的一页。丁玲沉浸于革命实践活动之中,对革命文学创作的贡献在于并不完全都是革命战争的传声筒和政治身份的证明。这期间,她的创作时有争议,也有并不完全紧跟时事的发声,或者另辟蹊径的观察和表现之作,但这恰恰保留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革命文学骨骼机体生长的最真实的生态。且不说《我们需要杂文》《“三八节”有感》等随笔杂感对1941年前后延安的革命环境歌颂与暴露的选择性书写,就是在虚构与非虚构、叙事与意象、反映与反思之间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小说里,主观与客观记叙前方战争的残酷与后方物资的匮乏,也都体现着作家对人的解放进程的艰难迈进、阶级解放中进步和裂隙共生的革命文化的深层思考。《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表现了非常明确的土地革命现实题材和阶级斗争的重大主题,丁玲避开简单化的政治和历史的图解,将敌我关系交错生成的写实与辩证的革命逻辑有机呈现。丁玲此一阶段的革命叙事作品整体上是得到了文坛评论界肯定的,但在革命文学主体意识的政治导向和阶级的辩证的文学观等方面,也被指出在反映历史本质、农民革命等方面有诸多不足,即使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也并不是“都达到同样完满的地步”[25]。革命文学的发展伴随着中国革命斗争的不断深入,既是来自革命文学自身迫切需要的时代历史的政治诉求,又是每个作家主体人的革命性自我超越和不断反思性批判的自觉。
丁玲个人的奋斗写就的革命文学创作,自始至终表现出现代知识女性随性而独立的姿态与时代同行共进,并保持了与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不断对话式的自我价值的调适,从而激励她一路前行且总是能够爆发出自己的生命强力,而她的创作也赋予了革命与文学多声部的变奏。为此,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中也呈现了最有个性特质的精神风貌。
三
丁玲成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史上的一个典型个案,应该不只是她自觉不自觉地与现代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叠合,也并不单纯是作家跌宕起伏的革命人生和极其丰富的革命文学创作的实绩显现。自然,丁玲女作家特有的性别意识是她创作的重要标识,前人诸多研究也已经充分肯定她的创作在现代中国女性文学中独具风采。上述我们对丁玲创作的梳理和革命文学关联的辨析,需要推进对作家文学史意义的重新考量,就在于丁玲以20世纪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与革命家的双重身份,表达了文学与革命的复杂而丰富的内在特质。她身上鲜明而强烈的性别意识,与热情而饱满的时代政治意识,两者既重合又有裂隙而形成的张力,通过革命文学的书写而呈现着。这也成就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生成发展中最具特色而不可重复的样本。
首先,丁玲以主体性别意识的自觉,面对从乡村到都市知识者的生存困境,由内至外地通过女性视角、心理、精神的展现,将社会的复杂世态和急剧滋生的时代革命元素融入其中,既重塑了五四以来的新知识女性形象,又加速了文学与革命联姻的内在动力。
丁玲起手写作的《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固然有着“五四”时代、“五四”文学的个性解放和对旧礼教的大胆叛逆者之身影,但更重要的是小说中梦珂、莎菲身上独立的性别知识和话语都是全新的。刚刚来到都市姑母家寄住的梦珂,首先感到“惊诧”的不是上海的新环境和一群陌生的表姊妹给她的“扰乱”或“拘束”,而是表哥晓淞“竟还有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呵”。比起进城不久的梦珂对异性的目光产生的“惊诧”,莎菲女士初见新加坡阔少凌吉士时的心动更是情不自禁的表白:“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我抬起头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此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但“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3](P47)。丁玲早期小说中的纯情少女、初入社会和都市的女性,所发出的性别语言和声音,以及发自女性躯体的行为动作和眼光,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五四”时期象征自我觉醒和个性解放的“泛爱”宣言,她更多直接来自于性别躯体内发出的本能的醒觉。莎菲身上的积极主动和大胆欲望表白,最大程度地展示了现代知识新女性从里到外走向成熟的真实感。不仅如此,丁玲早期创作塑造的以莎菲为代表的女性形象群,借助性别的“欲望”表达,本质并非只是显示性爱意识的成熟和自觉,她更侧重于现代知识新女性面对身体上的灵与肉之冲突的困惑、迷茫,这与他(她)们走进社会生活、置身于大时代激流之中所遇到的种种人生困境和坎坷是完全一致的。丁玲以自我的率真和大胆的肉色表达着新女性的情感,用自己体验的个人经历的可以触摸到的性别话语,反映出现代知识新青年最大限度地跨越了男性的中心,并对生活与时代以最为真诚的拥抱。冯雪峰很早就看到了丁玲早期创作中人物和作者之间的关联,指出她是“和莎菲十分同感而且非常浓重地把自己的影子投入其中去的作者,在这上面建立自己的艺术的基础的作者”[26](P154)。现代作家张天翼后来更加直白地说:丁玲是在“借莎菲的嘴说出自己的话”[27]。如果对照丁玲本人与革命者胡也频最初相识相恋的描述,那么“自己的影子投入”正是由小说叙事与回忆散文的互文文本得以还原。1925年前后,丁玲认识胡也频,“是因为一起学习素描的左恭与他同住一处,左恭又热恋着她的室友曹孟君”[28](P41)。其经历与小说中梦珂、莎菲的女友、室友,及其彼此的恋爱故事的情节相似。她回忆道:“我们也是在这年的夏天认识的”,虽然理性也感到她与胡也频的“思想、性格、感情都不一样”,但是还是有一见钟情的冲动:“他的勇猛、热烈、执拗、乐观和穷困都惊异了我,虽说我还觉得他有些简单,有些蒙昧,有些稚嫩,但却是少有的‘人’,有着最完美的品质的人。他还是一块毫未经过雕琢的璞玉,比起那些光滑的烧料玻璃珠子,不知高到什么地方起来。因此我们一下也就有了很深的友谊。”[15](P66)显然,丁玲不论自我的爱情经历记忆,还是虚构的小说故事,都“是让叙事者从女性自身的视角来讲述一个女人的体验”[29](P245)。这里无须作家是否认同,客观上女性身份独有的眼光和语言,将一系列不同过往的新知识青年女性形象推送到我们前面。没有莎菲等坚韧而拒绝异化地悄悄地活着并死去,没有她们敏锐地意识到的女性自我,也很难发现她们浓重的感伤和强烈的期盼、凄楚的孤独和大胆的叛逆交织于一身的矛盾和病态,也很难理解她们在男权中心里女性意识的张扬,和在社会和时代变革中如何迅捷地确认革命的追求。《韦护》《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等作品中的人物群像,都普遍地困扰于自我个体生活与外部政治现实的多重关系的纠结之中,并由此完成了新知识青年从内心自我的体验和感知到关注现实世界的艰难过渡。尽管不无模式化的“革命加恋爱”显示了作家或有意或无意的创作趋同,但正是她坚定的女性主义意识驱动,使孤独、困境中自我确立,生存寻求的新知识青年,面对激变的社会现实能够做出迅速的反应和积极的调整。在爱人胡也频被捕遇害,家庭突发剧变之后,丁玲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现时新兴的无产阶级的左翼文艺运动。丁玲之于她笔下的阿毛、莎菲、美琳、子彬、望微、韦护等人物,杂糅着知识新青年、女性主义、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等多重身份角色于一体,这一真实而可以触摸的人与事的情境与变化,呈现的是丁玲本人的事实,又何尝不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从观念到实践的典型具象呢!丁玲及其创作的意义,除了她真诚记录了个人经历思想转变的留痕,给予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最初创作发生发展的清晰轨迹外,她的这一时期的文本,以其独特的性别话语和女性经验揭示了文学与革命有着生命联姻的内在精神及其思想血脉。这可以通过丁玲对同期胡也频小说《到莫斯科去》的介绍窥见一斑。她说这部小说“全篇以革命成功之后的一部分政局为背景,而写出厌恶于新贵族生活,终于用坚强的意志而离开那环境,毅然走向M城去的一个新女性。在其中,和她最有关系的是一个政治家和一个X主义者,以及几个最解放女子,和一个消极的,悲观主义的男人。这些人物,从其中我们可以看见到现今中国人的各种典型,而且使我们预料着这一个正在大变动的时代,最后,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倾向。全篇除着力于‘思想’之外,包含了一个恋爱,虽然这恋爱的结果是可悲的,但是那刺激,的确使我们不得不生起同情,还使我们自然地感到一种压迫和兴奋”[15](P7)。确切地说,女性主义的丁玲创作的起步中所表达的“刺激、同情、压迫、兴奋”,更多增添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最初创作实践的斑斓色彩。
其次,经历了从女性体验到政治体验的丁玲,同时也完成了知识新青年向着革命青年转变的过程。追随现代中国革命步伐生成的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创作实践,正是以其政治想象和现实描摹有机融合创建了崭新的现实主义书写。丁玲的文学创作之重要转型,恰是入围与突围于男性中心的政治革命之中,她在积极调适自我与大众的关系中提供了别一样的创作文本,也成就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1930年以后,丁玲坚定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左联”的一员,参与党团组织各种活动,不顾个人安危,接受党组织的安排创办并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该刊后因鲜明的政治色彩,很快被国民党查禁。同时期,她一系列革命文学的创作《田家冲》《水》《某夜》《母亲》等,成了现代女作家向着现代革命作家转变的重要标志。她创作中多表现出性别、个人与阶级、大众的话语整合,也反映了女性与革命的复杂关系,凸显出“革命文学”的性别政治问题。将女性解放融入革命的洪流,以实现女性解放与阶级解放的双赢,这几乎是所有女性革命者的共同希冀与理想目标。《母亲》这部未完长篇小说,无论是选取自叙性体式,还是写自己母亲真人真事的内容,都反映出性别融入了革命、个人回归大众的时代阶级解放之趋势。作为现代革命文学成熟的代表作品之一,《母亲》故事不仅是丁玲母亲一生革命经历的记忆,并借此表达自我性别意识和革命主体的重新建构;而且更是将母亲看作革命女性的代表和一个时代革命妇女群像的象征。为此,这部小说问世不久就得到了左翼文艺理论家、批评家的一致首肯和赞誉。钱杏邨说:“以曼贞为代表的我们前一代女性,怎样挣扎从封建思想和封建势力的重围中闯出来,怎样憧憬着光明的未来”;“丁玲不仅写了曼贞一个人,一样是用了很大的力描写了围绕着曼贞的其他女性”;小说“不失其为一部那时代的革命史”[30]。茅盾更直接地指出:应该把小说书写前一代的女性抗争,作为“这一串酸辛的然而壮烈的故事的‘纪念碑’”来看待[31]。显然,这是女性自我意识自觉革命化的消融,从“小我”走向“大我”的转变,使得莎菲真正摆脱了孤独。女性意识和其独特经验书写的女性命运,只有重新置于历史变迁之中,顽强的反抗和奋斗,独立的女性形象才能够代表大众的阶级解放和革命不断前行的典型。但是,丁玲革命的隐喻和政治意识的自觉,并不等于完全的“去女性化”就可以获得与男性同等的主体地位。相反,女性自身的阴柔特质依旧存在,并成为男性落后的重要根源。在《田家冲》中,三小姐虽然是引导农民大众走向革命的导师,并且在外貌、衣着甚至性格与生活习性上都十分接近革命大众。但是,她依然是需要受保护的对象,幺妹一家对她独自出行的顾虑,如果说前期更多的是出于谨遵雇主赵得胜的安排,那么后期则更多的是出于对三小姐力量薄弱的担忧。而这种顾虑的确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在三小姐与大哥分开的夜晚,独自执行任务的她被一个“人影”残杀了。在这里,丁玲未交待凶手的体魄与能力,只用一个夜色中的“人影”便了结了革命者三小姐的性命,在此女性革命者的无力与脆弱便暴露无遗。随后,在《水》中,丁玲将大众妇女与男性大众融为一体,可谓是完全消弭了男女两性之间的外在特质。但是,女性在水灾面前惊慌失措的聒噪、呐喊与哭声,还是暴露了她们的性别弱点:“那些女人,拖着跑掉鞋的赤脚,披散了长发,歇斯底里的嘶着声音哭号,喊着上天的名字,喊着爹妈,喊着她们的丈夫,喊着她们的儿子”[3](P412)……这里既自然地流露了女性自身的阴柔特质,同时又写出了女性特有的特质,也直接导致了男性对女性的轻视:“她们走到堤边,想挤进去,又被一些男人们的巨掌推开来:‘妈的!你们来有什么用!’。”[3](P413)小说形象地表达了面对艰难而残酷的现实社会环境,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并非简单的不是依赖就是服从。丁玲革命文学的书写不同于其他作家之处,正是通过性别视角呈现了革命主体至于现实人生的多样而复杂。在《水》中,农民大众虽然表现了自我的救赎和成长,但是女性始终未能改变男性。她在作品里写到:大众妇女也不再哭啼与抱怨,“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3](P434)。这隐喻了性别的模糊即便是能够获得革命的认可,但是依然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与抹杀女性的阴柔特质。另一方面看,也暴露了作者对大众“还带有极大的他者性与陌生感”,“她并没有找到能够统合与超越这种(知识分子与大众)分裂性主体体验的文学表达形式”[32]。被时代与革命逼迫的“新我”与“旧我”的撕裂或断裂,也并非丁玲一人。以阶级性、政治性为标准的革命文学快速转向,包括那时引领革命新潮的重要作家都深感不适。比如:蒋光慈对文学“落后”于革命的认识就极具代表性,他深觉:“革命的步骤实在太快了,使得许多人追赶不上”;“这弄得我们的文学来不及表现”,“我们的文学就不得不落后了”[33]。女性、知识分子与革命家的多重身份之叠合,正如同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成长中自身面临的两难或多重冲突一样。鲁迅有过“一切文艺固然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革命“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34]的经典表达。在性别(自我)与革命的整合中,丁玲对其所发生的矛盾和裂隙的调适,某种程度上恰恰具象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本体生长的真实生态,揭示了文学创作实践与革命历史之间的张力。
再次,丁玲身份整合的政治转向之后,伴随着民族抗战的爆发和她进入民主政权的解放区,获得了一种精神炼狱和生命涅槃,其性别意识的革命化也与解放区的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制度,自然地给予了知识女性和劳动妇女内外主体的融合和提升的巨大空间。由此,在中国革命历史新阶段新天地里的现代中国革命文学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丁玲身为革命战士描摹宽广的革命文艺,以强烈的性别意识推进了革命文学深层的文化建构。这是值得认真珍视的遗产!
丁玲对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写作,既有着饱满的革命激情,又有着丰富的革命生活的锻炼经验与前线实践素材。进入陕北解放区的短短几年里,她写了《到前线去》《南下军中之一页日记》《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速写彭德怀》《警卫团生活一斑》等大量纪实作品,代表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最迅捷最直观地反映民族抗战和现实革命的历史图景。她在《一二九师与晋察冀豫边区》的“自序”中言:“最近有朋友同我谈抗日时代的故事,我们觉得应该多写,那末多的动人心魄的事,那样的艰苦,那样的神奇,我们写的实在太少,而大部分的中国人民是不太了解这一段历史的。”[15](P58)这里也透露了丁玲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是其革命文学创作的内在驱动力,更是现代中国革命文学与历史紧密关联的深入发展的最好佐证。然而,仅仅如此陈述丁玲与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血脉相连的关系,或评价其在现代文学史中的特殊意义,对作家革命文学贡献的价值仍然有失弱化。当现实场景的血与火之战争的进行时,新政权和新的社会结构的解放区民众生活置于每位作家创作视野之中,革命现实主义的历史真实的记录和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歌颂,是包括丁玲在其中的所有革命文学作家集体无意识的创作自觉。同时还要指出的是:作为女性作家的丁玲,在现实客观反映和新政权的巩固之中,更以敏锐的生活观察和艺术的审美感悟回归文学创作的本体世界,跨越革命历史和新生活的表层景象,深入发现历史和生活主导者的文化心理涌动和变迁,考量人的解放之路的深层文化内涵。进入解放区的丁玲积极的女性自我意识审视和理性思考,并不满足于表象化的女性身份的当家作主,或外部女性肉体的创伤,而是深入关注人物性别精神的内在流动,以及知识女性、农村妇女的翻身解放应有的真正文化底蕴。这时期丁玲再度调适文学创作实践的价值取向,创作了一批至今仍然值得我们认真重读的文学作品,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发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夜》中,乡指导员何华明在家里家外的两个女人之间犹豫不决:一个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黄瘦的老婆”;一个是妇联会委员侯桂英,两人之间的选择影响着他全身心投入乡村选举忙碌的革命工作。《我在霞村的时候》中,一个偏僻的乡村普通女子贞贞,遭遇了被掠进敌营的“非常事件”后回到了霞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虽然置身于解放区的土地上,村里的人们对贞贞的冷漠、鄙视、幸灾乐祸,加重了人物的磨难和不幸的命运。《在医院中》,满腔热忱从国统区来到解放区工作的青年医生陆萍,首先经历了扑面而来的隆冬季节的寒冷,其次是从未想象到医院的物质条件和环境是如此的贫乏和脏乱,再次是医院中上上下下的人们对工作对人对事是那样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陆萍的热情被消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的沉思。《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面对尖锐激烈的阶级冲突的土地改革斗争,丁玲塑造了黑妮这样一个身份模糊和关系复杂的女性形象,她5岁丧父,7岁母亲改嫁,被二伯父、地主钱文贵收留,从小就孤独地生活着。但是她爱上了家里的长工、土改中成为农会主任的程仁。常态的阶级对立和充满人性的情爱不再清晰而绝对,黑妮两难的现实困境和精神的苦痛、冤屈纠缠于一身,这不只是还原了女性形象的丰满真实,更是给革命文学的阶级斗争政治主题注入了慢慢咀嚼的深厚滋味。这时期丁玲笔下的并不完美充实,甚至被侮辱被损害、有较多缺陷的女性形象系列,既是女性在战争背景下另一面自我革命的真实写照,又是现代中国新知识女性、解放的劳动女性成长过程中深入文化反思的重要案例。她们反映了现代中国革命文学自身人的解放向着思想深层的积极突进。
丁玲用鲜明的性别意识谱写的现实主义革命文学,其重要意义在于:她们不是历史或革命进程的思想意识的单一符号或代码,或某一政治思想的隐喻,而是囊括了人的解放、特别是女性解放中极具代表性的重要文化命题。丁玲不懈的追求女性自我意识的完善,从女性生活、经验的细微处着手,侧重贴近现代女性精神心灵的跳动和变迁,细细体味在女性与男性中心共存的世界里,现代中国社会经济、物质、权力等文化思想如何发生着深度的关联。从文学伊始的自我革命到革命战士的文学之路,丁玲不断寻求着内外之间相互的调整和提升,她富有性别特色的追求和努力,为现代中国革命文学的发展和自我的创作实践建构了丰富而饱满的精神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