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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是一种承担
——读赖纳·玛利亚·里尔克《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2020-12-30

星星·散文诗 2020年26期
关键词:韦斯特里尔克励志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

那么孤单,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

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

小村子只是一条过道,

夹在两片荒原间,畏怯地,

神秘地,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

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

也许,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

(杨武能 译)

1901年9月18日,新婚不足半年的赖纳·玛利亚·里尔克(1875—1926)进入《定时祈祷文》第二部的写作。该诗集第一部早在两年前完成。似乎是压抑已久的激情被唤起,再次进入主题写作的里尔克当天完成三首,翌日又是三首。9月19日完成的三首就包括《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无论何时来读,该诗都给人扑面而来的沉重感和命运感。

在最终由三部一百来首短诗构成的《定时祈祷文》中,这首诗能占据格外突出的位置,是它摒弃了整部诗集中的倾诉音调,一种直击人心的思辨色彩布满诗歌。纵观里尔克的毕生写作,沉思是他屹立诗坛的核心声调。诗歌的功能之一,也就是对诗人沉思的接受。能以此雄视诗坛,说明里尔克的沉思达到非同凡响的地步。像所有从自我出发的诗人一样,里尔克也是从自己的生活中展开沉思,继而将沉思拓展到命运与人类的广度之上。

创作这首诗时,里尔克与新婚妻子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住在韦斯特尔威德村庄,其时妻子已然怀孕。由诗人与雕刻家结合成的年轻夫妇都无固定职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里尔克一方面虽想努力改善生活,一方面又在暗地里促成家庭的瓦解。也许,半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强烈感到,家庭并不适合自己。在一心渴望写作与崇尚自由的人眼里,婚姻不仅可怕,还会成为创作的束缚。矛盾心理反映在里尔克第二部“祈祷”的写作之中,也突出地反映在这首诗中。当韦斯特尔威德村庄成为他眼里和内心的“最后一幢屋”时,就喻示了里尔克不无感伤的告别心理,所以我们有理由说,这首诗表达了里尔克当时的内心状况,同时也表达了高于家庭的某种召唤时时响在里尔克的心灵深处。

不论如何渴望自由,里尔克也清楚地看到,自由带来的并非就是圆满和幸福。世人极少指责里尔克不乏蓄意为之的抛妻弃女行为,是他在第一声指责出现之前就已经看到,自己朦胧设计的未来,不是离开家庭就能获得所谓的成功。成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偶然,失败倒是人生的必然。正是清楚地看到这点,里尔克这首诗才充满来自人生深处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源于励志似的奋斗和一往无前,而是人类的某种共性和人生的某种必然性在时时对挑战者握紧打击的拳头。

所以,里尔克这首诗不仅是一首属于自己的诗,还是一首属于广阔时空的人类之诗。面对这首诗的起句,“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是否属实?很可能,它是里尔克亲眼所见的一幢屋,也未尝不可以说,它同时还是充满象征意味的一幢屋。正是象征的存在,他才可能在接下去的第二行将它比喻成“世界的最后一幢屋”。短短两行,在读者眼里立刻渲染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氛围。孤独人人都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孤独本就是人生的组成部分。一首堪称伟大的诗歌必然如此,从自我的深处,唤起所有人的感同身受。这就是诗歌的张力,诗人看似在写个人,实则在写整体。对人生的了解深浅,决定了诗歌的质量高低。对人生了解得越深,在写作中对必然性的揭示也就越深。尤其对一首抒情诗来说,简单地抒发自我,未见得能感染到他人,一旦揭示出必然,就将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诗歌的力度,也就从诗人对必然性的揭示而来。

以短短九行的篇幅,里尔克揭示的必然性令人吃惊。大路进入黑夜,村子留不住大路。这些所有人亲见、常见的场景,在里尔克笔下,呈现出难以言说的命运意味。人对未来越是充满期待,对眼前的拘囿就越是想要反抗。对渴望前途的人来说,反抗是种必然。哪怕明知前方是黑夜,也要义无反顾地投入。没有人能说,反抗与投入,得到的就是美好,但一代代人总渴望着离开某种局限,进入神秘莫测的远方和未来。有了这一事实前提,“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就成为一种人生必然,此时此刻的方寸之地也就成为一条必然的人生“过道”。这既是里尔克的感受,也是整个人类的感受。若没有蕴含普遍的人生感受,里尔克的诗句不会时至今日都引人共鸣。

从生活的某个地方离开,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在不认识人生的人那里,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有很多以为——以为人生将从此变得圆满,以为生活将从此变得美好,以为自己将获得出发时梦寐以求的种种,所以,励志暗喻成功的故事总有广阔的市场。不是说人生不需要励志,而是励志从来不等于成功。在认识人生的人那里,会知道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付出,所谓远方和未来,是一场场始料不及的风雨艰途。用该诗的措辞来说,是“长久漂泊”。漂泊的确是人生的必然,所以尤利西斯漂泊、杜甫漂泊,更不能否定的是,走过风雨的人,未必见到彩虹,因为“许多人会死在中途”。这就是人生的必然残酷。鲁迅不也有人生是“惨淡”的一说?所以,里尔克抒情却不煽情,他知道什么才是人生前方的真实和必然。煽情的诗歌会有暂时的读者,揭示必然的诗歌却有永恒的读者。

从里尔克的一生来看,漂泊是他身体力行的现实。明知等在前面的是漂泊,甚至很可能将“死在中途”,里尔克仍义无反顾地进行这一选择,就表明他对自己的使命具有强烈的担当。人生总有某种事业召唤人去献身。里尔克献身了诗歌,也就是将自己献给了承担。谁都能说,面对人生需要勇气,就在于人生不是谁都有勇气来承担,逃避人生的数不胜数。所以,不是简单活了一生的人就会认识人生,更不能说是度过了人生。人生的内核只有决然进入才能体会。里尔克选择了对人生的直面,也就是选择了承担。他宁愿放弃家庭,也要穿过“荒原”,承担起“畏怯”与“神秘”的未来。我们可以说,里尔克挺身而出,是代替那个时代的精神追求者做出了承担,是为一种“许多人会死在中途”的人类命运做出了承担。一旦进行这样的承担,漂泊就成为承担者的必然。

因身体孱弱,里尔克在少年时受不了军事学校的训练,但他用毕生的漂泊和写作,承担起诗歌的命运,不能不令人感觉里尔克罕有人及的无畏和内在勇气。面对其人其诗,可套用一句流行的话,没有漂泊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同样,不理解人生必然性的人,也没能力进入里尔克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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