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向下的向上
——略论杜涯
2020-12-30
“向死而生”是海德格尔对现代人存在和如何存在的一种本质揭示。他认为“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死亡是必然的、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它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悬临”。人的存在(此在),一方面是无时无刻地奔向死亡,另一方面则是必然的在死亡到来之前“存在”。人的意义与无意义就产生于死亡之前的存在当中。从字面上看,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向死而生,可能很好理解。如“人在走向死亡中存在”,应是所有人中规中矩的一个字面理解。但要将这种向死而生,当作一种积极、乐观的生命态度和个体意义的认知前提,却不是所有人能够做到的。
杜涯的这几首诗歌中,虽不能直接说她达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但却展现了与其相似的生命观和诗歌书写特征。我把杜涯诗歌展现出的生命态度与诗写特征,称为“向下的向上”。“向下”即是说在“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去中心、生命虚无的文化语境和人现实性的忙碌、苦难、机械重复的日常生活当中,偶然悲伤、孤独、失落、寂静的人,会产生否定一切的时刻。这种接近死亡的否定,对人而言,即是向下的状态。但对于一个写诗的人来说,即是诗歌产生的张力时刻,是诗意、诗性诞生的建构瞬间。在我看来,杜涯的诗歌写作就明显表现出从这种“向下”的否定时刻、否定瞬间当中,建构其“向上”的肯定诗性、从容及宁静。如她写道“而我必将离去,永别现在和光华/唯有恩赐我这一切者永生,遍布群峰/其下的树巅和人的世界广阔而又柔情/而我将回到我的所来之地。”
“向下的向上”作为杜涯诗歌写作的特征,在我看来,有两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杜涯的诗歌写作,到了萨义德所说的具有年龄概念和智慧特征的“晚期风格”。在《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一书中,萨义德说:“我们在某些晚期作品里会遇到某种被公认的年龄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种特殊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种经常按照对日常现实的奇迹般的转换而表达出来的新的和解精神与安宁。”杜涯是60后诗人,她的这几首诗主要写于2017年和2019年。从年龄上看,已是“知命”之年的杜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杜涯当下的诗歌创作与审美自然是进入到了知命之年的年龄特征之中。
如杜涯在写于2017年的《致自然》中写道:“远方的世界又传来莫名的温柔呼唤/南风也吹来,轻抚我的伤心之年/远处的蔚蓝里融会事物的芬芳/大自然的永恒景象显现,深邃安栖。”在这一首诗中,“伤心之年”及之前出现的“脆弱之心”“孤独之年”等建构了杜涯的年龄概念和智慧。在这一时常会伤心和感到脆弱、孤独的年纪,杜涯也呈现只有到了她这个年龄阶段才会感受到的柔软、深邃及永恒。她的这种年龄概念和年龄智慧(柔软、深邃及永恒),使迎面而来的风轻柔,使远处的蔚蓝包容万物、芬芳,看到大自然的永恒。
第二个前提是,建立在年龄智慧之上敏锐的时序感知。时序感知是一种“伤春悲秋”的触景生情与叙事特征。这种叙事藉由即时的当下之感、瞬间之绪入诗,之后有可能回忆过往,也有可能遥望远方,抑或是止步于即时的当下。其目的是在时间、时序的流转中,呈现诗人个体生命中体现为历史、现实及理想相混杂的困惑、信念、矛盾等。杜涯的几首诗中,无论是直接以春、秋时序为标题的《春中》《晚秋之思》,还是以自然为对象的《致自然》,都在一种明显的春夏、秋冬的时序流转和生命时间的回忆、即时感知当中,表达了她对创伤情绪、时间、生命、存在及一些本质性问题的思考。如《晚秋之思》中写道:“我时常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伤心忧悒?/生命一场,我是否已深知永恒和流变?/是否懂得了持久,更高的法则、力量?/落日西沉,为何我还滞留此地,孤独、疼痛、彷徨?”
当然,不得不提的是,杜涯诗歌表现出的时序感知、时序体验虽然表达的是她个人即时性、当下性的困惑、彷徨、伤痛,即前面所说的一种“向下”的否定,但本质是“向上”的。这种“向上”的本质与肯定,表现为杜涯在《春中》所说的“城市的十字路口处,车水马龙,人声喧腾/春天中,万物都有一种向上的力量/万物之心的意志是向荣、生辉,是昂扬”。
质言之,对一个长期进行严肃诗歌写作并形成个人的写作风格的诗人而言,当他们思考、想象个人的诗歌写作习惯、审美倾向之时,就会发现这样的特征:优秀和有生命质感的诗歌作品,往往是在具有“向下”的否定情感之中“向上”的创作而出。这种以“向下的向上”形式呈现的诗歌,关于个人,也关于时代,并赋予人非常积极的生命和生活态度。这就像布鲁姆所说的:“诗表面的软弱,有时候也是它的强大,它退却到你的内心,在底线处发出声音,但却能帮助你生活,让你做个不同的人。”杜涯即是在一种具有她本人年龄特征、时序感知的“向下”之中,以诗歌的“向上”形式,在现实生活中做了一个“不同的人”。她的这种“向下的向上”,有生命、现实的即时性的悲伤、孤独、失落、寂静,也有朝向生命与永恒的柔软、深邃、诗意。也就是说,她的这种“向下的向上”就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