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的本质是什么?
2021-01-01蒋勋
蒋勋
寻找修行的净土
这几年很喜欢清迈,没有曼谷那么热闹繁华。过去统治这一地区的兰纳王朝,似乎也不是大帝国,笃信南传佛教,没有太霸道向外征伐的野心。王国旧城方整,砖砌城墙外围绕护城河,虽有几处坍塌,大致都还完整。
城里许多古寺庙,许多枝叶茂密、覆盖广阔的大树。一条不十分宽阔的宾河,波澜不惊,也不汹涌,却总在身边,自北而南,悠悠流淌穿过城市。整个城市还保有中世纪农业手工时代的缓慢、专心、安分,有一种让人慢下来的静定悠闲。
初去清迈,也会对城市中心的夜市有兴趣,看附近少数民族贩卖各种手工艺品,银饰的精致,木雕的浑厚粗朴。棉麻手工纺织,质料染色都有很好的触感,剪裁成传统衣裤,形式大方,穿着起来也非常舒适便利。瓦制陶钵、陶碗,有手拉胚的粗朴纹理,拿在手里厚实沉甸。
手工传统在数百年间累积的经验,像一种生态,其实常常是文化潜藏在土里的深根。土够厚,根够深,也才有文化的美学可言。近来大家常爱说文创产业,所谓创意,又常常是刨去厚土,斩伐了大树的深根,替换一时短暂炫目浅根的花花草草,使文化愈来愈不长久。新失去了旧的滋养,根基不厚,或无根基,根土浅薄,创新常常只是作怪,当然也就无美学可言。
清迈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受到世界观光的重视。当世界许多城市迅速冲向工业化恶质发展之时,这一古城,却保留拥有着农业时代人与土地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保留着多元民族丰厚的部落传统手工技术产业,让世界各地在城市恶质化的工业梦魇中焦虑不堪的游客、在生活里迷乱了方向的游客,来到清迈,可以坐下来,在一座寺庙庭院,或一棵大树下,找到使自己清醒的净土。
这几年去清迈,常住一个月左右,不是为了观光,而是远离城市中心,住在城市郊外,读书或诵经。
我住的地方在素贴山脚,邻近清迈大学,附近是大片森林,也有清澈湖水,汇集山上岩石峡谷间冲下的雨水。冬天干季,凉爽舒适,即使夏天雨季,一阵暴雨过后,空气中也弥漫着各种植物释放出的香味。寺院钟声过后,各种虫鸣升起,间杂着一两声悠长的夜枭叫声。万籁如此寂静,使人可以安然入眠入梦。
或快或慢都是修行
好几个冬季,在清迈度過,也固定住在无梦寺附近的公寓。每天清晨步行十分钟左右,固定去寺庙诵经,有时也跟随僧众乞食的队伍,一路走进商家林立的街道。
僧侣披绛黄色袈裟,偏袒右肩,赤足,手中持钵,从年长的僧侣,长幼依次排列。队伍尾端是十岁左右的少年僧侣,还是儿童,常常睡眼惺忪,走得跌跌绊绊,引人发笑。
然而修行的路上,或许就是如此吧:有人走得稳定精进,有人走得犹疑彷徨,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然而,或迟或早,都在修行路上。一旁的讥讽嘲笑其实都无意义,反而耽误了修行。
天光微明,修行的队伍,如一条安静的绛黄色河流,静静流入城市,一家一家乞食。商家知道僧人每天清晨乞食时间,都已拉开铁卷门,准备好食物,准备布施。
僧人端正站立,双手持钵,布施的人把食物——放进钵中,然后右膝着地,恭敬跪在僧人面前,听僧人念诵一段经文。
这是清迈美丽的清晨,是僧人与商家共同的功课。这也是许多人熟悉的《金刚经》开头的画面啊!没有想到,原始佛陀久远以前行食的画面,还日复一日可以在清迈的清晨看到。
我在此时,心中默想经文的句子: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清迈像是舍卫城,祗陀王子大树庇荫的花园,给孤独长老供养的道场,佛陀因此机缘,为一千两百五十位学生上课,说了一部《金刚经》。
所有义理的开示演说之前,记录者描述的只是一个如此安静美丽的画面:佛陀穿着袈裟,手中拿着一个碗,进入舍卫城,一家一家乞食。从一家一家得到布施,再回到原来的处所。吃饭,吃完饭,收好衣服,收好碗,洗脚,在树林下铺好座位。
没有说任何道理,没有任何教训、开示,只是简单朴素、实实在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穿衣,乞食,吃饭,洗碗,洗脚,敷座……像每一个人每一天做好自己的家务琐事。
日复一日的修行
一件简单的事,做起来不难,可以日复一日,成为每一天例行的公事。每天做,却不觉得厌倦、烦琐;每一天做,都有新的领悟:每一天都欢喜去做:这会不会就是修行的本质?
像将近三千年前舍卫大城的乞食队伍,像今日清迈僧众依然维持的行乞,像商家依然信仰的清晨的布施,右膝着地,聆听经文的虔诚,都是不难的事,但是每一天做,每一天欢喜地做,或许就是修行的难度吧。
现代文明是不是恰好缺少了这样简单而又可以一再重复的信仰?
传统手工作坊分出经纬,认真织好一匹布帛,传统农民耕作,播种、插秧、收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小小一个本分,不断求精进,没有妄想,因此可以专注。
清迈小食摊上老年的妇人认真把青木瓜切成细丝,认真在一个石钵里把花生仁捣碎成细粉,都不是难度高的事,但是如此专心,没有旁骛,可能重复了三十年,因此那动作里就有使人赞叹的安静专一。
在清迈的时间,每天清晨到无梦寺散步,也变成例行的功课。我在寺庙绕塔诵经,僧人持竹扫帚清扫廊下落叶,或在树下洗碗,也只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无梦寺树林间有一尊佛头,仿佛低头沉思,垂眉敛目,微笑宛然,却又如此忧愁悲悯。四方信众,常有人偶然来此徘徊,捡拾落花,供养在微笑佛像的四周。
我每一日清晨,来此静坐,等候阳光照亮微笑。身躯失去了,手、足都不知流落何方,肉身残毁如此,然而微笑仍然安静笃定。这样的雕刻若是在欧洲,大概会被谨慎修复,珍惜收藏,视为艺术珍品吧。
然而,我日日与此微笑相处,看信众把花放在微笑前供养,看信众离去时脸上都有一样的微笑。阳光树影娑婆,在一世一世的劫难毁坏中,有成,有住,当然也有坏、空。“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金刚经》的偈语清楚明白,成、住、坏、空,都在时间之中。
放到博物馆的艺术,是妄想物质停止变化,是妄想把生命制作成标本吧。然而在东方,在佛教信仰里,美,不禁锢在博物馆;美,像生命一样,要在时间中经历成住坏空。
或许,无梦寺残毁的微笑,被阳光照亮,被雨水淋湿,青苔滋漫,虫蚁寄生,落叶覆盖,随时间腐蚀风化,他也在参悟一种“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漫长修行吧。
如果有一天此身不在了,希望还能留着这样的微笑。
(阿紫摘自湖南美术出版社《舍得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