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的眼光
——柏桦《望气的人》解读
2020-12-30
望气的人
柏 桦
望气的人行色匆匆
登高远眺
眼中沉沉的暮霭
长出黄金、几何和宫殿
穷巷西风突变
一个英雄正动身去千里之外
望气的人看到了
他激动的草鞋和布衫
更远的山谷浑然
零落的钟声依稀可闻
两个儿童打扫着亭台
望气的人坐对空寂的傍晚
吉祥之云宽大
一个干枯的导师沉默
独自在吐火、炼丹
望气的人看穿了石头里的图案
乡间的日子风调雨顺
菜田一畦,流水一涧
这边青翠未改
望气的人已走上了另一座山巅
1986年暮春
和活跃在1980年代的其他“第三代”诗人一样,柏桦试图与既往的主流话语体系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回到个体意识的元语言状态,见证并参与了属于那个年代的语言狂欢。他曾如此叙述自己的诗歌观念:“我读小学时就在鲜宅沐浴了旧时代的晚霞,读初中时又在山洞、林园聆听旧时代的残余正在一天天消逝的挽歌……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难以描绘的模糊感觉——新旧时代的血液将毕生在我的内心循环。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诗歌在走向最先锋的时刻仍保持着对歌唱的抒情传统,并形成我后来带有总结性的诗观。”诗人认为“一首好诗应该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独创性,百分之七十的传统”,因此他的写作既带有象征主义的特质——亲密的感觉、零碎的情绪、形式与技巧上的纯粹以及感觉与感觉之间的和谐呼应,又有着对中国汉诗抒情传统的坚持——抒情自我随风而动,“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不完全依靠抒情自我的个体表达,从而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汉诗品性。
1986年,柏桦写下这首早已被经典化的《望气的人》。诗中所言之“气”,与中华文化传统密切相关。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将气的概念抽象化,视之为组成天地一切事物的基本元素,万物都有着像气体般的流动特性,而人类与一切生物具备的生命能量或动力、宇宙间的一切事物,均是气之运行与变化的结果。而所谓“望气”,即望气术,是古代一种占卜的方法,人们通过观察宇宙万物“气”的流动和形态来判定人事吉凶的征兆。柏桦在自传《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曾说,神秘的占卜之术、刘邦项羽的历史碎片激发了他的诗兴,他从“望气者”的抒情视角出发,通过这一古老的观物方式,拉开了诗境与现实的距离,并创造出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全新的对话场域,使全诗充满了神秘而古典的色调。
诗歌分有五节,隐约契合着五行的变化,彰显出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和自足的循环意识。诗中的每一节都呈现出一个独立完整的情景,五个情景平行架构,且描述点到为止,充满“留白”的想象。从视觉角度观之,每一个情景又都是先写到宏大的神性时空,再将视线收缩集中于民间人文情态的细微末节,镜头缓缓拉近又拉远,包含了一种无尽的“大”与无穷的“小”之对比。如第一节中,望气的人登高远眺,天地之大,对比渺小的黄金宫殿、几何小屋;第二节中,英雄和草鞋布衫,对比“千里”这个广远的距离;第三节中,“更远的山谷浑然”对比两个打扫亭台的儿童;第四节中,“吉祥之云宽大”对比“一个干枯的导师”以及“石头里的图案”;第五节中,则有另一座山巅对应“菜田一畦”“流水一涧”,还有望气的人自己。沿着登高远眺的望气者视线观照芸芸众生,世界广袤无垠,而众生皆为苦小之貌。神性空间与民间世界的对比,隐隐唤醒一个古典的诗学母题,即渺小个体在空间中产生的虚无感受。那些房屋、乡村、人,近看皆是有血有肉,远看却抵挡不住天地茫茫、宿命有归。帝王将相如何,乡村日常如何,所有的人事不论高低贵贱,都被一根隐隐约约的线牵动着,走向各自的终局。我们注意到,诗句中的宏大景象往往是静态的,山谷、祥云、山巅,均是巍然,而那些个体则是动态的——英雄正动身、儿童在打扫、导师在吐火炼丹,一静一动,仿佛“大”与“小”之间的巨大差距,也使人感到文本中不同景物的时间流逝速度之差异。
光阴流转,人事瞬变,在对过去的追忆和留恋中,望气者仿佛是一个置身天地之外的旁观者。世间万物尽收在他的眼底,他看透了世界的奥秘,知晓人事吉凶,却全然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登高望远,听零落的钟声,坐对空寂的傍晚。他注视着这“无限大”与“无限小”,不肯多言去点破其中种种。他的内心也被隐没在广袤的天地间,个体情感与外部世界的神秘联系影影绰绰,探而不得。他只能见证历史,却无法参与到历史的具象之中。颇有趣味的是,望气者的观察视角并没有停止在一个固定的点位,从诗歌来看,他先是登上了一座高山远眺,而后又坐对傍晚,仿佛是要歇息,后又路过乡间,看到菜田流水的寻常日子,“这边青翠未改”,他“已走上了另一座山巅”。可见,这个望气者始终行色匆匆,仿佛是在追寻着什么,他精神悠哉,却未曾停下脚步。
从语体角度考量,《望气的人》用舒稳、雍和的叙述节奏,在节与节之间完成了行云流水般的场景转换,将一幅幅古典意境勾勒而出,恰合传统诗歌与中国绘画的手笔与气度。诗的意象也充满了古典的意蕴,如幽幽山谷、零落钟声、祥云广布、宫殿亭台、儿童老尊,均是古典意象,彰显汉风之美,诗人借此构造出一种悠远、空寂的古典之境。此外,全诗的叙述口吻充满平和的冷意,并没有激昂澎湃的情感喷发,诗人只是淡淡地叙述着望气者的所见所行,将情感蕴藉在文字之中,使其缓缓流动。这种意蕴让人遥想起温厚内敛的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也携带着西方浪漫的精神气质,因而融合了传统与现代两种气息。在追求先锋的同时不忘自身的传统,并以此为契机构筑写作空间,既是这首诗的美学特质,也是柏桦诗歌的典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