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与恣肆
2020-12-31张雯王均江
张雯 王均江
摘要:鲁文化的雅正与齐文化的恣肆,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呈现出某种近于“体用”的关系:鲁文化为体为骨骼,齐文化为用为血肉肌肤,二者浑然一体,奇正相生,构成了张炜创作独特的文化姿态。张炜以齐文化的好奇探知、以鲁文化的谨慎审视着当代世界的新刺激新动向,对当代社会的各种问题表现出异常敏锐的感知能力和鲜明笃定的价值选择。齐鲁文化深刻地影响了张炜创作的精神风貌和审美特点,其在承继中对齐鲁文化的批判与再造,则赋予齐鲁文化以鲜活诱人的当代面貌,向当代世界持续传递着古老文化独特的智慧和价值。
关键词:张炜;文学世界;鲁文化;齐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2-0076-07
地域文化历来是中国文学传统文论的重要维度。从先秦《诗经》国风和《楚辞》的命名,就可看出以地域论文的端倪。《论语·卫灵公》、班固《汉书·地理志》、刘勰《文心雕龙·时序》、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等,皆从地域风俗角度探讨自然与人文关系。至于近代,有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明确提出南北文学的气质之别。新时期以来,伴随外国文学特别是拉美文学的涌入,“寻根文学”“文化热”兴起,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内的地域文化研究也蔚然成风。张炜作为当代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征,并对其齐鲁文化身份有相当自觉的重要作家,自然成为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个热点。然而,目前对张炜创作的地域文化研究,往往或从笼统模糊的齐鲁文化概念出发,或从齐文化或鲁文化的单一视角切入,而对其文学世界中鲁、齐文化的思想角色和相互关系殊少触及。事实上,齐鲁文化的渊源和结构形态,不仅深刻地影响了张炜创作的精神风貌和审美特点,也构成了作家赖以立身于世的重要思想支撑。张炜创作在承继中对齐鲁文化的批判与再造,赋予齐鲁文化以鲜活诱人的当代面貌,向世界持续传递着独特的文化智慧和精神价值。
一、鲁文化的“道统”与张炜文学创作的清洁雅正
近年来,地域文化角度的张炜研究,多聚焦于齐文化对张炜文学的影响,鲁文化方面已鲜有提及。在张炜涉及齐鲁文化的直接叙述中,鲁文化的比例也远少于齐文化。或许在张炜看来,鲁文化既然被提升为中国近两千年的正统文化,已无须过多地解释,而齐文化才是当代世界亟待重新认识、大力阐扬的地域文化。不过,即便如此,张炜仍然在一些场合颇为肯定地提及鲁文化对他的影响。①
作为地域文化的鲁文化,当追溯到西周的封国鲁国。鲁地在殷商时属奄国,在文化脉络上与齐地同在东夷范围,武王克商后,周公旦平定东夷诸国并受封于此,始称鲁国,因而鲁国的原生文化实是东夷文化。周公封鲁之后,其子伯禽治鲁,以周文化为蓝本,在鲁地施行“变其俗,革其礼”的政策,对奄国的传统礼俗进行了较为彻底的变革。由于周公武王之弟的特殊身份和显赫功业,周天子对鲁国恩遇有加,特别赠鲁“大路、大策”的仪仗,分以“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左传·定公四年》),加之周礼本是周公所制,鲁地相当直接地继承了正统的周文化,故而孔子称赞鲁文化“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
鲁文化的正统性除了得自其与周文化的嫡传关系,还在于周文化“道统”的正大详备。周文化自文王初成规模,文王素以“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史记·周本纪》)著称,治国以德,使诸侯敬服,“三分天下有其二”(《论语·泰伯》),是后世儒家追慕的圣王。至周公制礼作乐,周文化大备。周文化以“仁”为本体,体用兼备,孔子感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并以重振礼乐、纲纪天下为抱负,在鲁地发展出接续周文化的儒家文化。而鲁文化即随着儒家的行世,使周文化的血脉从庙堂流入民间。
张炜生长于胶东半岛东北角的海边林地,那里虽偏处海隅,但久沐齐鲁大地的浓厚儒风,人民淳朴,重视礼法伦常。鲁文化的本体是“仁”,“礼乐”为体仁之用。“亲亲,仁也”(《孟子·尽心上》),“仁”最为亲切的体现莫过于“敬老,慈少”的孝与慈。同样,在张炜的故土和他的文学世界中,孝与慈也是一种不言而喻的信念。这体现在张炜文学世界中就是至亲手足的深情,前辈对后辈的关爱、提携,以及后輩对前辈的景仰、继承和感恩。在张炜小说中,身处底层的弱势者始终受到更多的眷注,这不仅是恻隐之心的善端发现,其实也是儒家将亲亲之爱广之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礼记》)的人伦理想的文学投射。这种“民胞物与”的仁爱,还表现为对大地自然的亲切情感,成为张炜创作的标志性存在。
在历经近现代的反传统浪潮之后,我们发现,在张炜那里,尽管存在着对已为权欲毒化的传统的批判(如《古船》),但对正本清源后的传统文化,他几乎没有任何“弑父”情结,相反,张炜一直在寻找父亲,渴望接近父亲,从父亲那里获取力量(如《远山远河》中对诗人父亲的想象和寻找),他没有中国现当代人身上多见的对文化母体的反叛、自卑,相反,他焦灼于自己对传统、对古典文化了解得太少,浸润得不深。② 他相信至关重要的智慧和价值就存在于自然和深邃的传统之中。这种对根脉源流的诚敬态度,显然是典型鲁文化式的。
如果说鲁文化的“仁”影响了张炜的伦理观及其对文化根脉的看重,那么儒家 “思无邪”“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则决定了张炜文学清洁雅正的品质。清洁雅正的文风,从张炜的早期短篇《声音》等“芦青河系列小说”充盈着的清新的自然描写、温和的人情、纯真的情绪中可以相当直观地感受到。或许张炜创作最初呈现出的清洁,与故乡风物的明净和少年心地的纯洁有关,但更多的还是来自张炜独特的精神气质和自觉的价值选择。“守住自己,不苟且,不跟随,不嬉戏”③,在日后漫长的文学生涯中,清洁的文学质地以更为刚健成熟的形态延续了下来。即使是体量巨大,允许泥沙俱下的长篇小说如《古船》《你在高原》,对欲望、暴力等当代作家乐于把玩的人性黑暗,他也表现得极为节制,很少涉笔流连,非写不可时也多一笔带过。这自然令人联想到 “思无邪”“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以及儒家教化观讲究的“隐恶扬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样的“保守”姿态,不免让某些读者感到不过瘾、不“深刻”,但事实是,以“批判”或“深刻”为名义的欲望和暴力书写,在劝百讽一的渲染和消费性欲望化阅读下,往往异变为诲淫诲盗的渊薮。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守”不一定是一个贬义词,“保守不是一种策略,而是一种品质、一种科学精神”④。
张炜并不认可齐人溺于物欲声色的风气。不过,齐人的“宽缓阔达”,却影响了张炜的文学创作,这表现为一种从容和富有余裕的行文风格。除非是修辞上的需要,他的文字很少有急迫紧窄之感,而常保持一种宽袍大袖、徐徐而行的姿态。正如齐人的宽缓缘于经济的宽裕,张炜文字的宽缓则来自语言和文化资源的丰厚储藏,所谓“东方赡辞”(《汉书·叙传》),底气的充足,外现为文学的自信态度。这种宽缓文风,不仅因其沉稳温和使读者产生信任感,也使他的笔墨得以游刃八方,在富于空间的周转中,曲尽更多的细节与皱褶。同样,“多智”“好议论”,也是张炜创作的要点。他对思辨充满热情,在小说中常有大段的思索辩难,如《你在高原》第七卷《人的杂志》里穿插的大量题为《驳夤夜书》的章节,对时下的各种论题如媒体、娱乐、科技等反复辩难,如痴如醉。其实仅从张炜早期的《夜思》《秋天的思索》《梦中苦辩》这些篇目,也可以看出张炜对议论的兴趣,这种特点或许受到苏俄作家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喜发议论的影响,但齐人对议论的癖好或是更为深层的内因。这使得他的文学创作始终有着某种学者化的倾向,而近年来,他不断推出的《读诗经》《楚辞笔记》《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等解读古典的著作,明显是他这种兴趣越过创作的外溢。
张炜成长的胶东半岛,原是莱子古国所在,属东夷的一支,故又称莱夷,后为齐国吞并。《后汉书》引《王制》曰:“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东夷“言仁”,与周文化有相通之处。孔子言“齐一变至于鲁”(《论语·雍也》),而且“子欲居九夷”(《论语·子罕》),可见齐鲁之间在根柢上并不隔膜。不过东夷之“仁”更注重的是东方“生生之德”的向度。东夷文化对生命的理解,集中表现在齐地富于泛灵论色彩、充满生命互通互化现象的故事中,在这些故事里,所有的生命似乎都来源于一个大的生命整体。而正是凭借这一大生命体的鼓动,齐文化才表现为“放浪的、胡言乱语的、无拘无束的文化,是虚无缥渺的、亦真亦幻的、寻找探索开放的文化,很自由、很放浪的文化”⑧。东夷文化的这种生命态度,极大地影响了张炜。在《九月寓言》《刺猬歌》《丑行或浪漫》《你在高原》《独药师》等作品中,齐地文化这种充沛的生命感被奔跑、浪游、异闻、怪癖、幻觉等狂欢化的形式发挥到了极致,充满审美的迷醉,形成了张炜式的极具辨识度的文学景观。
东夷文化“好生”的另一方面,是齐地盛行 “长生”追求所促成的“方仙道”的发展。齐地多方士,其中著名者如方士徐福,就是张炜念念不忘的人物。徐福在张炜的大量小说和散文中频繁出现,在《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瀛洲思絮录》《刺猬歌》《射鱼》《东巡》《芳心似火》中,徐福与秦始皇的故事被反复讲述,而张炜主持的万松浦书院甚至还专门修纂了一部《徐福辞典》。在张炜看来,徐福身上凝聚了太多的齐文化价值:多智,善辩,不动摇,敢于冒险探索、反抗强权的胆魄等等。⑨ 而徐福东渡事件事实上也同齐地的其他故事一样,亦真亦幻,真假难辨,是绝佳的文学题材。齐地稷下学宫盛行的黄老及阴阳五行之说,与方士文化、齐文化中流传的生命感通故事,后来被汉儒的谶纬学和道教文化吸收而存留下来。這方面的文化资源,也成为张炜文学世界中的重要角色,如近年的长篇小说《独药师》即对齐文化“好生”而追求长生的部分做了集中梳理和思考。
《庄子·逍遥游》曾提及齐地的一部故事集《齐谐》。“《齐谐》者,志怪者也”,文中随后引用了《齐谐》中鹏鸟的故事。“水激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个故事所表现出的汪洋恣肆的想象,足可印证海洋对齐文化的影响。大海的广阔神秘,使齐人的想象也无边无际,“心奢辞壮”(《文心雕龙》)。不过,对“《齐谐》者,志怪者也”一语,人们往往只注意到“志怪”,也即齐地大量流行的“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之说,而忽略了另一个关键字“谐”。事实上,“谐”字描绘了齐文化一个极为重要的面相。谐,古义为言语之和,“八音克谐”(《舜典》),后引申为语言的诙谐。“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文心雕龙》),“东方赡辞,诙谐倡优”(《汉书·叙传》),可见“好议论”的齐人对语言的反复把玩,使他们发现了语言本身的乐感和生趣,并发展出诙谐的语言艺术。诙谐首先意味着语言对事物的模仿,如民间说话艺术里的“学”与“逗”,其实这也是一种与自然万物、与人打交道的方式,是对世界的好奇、抚摸、游戏和想象的迷人行为。或许正是齐人的谐谑,使得张炜文学中的那些怪异故事没有走向阴森恐怖,而始终充满欢乐和生趣。与《齐谐》的这种谐谑感相应的,还有张炜在当代作家中极为罕见的童趣式的幽默。他始终保持着以顽童般好奇的眼光来观察世界的可能性,对世界上古怪好玩的事物,总有孩子般的新鲜和惊奇,并以孩童式的天真与万物游戏。“童年的纯真里有生命的原本质地,这正是生命的深度,而不是什么肤浅之物”⑩。近年他的写作向儿童文学倾斜,除了是他“慈少”之心的发现,其实也源于他从未关闭的孩童式纯真视角。
齐人的语言异禀,一方面带来对语言美感的深入体验,另一方面则造成“这里的人有相当强大的说服能力”{11}。这在张炜的出生地黄县(今龙口市)尤为突出。黄县人多经商,能说会道,素有“黄县人的嘴”{12} 之誉。从张炜的卓越修辞能力来看,他无疑继承了黄县人的口才。如果说鲁文化的“道统”影响促使他思索,构建一个理想的世界,那么齐文化的修辞能力,则使他能够“推销”这个理想的世界。从张炜创作的活色生香、极具诱惑性的叙述来看,他无疑是“齐谐”最好的继承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张炜文学世界中大量活动着的“古怪”人物,如《古船》中的浪荡子隋不召,《远山远河》中视写作如癖的“我”以及“我”在流浪途中遇见的那些有着相似“书写癖”而又情状各异的怪人,《刺猬歌》里嗜吃如命的老饕,《你在高原》里喜好骑马游乐的宁吉、魂魄搜集者“三先生”、流浪者女酋长“三婶”,《寻找鱼王》里的“旱手鱼王”“水手鱼王”,他们像是某种植物或“土产”生长在张炜的文学大地上,正如齐文化所化生的精灵。这些怪人凝聚着齐文化的种种特性,他们常常有着某种天生异禀,放任、无拘无束,不按礼法行事,肯定了自己对生命的某种发现,抱定一种思想,一种情感,一往无前。他们的身上最重要的,是有一种“不动摇”的特点。他们无疑就是张炜在《独药师》的题献:“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中所致敬的有着“倔强心灵”的人。而就对精神生活,对雅文学数十年近乎倔强的坚守和热情而言,张炜也是这样的一个“怪人”。
三、齐鲁文化内蕴的体用显隐与奇正相生
鲁文化讲求道统,作为曾经的庙堂文化,其体用思想在后世流传中以追求理想社会形态的济世精神存留下来。齐文化的生机、自由和谐趣,想象的是一种理想的生命形态,而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修辞,在齐文化中也被理解为一种生命良能的自然发现,有着充满欢乐和迷醉的审美性。张炜对文学的理解,包含了齐鲁文化的两个向度,文学既作为诗教承担了面向社会的教化功能,同时,又为读者提供生命本能地渴望着的奇异迷人的审美体验。而且,鲁文化的诗教保证了齐文化审美的清洁雅正质地,齐文化以其修辞力量和审美诱惑,化解了鲁文化诗教可能的僵硬枯燥。二者的关系或可进一步概括为:鲁文化为体,为骨骼,齐文化为用,为血肉肌肤,二者浑为整体,互相生成。在这一视野的指引下,张炜不同创作时期,不同文体和话语场合的作品,其鲁文化和齐文化内蕴的显隐互见,奇正相生的结构态势就变得相当清晰了。
正如论者注意到的,在张炜的散文写作中,齐地文化的书写的侧重点和写作策略在不同的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13} 其实不独散文,张炜小说创作中的情形也是如此。在前期的短篇小说创作中,齐鲁文化多以一种自在的方式存在,进行自发诉说。张炜在颇具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远山远河》中,便将其最初的写作冲动描述为一种无端的、欲罢不能的癖好。在“芦青河系列”小说中,自然风物和日常生活,清澈质朴的美感以及青年人的纯真感伤的情绪,浑然一体,几乎找不到凸出的文化棱线。这一阶段,鲁文化的清洁雅正、对故乡大地的温情,与齐文化的修辞天赋、对生命的自由抒发,都以一种隐而不彰的形式起着作用。到《一潭清水》《怀念黑潭中的黑鱼》,张炜以鲁文化式的“仁心”,敏锐地感觉到正在兴起的商品经济时代对乡村道德生态的侵蚀。从这一时期开始,张炜血脉中鲁文化的作用开始显在化。人与人之间的理想伦理关系的破坏,作为一种无法愈合的创伤,成为张炜文学创作中不断重复的主题。随着商业化物质主义和工业化城镇化潮流的日益膨大,受到损害的不止是人伦关系,还有自然环境和人们的精神生活。张炜不得不开始痛苦而忧愤地正面回应社会转型的巨变。长篇小说《古船》展现了张炜对中国近现代社会的百年思考,这使他以某种启蒙知识分子的形象广为人知,更显露出他对齐鲁文化的自觉寻索和皈依。在这部作品中,张炜虽然也反思了传统宗法社会与极左年代的罪恶,但值得注意的是,张炜主要仍然是在道德的意义上,或者说是从正统鲁文化的立场上对传统权力者“四爷爷”加以批判,而并不是延续五四启蒙主义者的方式对整个中国传统进行严厉的否定。且不说隋抱朴身上是否凝聚了传统士人的众多人格特征,仅从中医郭运对在商业热潮中染病的隋见素的治疗中,足可看出张炜在面对现代社会的种种痼疾绝症时对传统文化的“古船”重新起航的愿望。这也意味着张炜通过《古船》的艰难思考,已然做出了自己的文化抉择。这一抉择在后来的大量作品,如《远山远河》《柏慧》《能不忆蜀葵》特别是《你在高原》中,表现为张炜“后撤”的姿态,知识分子从城市或社会的中心地带,退守到荒野田园,皈依于质朴的劳动生活和民间残存的道德温情之中。
《古船》鲜明展现出的张炜身上鲁文化式的济世精神,在《九月寓言》那里,则被包裹在齐文化的放浪恣肆的表现中。这是一部充盈着生命热力的奇书,也是张炜血脉中的齐文化能量的集中释放。作为叙事框架的工业化对自然和乡村的侵蚀,在小说中似乎退隐到次要的地位,但生命的狂欢却恰恰以一曲挽歌的形式传达了文化抵抗的意图。《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同样以浓烈的齐文化气息著称,而《柏慧》《能不忆蜀葵》等作品,则又显示出深厚的社会历史关怀。在张炜的小说世界中此起彼伏,显隐互见的鲁文化与齐文化,到了大河小说《你在高原》以及近年的《独药师》《艾约堡秘史》中达到了某种平衡和凝练、体用一如的境界。对精神生活和社会历史的关怀,对雅文学的坚持,都在浓郁的齐文化的生命感和审美风格中得以完成。
与小说大致相应,张炜的散文写作呈现出从较单纯自在的“生态散文”到有着鲜明历史文化自觉的转变脉络。“生态散文”包括自然风物、民情风俗和童年记忆等题材。另一类可称为文化随笔,在钩稽历史文化的同时,往往就某些社会或文学问题展开思考。显然,这两类散文,似乎前者与齐文化关系更密切,后者则可归于鲁文化的影响。但实际上,生态散文在齐文化式的生命互通、物我为一的生态观念之外,仍渗透着鲁文化“亲亲之仁”的温情和对人与自然相处的分寸法度的想象。而文化随笔的学者式追问,往往以齐文化的审美式眼光和幽默谐趣切入和展开。在散文写作中,还有大量内容涉及对齐鲁文化的直接讨论,其中,最重要的当为《芳心似火》。这篇散文对齐文化进行了富于诗性的立体解读,同时以齐文化的物欲声色的恣与累,批判了颇有齐文化遗风的当代文化,继续了其鲁文化式的介入性追求。
对张炜来说,这篇散文更为重要的也许是他对齐鲁文化融合的想象。在文中,张炜设想了孔子对莱子国的到访:这位鲁文化的集大成者,会如何看待生机谐趣和奇恣想象?张炜相信,赞赏曾晳“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活理想的孔子,对有着同样生命乐感的莱夷文化不会排斥。但鲁文化与齐文化究竟应该怎样相遇,一直是张炜至关重要的问题意识。而张炜的文学创作,事实上一直在排演着相遇的种种可能。讲述齐地的谐趣故事,对张炜来说总是一种恣意的审美上的沉迷,一种生命的高峰体验,但正是得益于鲁文化的分寸感,才使这种恣意的写作谐趣而不至于无聊,放浪而不至于淫荡,自由而不至于自私,唯美而不至于颓废,怪异离奇而不至于阴森恐怖,是鲁文化保持了张炜文学世界的清洁和雅正。孔子虽然没有东到莱子国,却说过“欲居九夷之地”,且曾“在齊闻韶”“三月不知肉味”。齐鲁文化合璧的“尽善尽美”的韶乐,或许就是张炜创作所暗自期盼的艺术至境。
四、当代关切下的齐鲁文化重构
与以开放兼容为特征的古齐人一样,张炜对商业化、城市化、科技和资本,并不是一般化地加以拒斥,问题在于这一切在提供物质和便捷的同时,难以避免地煽动了人性中的阴恶一面,对人的精神世界索要了不可承担的代价。既然难以保证对这些现代之物的运用的道德性,张炜只好从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后撤”,以保守那些至关重要的价值。张炜在思想文化方面涉猎极博,但他没有被种种繁复的思想迷宫所惑。他总是立足于齐鲁文化的根基上,以齐文化的好奇探索,以鲁文化的谨慎审视着外来的新刺激。对那些有益的营养,如托尔斯泰等有着崇高道德感的俄苏作家,对马尔克斯、索尔·贝娄的绝妙细节和不世才华,他从不吝其激动和赞叹,而对种种他认为喧嚣无益之论,则保持沉默或奋起抨击。
尽管张炜对故土的齐鲁文化有着血脉相连的深情,但他决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复古者。他深知鲁文化曾经庄严显赫的礼乐,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而权欲之恶对礼法的利用,是这一古老文化身上须洗雪的恥辱。张炜只能抱持鲁文化的不死之灵——“仁”,在天地之间,在莽野、高原的跋涉和流浪中,去为人类寻找一种新的法度。这种法度或真理,或许如张炜所钦佩的哲学家康德所指示的,存在于星空和内心道德律的幽邃神秘之中。《芳心似火》对齐文化物欲声色之恣的深入批判,则将齐文化的浪恣和奇幻,净化为健康生命本有的乐感和诗性的自然发抒。张炜对齐文化的批判,不仅借重于鲁文化的雅正诗教,显然还运用了启蒙主义人性论、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论的视角。在当代世界,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西方的影响,但值得注意的是,张炜希望这种影响是中国传统根脉实现某种现代转化的机会,而不是无根无据地强行移栽。对“保守”的张炜来说,文化的转化和提升必须发生在中国自身的传统文化脉络之上。
如果说“芦青河系列”时期的张炜是一个自在自足地歌唱着承载了齐鲁文化的故土生活的民间歌手,那么,远离故乡,在现代都市与文学世界之间穿梭跋涉的张炜,就是经历着漫长“返乡”旅程的奥德修斯。正如起点就是终点的黑格尔逻辑学一样,张炜走向外面的世界,直面中国社会变迁的浪潮,以文学的方式思索发声,承担起一个知识分子责任的历程,也是他得以在真正意义上认识和返归故土文化所必须的“出离”环节。在思考中国社会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和精神危机的过程中,张炜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对故土社会历史文化的寻索和反思。这就使得故土的齐鲁文化既成为张炜面对社会的危机的精神支撑,同时,齐鲁文化也被置于外界各色思潮的激荡和审视之下。这一过程不仅使齐鲁文化中的某些渣滓得到了检视和淘洗,也使得那些与齐鲁文化有着亲缘性,并可对之形成提升作用的思想资源得以参与到对齐鲁文化的重塑中来,从而重新造就了道德与审美互为体用的完备文化结构。如此一来,张炜笔下承载着齐鲁文化精神的故土生活,就已悄然被重构为一种具有普泛意味的,一切人可共居的精神乡土,而他自己则首先栖居其间。事实上,在张炜文学的“返乡”过程中,中国社会的变迁也波及了张炜记忆中的土地,那些张炜创作中无比鲜明温柔的一切,在现实中早已面目全非。这样一个颇具悲怆感的事实,使得张炜的文学世界成为比他的现实故乡更为真实的齐鲁文化载体。张炜的创作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对齐鲁文化的承续和重构。
在张炜文学异常恢宏阔大的文学世界中,我们可以发现齐鲁文化的深厚根基。以鲁文化的雅正诗教为规矩和骨骼,以齐文化的“乐感”活力为辞色肌肉,使得张炜的创作似野诞而实雅驯,严峻而不枯瘠,奔放而有分寸,庄谐互见,“尽善尽美”,筑起了一座极富辨识度的齐鲁文学丰碑。
齐鲁大地上丰厚的文化资源哺育了张炜,立足齐鲁文化的精神基石,张炜得以在当代社会变迁中,表现出罕见的敏锐、冷静和坚定,在忧患中不倦地批驳和护卫,在焦灼的思考和书写中始终没有失去生命的润泽和余裕。反过来,正是在张炜面向当代世界的不断阅读和书写生涯中,古老的齐鲁文化也因新现实的磨洗,新思想的浇灌,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获得了更为亲切诱人的鲜活形态,从而持续向当代世界输送着自身的智慧、温度和价值。
注释:
①⑧ 参见张炜、徐怀谦:《文学是生命中的闪电》,《人民日报》2004年5月13日。
②{11} 参见张炜:《浪漫冲动与济世精神》,《中国文学批评》2017年第4期。
③ 张炜:《葡萄园畅想录》,《张炜文集》,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
④ 张炜:《伦理内容与形式意味》,《张炜文集》,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页。
⑤ 张炜:《纯文学的当代境遇》,《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⑥⑨{12} 张炜:《芳心似火——兼论齐国的恣与累》,《小说界》2008年第6期。
⑦ 参见史建国:《区域文化与现当代文学研究再思考——以齐文化与张炜、莫言等作家的研究为例》,《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
⑩ 张炜:《诗心和童心》,《张炜文集》,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页。
{13} 参见李遇春、邱婕:《张炜散文中的齐地书写》,《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4期。
作者简介:张雯,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4;王均江,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文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