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如一条小鱼死去

赵挺

1

从某天开始，外婆早上增加了运动量。扭脖子、甩手、原地踏步的次数明显增加。

外婆说：“下个月你表妹结婚，我不能太胖了。”

我说：“老年人，怕什么。”

外婆说：“衣服扣子总要扣得住吧。”

外婆还让隔壁的一个年轻人帮她买了一个电子秤，她每天都要称一下体重。

我说：“人家小姑娘才这样呢。”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人活着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话虽这么说，但当我问外婆要不要吃肯德基的时候，外婆还是忍不住说一句：“可以，只吃一个鸡腿。”

出发之前，外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就像去高档餐厅参加晚宴。

2

那段时间我比较低落，努力了，可发现供职的公司并不适合自己，所以准备辞职，但是还没想好做什么。

我打算送外婆回家后，去游乐场玩一会儿——郁闷的时候去坐坐过山车，玩玩自由落体，感觉会好很多。

外婆也要一起去，于是我带着外婆去了凤凰山游乐园。

外婆感慨，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就干不成了，很多地方也不能去了。譬如，写着70岁以上的人不能玩，高血压患者不能玩。这些对外婆来说，都是忧伤的句子。

最后，外婆在游乐场里坐坐旋转木马、碰碰车，看看各种表演。

外婆坐在旋转木马上说：“和20年前一样啊。”

我说：“那时候我才10岁。”

外婆说：“我才50岁。”

50岁，对外婆来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岁数。

在热闹的游乐场里，外婆默默地抬头看着在蓝天中晃来晃去的惊险刺激的项目，然后失落地走开。

外婆在感慨时代变化的时候，总是会语重心长地举一些例子。

她说：“十多年前啊，衣服上都流行印大大的钩子。”

我问：“现在呢？”

外婆说：“现在衣服上都印着‘××外卖。”

我说：“那是工作服啊。”

3

因为外婆和我一样，对变形金刚有着特殊的情结，于是从游乐场出来，我带外婆去看了电影《变形金刚》。

两个多小时的观影过程，外婆一言不发，看得极其认真。

我问外婆：“感觉如何？”

外婆说：“除了没有看懂，其他都很好。”

这是我听过的最经典的影评。

我和外婆穿过外滩的酒吧一条街，霓虹闪烁，音乐劲爆。

外婆说：“这里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宁波的老外滩已经热闹了一百多年，从1844年宁波开埠开始，这里就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标。年轻人在这里发生新的故事，老年人在这里寻找旧的记忆。

外婆一边走， 一边看着停在路边密密麻麻的汽车，若有所思地说：“这些车子都很不错啊，你以后也去买一辆来。”然后，指着一辆国产货车，“买这样的，又大又好看。”

在外婆眼里，体形大、漆面能映出人影的车，就是最好的车了。

4

天空飘了几滴小雨，我的车挡风玻璃上都是雨水。外婆拿出纸巾，颤颤巍巍地帮我擦掉雨水。

此刻，我刚发动汽车，看到这个场景，有点儿感动。同时，我一拨雨刮，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被一扫而光。

外婆一惊，说：“哇，这么先进，你这车也很贵吧。”

我一时语塞。

我在灯光闪耀的城市里开着车，三天后我就要辞职了。努力了两年，我似乎什么也没得到，不知道从哪里重新开始、以后干什么，一片迷茫。

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外婆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遇到困难了？”

我立刻换了表情：“没有啊，在聽收音机里的音乐。”

外婆说：“都已经放了三分钟的老中医卖保健品了。”

我说：“嗨，我能有什么困难呢？”

外婆说：“年轻人的困难肯定比我们老年人的多啊。”

我想了想，说：“昨天养的一条鱼死了，养了好几个月了。”

窗外月光依旧皎洁，长大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选择了一条路，就像经历了一种人生，感受着每一份孤独，度过每一个朝暮。就这样循环往复，在迷途中前行。

层林染//摘自《外婆的英雄世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