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的诅咒

张佳玮

索爾仁尼琴在著名的《古拉格群岛》第二部分，说了这么个细节——

1937—1949年期间，许多被发配到流放地的苏联女子，都过着糟糕的生活：一个营房里挤了五百个女人，污秽残破，难以形容。有规定禁止男性进入女性营房，但并没有枪支来维持这个规定。如我们所知：在流放地，没有武力威慑，一切规矩都默认可以破坏。男性犯人会涌入营房，四处端详。女性营房里无可遮蔽：没有帷幕，没有像样的隔挡。索尔仁尼琴的原话是：“唯一的保护措施，是你老或者丑。”

不老或不丑的女性，自然会遭遇不幸。此时，美貌成了她们的诅咒，成了她们的罪过。她们遭遇凌辱，遭遇威胁。这种情况下——索尔仁尼琴写道——聪明的女人只能选择性地挑一个男人来委身，以便当其他人来凌辱她时，可以报出名来吓唬一下对方。再聪明的美女也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减少被凌辱的次数，投托一个可靠的对象。除了被凌辱，还性病流行，接近一半的妇女都感染有性病。

但这还不是全部。实际上，当许多犯人被定名为“人民的敌人”时，已经失去了人权。这些家属被挑去检查时，是赤身裸体的——长官们要挑拣一下。长得美，而且愿意献身任长官们为所欲为的，可以得到优待。所谓优待的意思是：劳力轻些，不会饿肚子。

非只如此，中国也有类似故事。1852年冬季，太平军攻占武昌，为时虽短，东王杨秀清已经开工，要全城十三岁至十六岁少女，向官府报到，以备选入后宫，违令者罪及父母。当时太平天国执法严峻，民间认为“除杀之外无他法”，没法违抗。不得已，武昌父母很聪明：自家的漂亮女儿，“污秽其面”，好好的白净脸蛋涂成鬼样子，好蒙混过关。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太平天国在报到处已经准备了满盆清水，来报到的姑娘，先洗脸再参选。逃不过啦！当场就选走了六十个美女。

哪位说了：这种美貌倒霉，主要因为是平民之故。

非也。

南北朝时，北魏猛将杨大眼勇冠天下，魁梧英伟，号称可以手捉飞鸟、头上系着三丈的布奔跑而布不着地;夫人姓潘，是个妖娆的美人，喜好戎装，没事便与杨大眼一起出入军营。生下孩子来，叫作杨华。潘夫人后来行止有不端处，自尽了。当然，没妨碍杨华的好容颜。《梁书》说杨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

然后就出事了：按史书原话，北魏太后“逼通之”，想要了杨华。太后落花有意，杨华流水无情。杨华知道自己若不肯，一定会出大问题，所以临了，“惧及祸，乃率其部曲降梁”。杨大眼跟梁打了一辈子仗，临了儿子却降了梁，就为了老太后的一点儿色欲。

这事还有后续。魏太后对杨华思念弥深，不能禁止，于是写了《杨白花歌》，让宫女们拉手合唱，以慰相思，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听起来很动人，但一个大男人被比作杨花，总有点怪怪的。

简单说吧，这是个因为“不约，太后，我们不约”，最终导致美少年叛逃敌国的故事。您可以想象，杨华一定是试了诸般法子，逃不过，这才出了叛国下策。反过来想：太后得多如狼似虎啊！

所以了，在赤裸裸的欲望面前，美貌有时会成为一种诅咒，遭遇贪婪与掠夺。文明的好处在于，可以有所限制，保护美貌不被强权掠夺。而强权——包括暴力与威权——都足以扫灭一切抵抗。所以并非美貌不好、红颜薄命，而是美貌们不幸，生在一个暴力与威权可以赤裸裸为非作歹的时代。

（邓皓轩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他们的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