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镬盖头
2020-12-30胡展奋
胡展奋
我今天就和它杠上了。
我说的是锅盖。一只搪瓷烧锅的锅盖。论年份,也跟着我们三十年了,当年拿粮票和“卖蛋女”调来的。烧锅颜色真好看,秋香綠的,一种兼有黄味和绿味的复色,比黄幽深比绿雅致,成熟而文静,只可惜那玻璃锅盖一直和我们过不去。
不知何时开始,锅盖的锅钮(沪语‘镬盖头)忽然松脱,无风自转像个陀螺,想换个新头,但旧的拆不下,吊筋螺丝滑了口,十字螺丝刀上去,就像老太的牙口啃冰坨。用老虎钳钳它,却是个滑头,鲫鱼背一样。
懊恼了多日,忽然想到,何不买个新盖?旧的早该丢弃了。
挟持了玻璃盖当人质,好个镬盖头啊。
我为自己的决绝而得意,量好尺寸去市场一张,有直径18厘米的,也有20厘米的,就是找不到我那19厘米的!便拿了18厘米的回家将就一下,但一比画就泄了气。忒小。
至此我一股毒气全部呵在镬盖头,决定:保留玻璃,动用台虎钳粉碎这黑黢黢的怂货!没承想,那镬盖头不会是军工材料吧,强大的台虎钳把它钳得高度变形,都面疙瘩一般了,还是不碎!
我还真和它——不,应该是它还真和我杠上了?
显然,焊枪不能烧,若用火攻,玻璃盖必炸,那就锯。台虎钳死死钳住,飨以金工车间的老钢锯。
可我说过了,它不会是军工材料吧,钢锯上去,狠狠地抽拉,居然也频频打滑,只留下一条条白痕。
一刹那,倒让我想起了关汉卿的那首《一枝花·不伏老》——“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征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最后一句公然号召娱乐至死,当然勿作兴,但一只小小的几近邪恶的镬盖头居然百毒不侵,油盐不进,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由得你怒从心头起而恶向胆边生,立马找了汽修厂的朋友张工,张工轻蔑地一笑,顺手把它丢进了锻压机,那可是对付钢铁零件的,然后点了电门,只听得“嘎嘎嘎嘎……”嗨,那小恶魔再次变形,直到像只烂番茄,竟然还不散架。
再施压,只恐玻璃完了。挟持了玻璃盖当人质,好个镬盖头啊。现在轮到张工郁闷了。他蹲着,掂着,嘟哝着,辨析着化学与物理的路径。
那货究竟什么做的?像一颗顽痔。材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似橡胶,非橡胶;似胶木,非胶木;似锻钢,非锻钢……作死啊,一个镬盖头要做到如此极致?!任你东风吹,战鼓擂,它到底还是谁都不怕谁。
忽然,张工注意到砂轮机。他瞥了我一下,恨恨地一把抓过那货,两人会意地点点头,“嗤……”地就切割上去了。
此乃手动的砂轮机,砂轮薄如刀刃,但凡装修,它的噪音一定最响,尖利而狂野,“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镬盖头照例犟了一下,但迅即崩溃,现出一条丑陋的凹槽,原以为就此可以剥离,然而休想——钢凿打入凹槽猛撬,镬盖头仍牢牢扒着玻璃盖,恼得张工性起,抓过砂轮机,一阵狂割,把个镬盖头切成了井字形,钢凿插入,发力一撬,“噗!”镬盖头当场五马分尸——“这真叫给脸不要脸,逼你下杀手”!张工气咻咻地说,我赶紧谢他,顺便乜了一下大卸八块的镬盖头,习惯地丢了一句沪骂: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