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中隐含的原始宇宙论遗存
2020-12-31刘云超
摘要:通过对《易传》文字的疏证和相关人类学考察可以看到,《坤》《震》当中以隐喻的方式保留有某种非常古老的阴性宇宙论。在《周易》产生之前非常久远的上古时期,或许存在两种一元宇宙论,一种阴性宇宙论,另一种为阳性宇宙论,而《周易》合二为一,形成“易以道阴阳”的思维范式。进一步分析该阴性宇宙论的核心范畴,又可推测其在不同的时间维度发生过变化,最早或许是“水”,在《易传》中以“万物出乎震”的表达保留之。其后为“地”,在《易传》中以“至哉坤元,万物资生”的表达保留之。不惟如此,在《易传》的很多其他地方以及汉易对《周易》经传的解读中,也隐约保留有该阴性宇宙论的点滴遗存。
关键词:坤元;生殖崇拜;隐喻;原始宇宙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儒家生命哲学思想研究”(17BZX066);山东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儒家生命哲学对绿色发展模式的价值导向研究”(14BZXJ01)
中图分类号:B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2-0045-07
《周易》古经成书时间古老,其时间上限或远在史前文化时期(神话时代)。它原本是原始先民的卜筮之书,带有浓厚的原始图腾文化、巫术文化的色彩;它文辞古奥而艰深,加上历经几千年的岁月沧桑,以致后世的解读者众说纷纭。本文立足文化人类学视野,结合《周易》卦象解读与文辞训诂,试图揭示其中隐含的某些原始思维,请方家不吝指正。
一、引论:“万物资始”、“万物资生”和“万物出乎震”
《乾·彖传》“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之后,《坤·彖传》又云:“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孔颖达疏:“至,谓至极也。”其实,“至”训为“大”亦无妨,意义大抵相同。案《玉篇·至部》:“至,大也。”又《战国策·秦策一》:“商君治秦,法令至行。”高诱注:“至,犹大也。”① 故“大哉乾元”与“至哉坤元”似乎没什么不同。再考“万物资始”与“万物资生”。“始”即为“生”,其义亦同。案《释名·释言语》:“始,息也,言滋息也。”《礼记·檀弓下》:“丧礼哀戚之至也,节哀顺便也,君子念始之者也。”郑玄注:“始,犹生也。”② 历代研易者大都以为这“乾元”“坤元”前后二句有语义层次和语气强弱上的不同。如朱子《本义》注“至哉坤元”句:“‘至,极也,比‘大义差缓。‘始者气之始,‘生者形之始。”又吕大临注曰:“《乾》之体大矣,《坤》之效《乾》之法,至《乾》之大而后已,故‘乾元曰大哉,‘坤元曰‘至哉。”③ 这些说法都可自圆其说,然而都是典型的“六经注我”,未必是先秦古意。笔者以为,“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二句,就其意义生成的远古源泉而言,本就是互文见义、同义反复,依稀遗留着两种本来并列的原始宇宙论的身影。在此意义上,此“乾元”“坤元”并无不同。真正可以看出二者之不同处乃在于下文“乃顺承天”一句。“顺承”二字明确表示《坤》之从属地位,朱子《本义》注曰:“顺承天施,地之道也。”若無“乃顺承天”句,无以见《乾》、《坤》之同异。对此,明代蔡清已详言之:“若徒言‘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则疑于与‘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者敌矣。今曰乃顺承天,非唯可以见《坤》道无成有终之义。而乾坤之合德,以共成生物之功者,亦于此乎见之。不然,《乾》有《乾》四德,《坤》有《坤》四德,而名实混矣。”④窃以为“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与“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二句,在不同处有“同”者在,而之所以有“同”者在,盖因《彖传》在当时《乾》元宇宙论的前提下,或许仍然保留了当时已式微的另一种一元宇宙论的部分思想。而在《周易》产生之前更为久远的上古时期,或许存在两种一元宇宙论,一种阳性宇宙论,其核心为“太阳”、“天”,另一种为阴性宇宙论(关于其核心范畴有一个演变路径,见下文)。而《周易》合二为一,形成“易以道阴阳”的哲学架构。
另外,《彖传》既云“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说卦》又云“万物出乎震”。这二句是否也有近乎相同的内涵?笔者以为答案是肯定的。“万物出乎震”之“出”字,当为“产生”之义,与“万物资生”之义同。案《周易集解》“万物出乎震”虞翻注曰:“出,生也。”⑤ 《正字通·部》:“出,生也。”《孟子·公孙丑上》:“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清代黄生《义府上·出于其类》注云:“出,犹产也。”⑥ 王安石《城北》“青青千里乱春袍,宿雨催红出小桃”亦按此训。故“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亦可作“万物生乎坤元”;“万物出乎震”也即“万物生乎震”。由此可见,《坤》与《震》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神秘的相通之处。在什么意义上、什么语境中二者相通呢?这也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之一。
二、“至哉坤元”中的生殖崇拜和宗教隐喻
《周易》曰:“生生之谓易。”“生生”二字在《周易》乃至整个儒家哲学中具有本体论和宇宙论的意义。而如果从人类学视野追溯“生生”范畴的原初意义,必然涉及生殖、生养之意。全世界不同区域的远古先民具有很多共同的思维逻辑,其中之一就是“土地—人”的相似性或习惯性联想。如中国有女娲抟土造人,西方有上帝以尘土创造亚当。人类生存于大地上,赖大地而生,由此得出土地和人之间不可分割的逻辑联系。因土地之能生万物,先民又以此类比女人之生育。始于母权制社会的地母崇拜、女阴崇拜等由此得以发生。或许土地和雌性、土地和母性等等习惯性联想也同时由此得以产生。案《说卦》:“坤为地,为母。”而且,“土”、“母”二字在古汉语音、义相通⑦。在世界范围内有数量众多的裸体女雕像出土,有很多距今数千年乃至上万年。其中多大腹便便、体态臃肿,大部分已经证明是孕妇雕像,似与远古生殖崇拜有关⑧。尤为有趣的是,很多雕像出土时呈俯卧姿态。有人类学学者指出,这种孕妇与大地的亲密接触,或许与当时的某种丰产巫术有关,即借助大地的生生不息的特质引发部族人丁的兴旺或者农作物的丰收⑨。如果这一观点成立,是为地、母、生殖等概念在先民思维中息息相关的一个确证。所谓“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其上古的思维源泉或许也正在于此处。除裸女雕像外,古岩画中时见女阴图形,也具有同样的或者更加强化的生殖崇拜意义。
于古文字上考证,“坤”字本义亦有“生”的意思。案《说文》:“坤,从土从申。”“申”字于甲骨文作“ ”“ ”“ ”⑩。叶玉森以为甲骨文的“申”像电耀曲折形,即闪电蜿蜒伸展之形。电,金文作“ ”{11},《说文》:“ ,阴阳激耀也,……从雨从申。”所以“申”即闪电之象形。对于远古先民来说,闪电会引起山火也会带来雨水,还伴随着隆隆巨响,所以他们很自然会把闪电当作神明来崇拜。据《说文》:“申,神也,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束。”当七月夏秋之际,天地阴阳交感而放射光芒耀眼的闪电,打在田地上,往往被先民视为“神明”降于地,引发某种宗教情感。闪电的同时必然伴有雷声轰鸣,所以古“雷”字也有“申”形。甲骨文“雷”字多作“ ”“ ”{12},其田字形或口字形皆由“回”纹而来,像雷回转隆隆之声{13}。甲骨文“雷”去掉象声之“田”或“口”,即为“申”,即“神”,说明雷字原为隆隆之声与闪电的结合。按《周易》:“震为雷。”震即是雷,雷即是震,两者是一回事。故可知,“坤”、“申”与“震”三个字都和某种与雷鸣电闪相关的原始自然神崇拜有关,根据相关考证,我们可暂时称之为雷神崇拜。
考“震”又通“娠”,有“怀妊”之意。案《集韵·真韵》:“娠,〈说文〉:‘女妊身动也。或作震。”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屯部》:“震,叚借为娠。”《诗·大雅·生民》:“攸介攸止,载震载夙。”陈奂疏:“震与娠通。”另《左传·昭公元年》:“邑姜方震太叔。”杜预注:“怀胎为震。”《释文》:“震,本又作娠,怀妊也。”{14} 再考《说卦》:“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长男即元子,元者始也,物之始生也。《屯·彖传》:“刚柔始交而难生。”崔觐曰:“十二月,……万物萌芽生于地中。”李道平疏曰:“崔注:‘万物萌芽生于地中者,互震为初生。”另案《说卦》:“震为大涂。”崔觐曰:“取其通生性也。”{15}
由上可知,“震”、“娠”古时通假,有生殖、生养之意。而“坤”、“申”“震”皆與原始的雷神崇拜相关。那么雷神崇拜与生殖之意有没有关系呢?答案是肯定的。一个有趣的神话是,中国的人文始祖伏羲就是雷神的后代。据说伏羲的母亲华胥在雷泽踩到了雷神的脚印,于是感而有孕,伏羲因此诞生{16}。这一神话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雷神崇拜和生殖崇拜的隐喻。而这一隐喻早在《易传》中已有显现,《说卦》云“帝出乎震”、“万物出乎震”,似乎是一种以“震”为源头的宇宙生成论的描述。不仅如此,世界很多地方都有雷神崇拜,而且大多与生殖崇拜密不可分{17}。
按照人类学的观点,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始思维就是原始的模仿巫术和交感巫术。据考,先民往往于仲春之时结社集会,名为春社。其内容除祈禳降神、祭拜先人外,另有一重要内容,当此之时“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周礼·地官》),未婚男女可自由野合。据说,大禹曾与涂山女“通”于桑林之中。《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台桑?”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妇之道于台桑之地。”台桑,即桑台,桑林中的结社之台,多指结社之所,亦为男女野合之所。另《墨子·明鬼》:“燕之有祖泽,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乐而观也。”经史中对于春社记载颇详,如《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周礼·夏官》:“中春,通淫。”结社期间,祭生殖女神“高禖”。《礼记·月令》记载:“仲春之月,……择元日,命民社。……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18},于高禖之前。”之所以结社于仲春之时,盖因此时天气下降,地气升腾,雨水普降,草木萌芽,正是天地和合,万物滋生的时节。案《尚书·尧典》:“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先民此时结社而狂欢,正是“与时偕行”顺应天道的中国传统思维的表现。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以模仿巫术和交感巫术促进土地和部族人丁的丰产。需要注意,《礼记·月令》又说“仲春二月”:“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于此雷电始生之时祭生殖女神高禖,可为“坤”、“申”、“震”互通而有生生之古意的又一确证。坤、申、震三个概念和春社联系到一起,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春天,雷鸣电闪、甘霖普降于大地,大地上万物萌动,生意盎然。由此可知汉卦气说以《震》卦主春,应当并非汉人首创,其中确有先秦乃至远古先民的古意。
“申”之生生之意尚有另一种说法,即秋社,即认为“申”在十二地支主孟秋七月,此时也常有类似春社的结社。春社、秋社乃是女性先民两次集中受孕的日子。郭沫若于甲骨文研究中发现“巳”和“子”两个字都写作“子”,所以古代十二辰中有二“子”。案“巳”,甲文作“ ”(前四·一七·五)“ ”(后上一八·三)金文作“ ”(大作大仲簋)“ ”(毛公鼎){19};“子”,甲文作“ ”(前三·四·一)“ ”(后下四二·七),金文作“ ”(沈子簋){20}。“巳”“子”二者甲文金文同,皆像胎儿。郭沫若在《释支乾·巳》{21} 中说:“盖十二辰之第六位骨文均不作巳而作子也。……则古十二辰中有二子也。”案《说文》:“包,象人怀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元气起于子,子,人所生也。男左行三十,女右行二十,俱立于巳,为夫妇。怀妊于巳,巳为子,十月而生。男起巳至寅,女起巳至申。故男年始寅,女年始申也。”《说文》之意,盖依“元气起于子”,沿十二辰次序由“子”逆推30位以像男子结胎于母腹,为“巳”;沿十二辰次序由“子”顺推20位以像女子结胎于母腹,亦为“巳”{22}。故“巳”为子。再由“巳”逆推十位,像十月怀胎,至“寅”,谓“男年始寅”;由“巳”顺推十位,亦像十月怀胎,至申,谓“女年始申”。故可推知正月寅有春社,七月申有秋社,均为女性先民两次集中受孕期。笔者以为这一说法较为牵强,依据仅有甲文金文“子”与“巳”同以及《说文》“巳为子”之说,且“天道左旋,地道右转”之说最早至汉代才出现,似乎无法代表先民思想。尤其将春社定为孟春正月寅,与《周礼》仲春结社的记载不符。然而也不失为一家之言,故存此备考。
又,《坤》《坎》皆有“月”象。案“西南得朋”,“朋”为古货币单位。《诗·小雅·菁菁者莪》:“既见君子,锡我百朋。”毛传:“古者货币,五贝为朋。”可知朋即为贝,而贝与月关系极为密切,朋亦可为月{35}。崔觐、马融、荀爽皆以朋为《坤》阴,故《坤》亦不妨为月。案古《坤》有月象,《春秋考异邮》曰:“地主月。”帛书《衷》曰:“易之义,阴与阳,六画而成章。曲句焉柔,正直焉刚。六刚无柔,是谓大阳,此天[之义也]。……六柔无刚{36},此地之义也。”“六刚无柔”显指《乾》,《乾》为大阳; “六柔无刚”,显指《坤》,《坤》即为大阴。《说文》释“月”曰:“月,缺也。大阴之精。”是《坤》与月皆象大阴,故《坤》亦可为月{37}。“坎为月”乃《说卦》句,故《坤》《坎》皆有“月”象。同时,再联系《坤》《蹇》《解》三卦皆曰“西南”之现象,则可明白看出《坤》《坎》之间在卦象、文字、内涵上的某种若隐若现的联系。
其三,再考《坤·彖传》:“大明终始。”荀爽注曰:“乾起于坎而终于离,坤起于离而终于坎。离坎者,乾坤之家而阴阳之府,故曰‘大明终始也。”另京氏纳支,《乾》《震》二卦同,由初爻至上爻为“子寅辰午申戌”,皆始于“子”;京氏建候之说,“乾震同在子”{38}。《震》在“子”位,而“子”位即是《坎》位,似乎亦可从旁证明表征或符示雷雨的《震》与《坎》水之间存在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必然联系。同时如上文所言,《震》与《坤》之间也在人类学层面存在某种相通性,保留有远古先民的风俗以及某种古老的宇宙论。所以在汉易当中,“大明终始”的《乾》,“万物出乎震”的《震》,“为天下母”的《坤》和“兴养万物”的《坎》奇妙地会合了。或许汉易的建候与纳支确实并非汉人自造,而是保有上古先民的原始思维。
其四,由乾(干)湿相对与乾坤对待的相关性亦可看出《坤》地与《坎》水的相关性。案《说文》“乾”,段玉裁注:“此乾字之本义也。自有文字以后乃用为卦名,而孔子释之曰‘健也。健之义生于‘上出。上出为乾,下注则为湿,故乾、湿相对。俗别其音,古无是也。”既云“乾湿”相对,又知“乾坤”对待,说明“湿”与“坤”乃处于一个意义系统,而有水方为“湿”,《乾·文言》:“水流湿,火就燥。”此亦可作为“坤”、“水”相通的例证之一。
虽然历史的长河已磨蚀了远古“水”宇宙论的遗存,但是我们仍可从现存文献中寻找到她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这其中,在《周易》以外,老子开创的道家思想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老子》书中,水具有极高的地位。老子常以“水”之特性来说明最高的价值本体和宇宙本源——“道”,“水”实际上是具象化的“道”。我们从老子“上善若水”、“柔弱胜刚强”等观点中,似乎仍可以看到远古“水”宇宙论的身影。此外,《管子》的《水地》篇更直接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的思想:“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有趣的是,《水地》又说“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在《水地》篇作者看来,“水”和“地”都是万物之本原。显然,水宇宙论和地宇宙论之密不可分彼此纠缠的状况,在《水地》篇与《易传》中给予了非常相似的呈现。不惟如此,近年来面世的出土文献中,出现了一些久已失传的先秦哲学文本,其中有的文本为我们呈现了与传世典籍大不一样的先秦宇宙论。其中,《大一生水》篇似乎与远古“水”宇宙论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庞朴先生认为《大一生水》篇所涉及之宇宙论“大概有一个历史演化的痕迹,就是说,这个宇宙论可能是脱胎于此前的水生论;而‘太一这个绝对物,则是后来加上的”{39}。这为我们探寻原始宇宙论提供了新的资料。
四、结语
由上可知,《坤》《震》与“水”几个概念之间确乎存在微妙而密切的联系。《坤》为地、为母,从文字上和人类学意义上都与代表丰产与生殖的雷神崇拜有关,在卦象上《坤》地又与《坎》水密不可分。《震》在人类学意义上同样与原始丰产祭祀和雷神崇拜相关,在卦象上又意味着雷动雨施,以水为核心。所以“坤(地)”宇宙论与“震(水)”宇宙论皆离不开水的参与。在远古先民的思维中,雷雨动万物生,这样的场景比沉默安稳的土地更具神秘性和神圣性。所以这种以“水”为万物本源的宇宙论应该最为古老。然而到了漫長的大洪水时期,先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那时原本无时不见的土地被淹没,原本生化万物的“水”却成了恶魔,此时人类的最大心愿莫过于能有一块干燥的土地或绿洲。以“土地”为核心的宇宙论应该产生于那个时期或以后,而以“天”或“太阳”为核心的阳性宇宙论则应更为晚出。现在我们可看到《易传》中保存有三种宇宙论:“万物出乎震”,以水为中心;“至哉坤元”以土地为中心;“大哉乾元”,以太阳为中心。前两种属阴性宇宙论,约诞生于母权制时期,后一种属阳性宇宙论,约产生于父权制时期。在《周易》经传系统中,这三种宇宙论被统一纳入“乾元”之中,较早的“坤元”已经退居辅助地位,更早的“水”几乎湮没不闻了。然而“乾元”生万物的宇宙论中仍保有“云行雨施,品物流行”“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系辞上》)等“水”本体的特质或功能;而所谓“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大生焉,夫坤……广生焉”(《系辞上》)等文字,也说明在“乾元”作为最高本体的前提下,“坤元”依然对万物的化生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从人类学视野考察,这种情形类似于埃及创世神谱系的演变过程:埃及神话的早期神“哈瑟”(Hathor)是“巨母”和“神牛”合为一体,兼月神、爱神、美神,最主要是母神,可能是母系时代的产物。哈瑟的崇拜很可能先是母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奶牛崇拜,而后又与月亮合为一体(埃及人认为月亮授予生命)。从意义上来说,她无疑比其他的神更重要,因为她代表着生命。而她之所以被排斥在埃及九大创世主神之外,就因为九大主神的系谱形成之时,埃及早已进入了父系制的王朝统治,于是母系时代的神话遗迹就被这九大创世神系谱所掩盖。在奥西利斯成为创世神后他被认为有着管理月亮授予生命这一功能的权力,奥西利斯与太阳神合为一体,并以牡牛为其象征,这实际上明显是对“巨母”“神牛”一体的哈瑟构成模式的模仿,这一模仿的实际意义在于:推翻母权制,代以父权制{40}。
这种早出者被边缘化甚至退出历史舞台,而晚出者一统天下的情形在思想史上屡见不鲜。比如中国先秦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杨朱的利己主义和墨翟的博爱主义占据主流思想,然而后来皆成绝学。再如《易》学史上《易》“今、古义”之流变。直到汉初,《周易》“古义”仍有传承。至汉武帝独尊儒术后,由于《易》之今義被定位为官方正统,“古义”便逐渐衰微,而鲜为世人所知了{41}。今天我们以《周易》卦象和文字训诂为基点,从原始风俗、原始思维、宗教隐喻等文化人类学角度去考察《周易》经传,无异于一场历史考古,有助于我们从时间的尘埃中寻觅草蛇灰线,触摸到先民鲜活灵动的生命血脉,从而我们可以在《周易》的起源、《周易》的构成以及《周易》思维范式的形成等方面有更深层的认识。
注释:
①②⑥{11}{14}{19}{20} 徐中舒主编:《汉语大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4、438、129、1056、1691、414、423页。
③④{28} [清]李光地:《周易折中》,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330、331、45页。
⑤{15}{27}{30}{31}{32}{33}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1、1022、100—103、155、288、155、871页。
⑦ 从字音说,土,古韵在“姥”部,而“老”与“母”古乃同音字。从字义说,《释名·释天》:“土,吐也,能吐生万物也。”母,《释名·释亲》:“母,冒也,含生己也。”可以说,生人者为母,生万物之母为土。
⑧ 例如,法国劳塞尔出土“手持角杯的女人”,距今约2.5万—2万年;俄罗斯阿夫狄沃露天遗址出土的系列小雕像,距今约2万年;辽宁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生殖女神像,距今约5000—6000年。
⑨{40}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7、776—777页。
⑩ 戴家祥主编:《金文大字典》,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5069页。
{12}{29} 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00、45页。
{13} 案《说文》:“雷,阴阳薄动,雷雨生物者也,……间有回,回雷声也”。
{16} 见汉代《诗纬·含神雾》、东汉王符《潜夫论·五德志》、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记》、晋皇甫谧《帝王世纪》等。
{17} 对于原始人来说,丰产与生殖密不可分。雷神一般既是雨神也是丰产之神和生殖之神。如雷神崇拜在瑶族中是古老的传统,其雷神主要负责丰产和生殖。壮族以蛙为图腾,在壮族神话中,蛙是沟通雷神与人类的使者。左江流域崖壁画有蛙舞、凸显生殖器官的裸体人像和男女交合的众多图像。据考,这些崖壁画是原始宗教祭祀仪式的遗迹,其祭祀的对象是雷神。参廖明君:《生殖崇拜的文化解读》,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丘振声:《壮族图腾考》,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8} 笔者按:弓箭在原始艺术中,常作为男女交媾之隐喻,成为生殖崇拜的符号。在世界范围内古岩画中常可见到。参考陈兆复《古代岩画》,第183页。
{21} 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郭沫若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33页。
{22} 此盖以《周礼·地官》“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和中国天文学中“天道左旋,地道右转”为依据。指由男女嫁娶年龄回溯至出生之时,故皆可回溯至“巳”。“巳”,“象子未成形也”。
{23} 限于篇幅,兹不一一列举。可参见詹鄞鑫:《神灵与祭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陆思贤:《神话考古》,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页。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1—290页。
{24} 再如今天的母系氏族云南纳西族仍然虔诚信仰生育女神“那蹄”,为糌粑塑成的女性性征非常夸张的神像。参见严汝娴等:《永宁纳西族的母系制》,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 201页。
{25} 见郑吉雄:《从“太一生水”试论〈乾·彖〉所记两种宇宙论》,《简帛》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150页。
{26} 通行本谓“满盈”,此处据《周易集解》作“满形”。
{34} 笔者按:考虞注以月体纳甲释《周易》“西南”“利西南”句,皆为西与南,或由西到南之意,而非西南方位。释“东北”“不利东北”句亦然。然笔者以为由西至南也不妨理解为以西南方位为中心。另考虞注《蹇·彖》,“坎为月,月生西南”句前尚有“《观》上反三。《坤》,西南卦,五在坤中”句,“五在坤中”与“坎为月”皆特言《蹇》上体之经卦《坎》,亦皆以解释“利西南”为目的。既言“《坤》,西南卦,五在坤中”释“利西南”,又言“月生西南”释“利西南”,故笔者所谓《坎》生西南、与《坤》相通之说似乎亦可通。
{35} 《淮南子·坠形训》:“蛤蠏珠龟,与月盛衰。”《大戴礼记·易本命》:“蜯蛤龟珠,与月盛衰。”蛤蚌蟹龟珠,皆为贝类,而与月同盛衰,可知贝与月同性,在此意义上,贝意指月,又朋为贝,故朋即月。
{36} 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页。
{37} 刘彬:《“月体纳甲”说考》,《中州学刊》2003年第4期。
{38} 林忠军:《象数易学发展史》第1卷,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256页。
{39} 关于《大一生水》篇与远古“水”生论或“水”宇宙论之关系,有很多学者做了论述,限于篇幅,在此不赘。可参考庞朴:《一种有机的宇宙生成图式》,载《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郑吉雄:《从“太一生水”试论<乾·彖>所记两种宇宙论》,《简帛》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白奚:《〈太一生水〉的“水”与万物之生成——兼论〈太一生水〉成文年代》,《中国哲学史》2012年第3期。
{41} 刘大钧:《今、帛、竹书〈周易〉综考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123页。
作者简介:刘云超,山东社会科学院国际儒学研究与交流中心副研究员,山东济南,250002。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