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文化:“腐女”的狂欢,瓦解着男性中心主义的祠堂
2020-12-30辛阳李晓楠
辛阳 李晓楠
近来,由耽美小说《魔道祖师》改编的网剧《陈情令》赢得了很好的社会接受效果。而早在两年前,正当耽美小说改编的网剧《镇魂》引发了第一波现象级文化狂欢的时候,一起“因涉淫秽小说牟利而被判刑十年半”的新闻,却把“耽美”烙上了“小黄文”的印记。《镇魂》和《陈情令》相当完美地诠释了作为亚文化——耽美文化的暴力“入侵”。
受传统理念的影响,耽美文化作为亚文化一直被指为边缘文化。尽管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下,它仍试图向主流文化靠近,或者说主流文化试图收编“耽美”的步履一直未停。值得一提的是,“腐女”们所祭起的耽美文化,亦是社会性别不平等的产物。作为一种亚文化,耽美文化虽然流行已久,但一直在晦暗不明中挣扎求生。“腐女”的狂欢与反抗,正时刻瓦解着男性中心主义的破败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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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明翰學派认为,亚文化是通过风格化、另类的符号对主导文化和支配文化进行挑战的一种附属性文化方式,具有抵抗性、风格化、边缘性的特征。耽美文化具备了亚文化的全部特征。即便是“顶流翻盘”的《镇魂》《陈情令》等一系列网络爆红剧,当其试图走入主流观众视线时,亚文化的出身就免不了经历一番改头换面的“包装”。
作为一种被小众异质文化创造出来的“镜像”文化,耽美文化同时又可被看作违背社会现实的虚幻之物。虽然耽美文化作为亚文化并不能处在文化主体地位,但却能在“异域”中对小众人群发出召唤。马克·佩恩在《小趋势》一书中提出,社会不再是一个大熔炉,其同一性已经日益走向解构,被分成了一个个有着不同喜好和生活方式的群体。那些人数不多却充满活力的新群体,正在社会发展中起着重大作用,当今世界最大的趋势,就是这些“小趋势”的形成。
《镇魂》确实有很多缺陷,制作也算不上精良,但圈层的破壁和线上线下的狂欢,显然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马克·佩恩所言的“小趋势”。一方面,《镇魂》成功选择了一种进军主流文化的策略。作为耽美大IP改编剧,即以“社会主义兄弟情”置换“耽美魂”,用官方可接受的方式消解了耽美原著比较激进的部分,在符合现有政策前提下,得以在网络上播出。另一方面,两位科班出身的演员专业水准的表现,又避免了之前耽美及改编网剧普遍“尬演”的痛苦,让观众得以瞬间入戏。
以“兄弟”蕴言情并不是《镇魂》首创,在此之前,很多有名的文艺作品从出现在大众面前的那一刻起,已经自我调适完毕,只留下一点隐约的暧昧情愫和解读空间。比如同样由爆款小说改编、在主流电视台播出的《士兵突击》和《琅琊榜》,经过耽美熏陶的观众,立即进行了眼神确认,并脑洞大开地体会到这两款“军旅兄情”和“古典主义兄弟情”的广泛内涵,引发了网络世界同人创作的盛况。
但2015年耽美网剧《上瘾》的下架,却使耽美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对接,由本土化的自觉流变转向了求生存的适应性改造。于是观众在《镇魂》中看到的是两位前世羁绊至深的男主角一见如故,情逾手足,但全程没有一次牵手、没有一次拥抱,没有一次过火的言语,可谓发乎情而止乎礼,最后编剧还罔顾原著大团圆的结局,求生欲极强地将二人写成为救苍生分别慷慨赴死,来了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结局。
诸般深情压抑于心,只有不小心看你的一眼却泄露心曲,娓娓传递着这份“越禁忌越美丽”,这样的情感表达的确是比一般的言情剧高级多了。再配合上科班出身、演技够用、颜值在线的两位男主演的倾情演绎,无怪乎观众将之真情实感地冠冕为“本年度最佳爱情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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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不是你的性别,只是你这个人,而恰巧,你是男人而已。”作为耽美改编剧,《镇魂》回应了长久以来被忽略的女性诉求,并收割大批“腐女”。它将女性阅读的想象具象化,并放大了反抗男权文化的边缘空间。
当然,耽美文化并非近些年才产生,如果回溯历史,就要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本说起。它最早出现于日本近代文学,“耽”即沉溺、入迷,最初为追求“唯美、浪漫”之义。作为唯美主义的一个分支,耽美文化20世纪30年代曾流行于日本文学界;20世纪60年代后演变为专指耽美小说与漫画作品,其开山鼻祖是传奇老太森茉莉。19世纪90年代,耽美文化由日本经我国台湾地区传至内地,世纪之交赶上互联网的普及而异军突起,这一时期日本经典的耽美漫画与小说陆续被“劳苦功高”的野生翻译组们接引进国内网络世界,助推了耽美文化在国内的广泛传播。
在美国,耽美写作又称slash fiction,主要起源于耽美同人小说,slash(斜杠)代表一对cp。一般认为是由20世纪70年代电视剧《星际迷航》的播出而兴起的,剧中柯克舰长和斯波克指挥官之间令人着迷的柏拉图式的情感关系,催生出大量科幻迷和观众为角色激情创作耽美同人小说,并自发形成了亚文化粉丝圈。跟亚洲耽美相比,欧美耽美同人写作尺度更大,并会给作品进行自发的分级。
耽美小说与同志文学不同,它并不聚焦现实世界里同性恋群体的思想、情感与行为,主要读者也不是同性恋群体。它多为异性恋女性依照想象创作的符合自己意趣的男男恋情作品。
2000年前后,当时国内比较活跃的大型网络社区,如晋江文学城、西祠胡同、搜狐论坛等,开始辟有专门的耽美或同人板块,另有知名耽美网站露西弗俱乐部等相继成立。野蛮生长了二十年,我国耽美文化的传播载体日渐多元,由网络小说、漫画,扩展至广播剧、动漫、网剧等。今年大热的网剧《镇魂》及动漫《魔道祖师》均为耽美大IP改编作品。
作为一种“舶来品”,耽美文学自传入我国后,迅速开始了本土化改造。从内容上,充分吸收了我国传统文化元素,衍生出各种类型文本,如历史同人、古风耽美、武侠耽美、修仙耽美和民国耽美;从叙事手法上看,创新性地运用了灵异、穿越、重生、魔幻等叙事元素,体现出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学共同的“超现实”创作理念。时至今日,耽美已经从最初的低调另类、青少年亚文化之一(第一批网络耽美作家以当时80后青年为主体),演变到近乎路人皆知、“见怪不怪”的流行文化元素,显示出对主流文化攻城略地的潜力与巨大的商业价值。而碍于政策环境,在主流话语体系中它还一直无法拥有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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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广电总局发文明确规定电视剧中不得涉及同性恋内容。从此,耽美IP的改编就成了“戴着镣铐跳舞”。但在市场价值和巨大流量的诱惑下,“一个腐女百万兵,得腐女者得天下”已是所有影视内容制作方共同的觉悟。
所谓的“腐女”,不一定是同性恋的支持者,对于她们来说,“男男CP”更像是1+1>2的软性文化消费,也更加理想主义,迎合了她们心中对于“爱情”完美性的想象。“腐女”们所祭起的耽美文化,亦是社会性别不平等的产物。古往今来,社会主流价值观独尊异性恋,对除此以外的其他爱恋形式讳莫如深。而在异性恋中,男性中心主义又一直具有不容挑战的霸权地位,女性则始终处于被动、压抑的状态。异性恋爱情以婚姻家庭繁衍为导向,其结果是现实的、严肃的、不可游戏的、责任重大的,还深陷利益纠葛。对当代中国女性而言,尽管在经济上、能力上已经趋向“半边天”,但无论是宏观社会背景还是在家庭内部结构中,女性整体依然面临着独立意识觉醒伴随自身权益难以保障的双重压力,女性对纯爱、自主、更加平等的两性关系的渴望往往无处安放。成名已久的留学教父,公然发表“女性堕落”论,还有互联网界“大佬”力挺,待到言论发酵了附上一番毫无诚意的道歉而已。
现实的世界使人厌倦,影像中的世界则更令人窒息。打开屏幕,收视率险些要高过评分的《娘道》,给我们中青年朋友端上一盘裹着封建糟粕价值观的过期毒饼。大女主戏在血腥黑化和“爽一把”之间来回横跳,无论是清宫汉宫还是春秋战国,总归是带着主角光环的玛丽苏,在众多恋人的保驾护航之下齐家治国平天下。去年夏天好不容易翻拍了一部假装励志的、确实养眼的“弃妇”剧《我的前半生》,在坚持了三十多集的舒适体验以后,终于用正面角色团败、渣男洗白与小三笑傲江湖的结局,赐予观众一碗猝不及防的毒鸡汤。
是的,中青年妇女已经无力描摹这些年观影产生的内伤。所以,且让思想躲进乌托邦,进行一场自在的狂欢与委婉的反抗。福柯认为,当代社会斗争的焦点不是时间,而是空间。在他看来,边缘空间不仅是一个权力中心试图规训统治的场域,更是一个充满抵抗的空间,并可以生产反霸权话语。耽美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女性自造的、参与大众文化生活的边缘空间。
在耽美中,女性消失,瓦解了男权社会“男主女客”的传统审美模式,取而代之以女性对男性的主动“凝视”。在对理想男性赞叹的表象下,在超脱于现实的男男恋情书写中,女性构建了她心目中憧憬的两性形象与两性关系。耽美故事的男主角可以是美丽的、充满魅力的、性格多样的、有能力的、生活完全自主不设限,活成女性想要成为的样子。同时,耽美视野中的男性不再占有因性别带来的先天优势和特权,他们对待感情可以是忠贞的、全情投入的,也会小心翼翼、求而不得,也会被伤害、被抛弃、被牺牲、甚至被侮辱,所有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经历,都可以发生在男性身上。
《镇魂》中主角沈巍和赵云澜作为当代都市精英的完美形象,以及他们之间的相知相爱、相互守候,都是这种女性心理诉求的映象。对于习惯以耽美视角看待世界的受众,确实已经很难回到传统的影视文本中,去接受传统性别意识形态的规训,《镇魂》因此而独一无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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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卫华,胡琴.新世纪中国耽美网络剧类型化研究[J].传媒观察,2018(9)
[5].[美]佩恩(Penn M.J.) 小趋势[M]. 刘庸安、贺和风、周艳辉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6].胡疆锋.中国当代青年亚文化:表征与透视.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30。
【責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辛阳,人民日报社辽宁分社记者。
李晓南,辽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 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