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经验与语言的超越
——略论蓝蓝
2020-12-30
“长久以来我都让一种新节奏的回响萦绕在我耳畔。”(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而读完蓝蓝的《德令哈》组诗正在应验这样一种说法,一曲令人震颤的梵音在我耳畔不停地回响。精巧的用词与节制的情感抒发,让人不得不佩服诗人语言的功底与对现实经验的独立审美。每一首诗看似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或许恰好印证了蓝蓝自己的诗学观点——“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
蓝蓝是一位成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成熟于21世纪,具有代表性的中国女诗人,在当代女性诗歌的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她的诗歌创作集中于对日常生活诗意的挖掘,并以女性特有的思维方式,不断地进行语言探索,灵活且不拘泥于形式的分行,使其文本具有很高的个体辨识度。特别是近年来,对诗歌语言的个性化思考,形成了较为鲜明的风格——她主张诗歌抒情的本质,但不刻意回避叙事;主张介入现实,但不故弄玄虚,纠结概念。蓝蓝诗中的几大核心命题:个体与社会,生存与死亡,自然与艺术,诗歌与现实世界,词语与修辞的关系等,一直贯穿其创作历程,汇成了一个庞杂而富有思考的哲学深渊,也构建了异于他者的诗学国度。
诗人怀揣着一颗虔敬之心,深入到生活场域之内,由经历到的事物出发,树立了一座属于自我的缪斯雕像。蓝蓝试图在语言中寻找属于自我个体的真实感受,从不同的角度离析出现实之境所隐含的喻体,实现虚无与现实的互文性。蓝蓝坦陈“从微观的个人生活细节出发,扩展至当下更辽阔的历史生活场景,这是诗人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她敏锐的洞察力,把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常事物纳入其诗学视野,并通过质朴的词语表达完成意象的句法转化。舒缓、平实、冷静,且节奏感极强,虽小处着笔,却处处见大精神、大气象。
“你的手在露珠和泪滴上忙碌在屋檐和潮湿的睫毛下飞舞在一生的大雪里蒸馏出大脑的自由所需要的云”(《多么丰盛的雨》)词语的自由律动,重构了诗歌的内在形式,使得内容得以具体而深刻地表达出来。灵动的字符与果敢的断句,自由地结构出和谐且富有生趣的艺术之美。“为了压榨生命的悲伤使它发出欢畅的笑声”(《多么丰盛的雨》)词语造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在“雨”缔造的王国里,经历出一种压迫感、坍塌感。这是源自于诗人内部经验,而获得对外部世界的直觉,营造一座词语的迷宫,在这座迷宫里“生命的悲伤与欢畅的笑声”碰撞出强烈的生命痛感,构成了雨后阴郁格调的抒情系统。
美国诗人阿什贝利看来,在艺术里所有的变化都是为了谋求更好,因为它表明艺术家还未屈从于那种无所不在,想使其原地不动的诱惑,它还表明艺术家的活力正在释放信号,虽然这种活力常常遭受威胁。作为艺术家的诗人蓝蓝,在词语的变构中,不断地寻找自我与现实之间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正是建立在“不屈从”的基础上。面对现实生活、外在世界所带来的不可知的挑战,诗人并没有止步不前、犹豫徘徊,而是执刀剔骨,如勇士一般与之对抗。“你拜谒本雅明墓地,把围巾系在冰冷的/墓碑。需要扔掉法典/只走逃亡之路,感到身后的枪口在逼近。”(《需要》)词语之间内部结构的舒张,让表达更具爆破力。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对抗,表现为一种紧张且压抑的状态,面对未知的死亡(身后的枪口在逼近)诗人必须被动做出抉择,这种抉择是诗的本能,是词语的本能,亦是诗人的本能。
蓝蓝的诗,有时候会让人陷入痴迷之境,她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以及颇受后现代影响的行文方式,可以窥见她对词语的天然敬畏和对梅洛·庞蒂哲学的无声契合。她的修辞看似没有连贯性,实则暗线勾连、错综复杂,像网一样织构出生活隐喻的世界。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与传统决裂,在视觉、语感上产生强烈的语言反差和意境反差,从而还原词语、物、真理本来的面目。“需要跨越边界,需要捍卫边界失去自己并得到自己。需要恐惧需要脆弱,保持你的柔软这无比坚固的堡垒。”(《需要》)这看似充满矛盾的表达中,折射出诗人内心世界的游离与决绝,进而回到历史的面具之下,让诗向我们敞开,烘染出本诗的张力。蓝蓝的诗凝练、通透,不需要芜杂不堪的解构,亦不需要按部就班的阐释,它以其自身存在而存在,诗自己向我们说话。她借助语言的本质来表现她所理解的现实世界的本质,此刻语言自己向我们说话,为我们呈现被遮蔽之物,带我们穿越林中路,抵达澄明之境。
在蓝蓝这里,很难寻找到社会固有的道德律或社会正义观,因为她的语言对这一切都有着天生的拒斥,而她的责任感、感受力、想象力也不会允许其顺从或屈服于某种固定范畴。翟月琴提到,“在蓝蓝新世纪的诗歌写作中,这种坚韧的生活态度,随时赋予她更为全视的现实穿透力,创作的大量诗篇都涉及了公共性书写。”她将个体生命置身于整个社会现实的生存之中,以独白式的话语,进入现场,来重新审视文学,去探寻被遮蔽的事物本相。
南美诗人帕斯指认“诗,由语言而生,又超越语言”,强调诗的特性就是脱离语言与超越语言的矛盾结合。诗言说不可言说之物,超越不可超越之物。“需要跨越边界,需要捍卫边界失去自己并得到自己。”(《需要》)跨越边界,是为了超越了时空界限的束缚,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无限的状态,才会为词语创造出无限可能性。而超越语言带来的是一种对人性的揭示,也是对人本体性存在的考量,从而将语言指向物自身,完成自我的一种现实关照。所以,诗人一直在寻访自我,又希望通过语言来完成自我本己的超越。然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既是诗人的一次精神操练,也是诗人自我拯救的一种有效方式。
蓝蓝的诗歌始终与自己的生命经验相关,或历史、或现实、或未来。“是逝者造就了不朽。”“他们再次回到戈壁种植沙柳和杨树在锁链和苦难中建成了巴音河畔的城”(《德令哈》)通过历史的广角与现实的对应,时空的自由切换,营造了极强的画面感,让人置身其中,跟着诗人词语预设的轨迹前行。诗人通过碎片化的构境方式,在文本本身的断裂和不确定中,完成意象的拼接,利用多重感情的叠加,既可以丰富诗的主题性,又可以增加诗的厚重感。在一系列单纯的诉说中,诗人笔锋一转,将视线从现实转向历史的回音,而那些逝者的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像沙砾和漠风一样他们没有名字和肖像你在破败的土墙上抚摸在野草间倾听那一阵阵隐约的呻吟从棺木般的禁闭室里正传出囚徒的歌声——”(《德令哈》)这近乎悲壮的表达,可以读出生命的痛感、命运的怅然以及物是人非的苍凉。
“应该更多地做事因为牢狱之门不会移动铁条没有自由”“写诗就是泥土在唱歌石头搂着溪流跳舞是自由对牢笼说不”(《应该》)蓝蓝保持着吊诡的想象力和对生命的足够敏感,诚如诗人所确认的那样,“假如一个诗人丧失了对世界的想象力,丧失了对他人、对其他生命的敏感,丧失了对身边生活诚实的表达,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对他人的爱和诗歌》)自由与牢狱之门,泥土唱歌与石头跳舞是基于现实之物的一种超拔的想象,这看似凌乱、无序的想象,恰是对“自由”的艺术阐释,彰显了诗人高超的技艺和独具一格的思辨力。而“你微笑,你能够你向众多的你,交出了自己”(《应该》)是蓝蓝正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向世界敞开,并交出了隐喻背后的自我。这首诗充满力量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像一次呐喊,一次对当下社会问题和生存现实的反诘与叩问。
如是,现实的经验和语言的超越,即将成蓝蓝诗歌未来无限可能的重要砝码,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