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
2020-12-29白贲
猩红的瞳孔高悬,映照千年的冰川
冰川之下海流湍盈,巨鲸骸骨交叠,又是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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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百年前,先贤特隆依靠这句诗发现了欧罗巴。
而现在,我们正透过玻璃罩瞻仰着这句古代诗歌。诗句被镌刻在黑岩方尖碑的顶端,树立在圆形廷德尔①平原正中的中央山峰上。众所周知,卡里斯特地表的岩石主要成分是硅酸盐,经不起时间的侵蚀。因此,这块传承千年的石碑在漫长的年岁里被无数次地修补和重刻,如今看来无比斑驳。
从古代开始,祖辈们就以中央山峰为核心,向外建立了一圈一圈的村庄和城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山顶的方尖碑都是整片平原上最高最瞩目的存在。现在,周围已尽是高耸的现代楼宇,将方尖碑及其下的山体掩映在其中。可它依然是整片平原乃至整个星球的精神图腾。
我们来到方尖碑前,是为了天灯计划的启动仪式。
我抬起头,眺望平原边际的环形山脊。从前,越过漆黑的山脉,可以看到山外苍白的皑皑冰川,千万年不变。但现在不一样了,山脊之上修建起了高阔的堤坝,再看不到山外的坚冰。因为五天之后,一切都会被改变。
天灯计划,早在我刚升入“直央学术院”的时候便提上了日程,谁都没想到它会在我们这一代完成。我甚至被选中成为一百二十六名引灯人之一。启动仪式的最后,我们面向方尖碑开始了临行前的祷告。祷告之时,我相信每一名引灯人都跟我一样,在脑中回顾了一遍发现欧罗巴的历史,那是入学直央学术院的第一课。
欧罗巴
贤者特隆受命整理古籍,编纂大百科全书。后来他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发现了那句改变历史的古代诗:
猩红的瞳孔高悬,映照千年的冰川
冰川之下海流湍盈,巨鲸骸骨交叠,又是千年
诗中的意象非常奇怪。那时候,卡里斯特文明的语言是朴素且唯物的,几乎没有修辞,因此特隆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虚构意象的可能。
首先是高悬天空的猩红瞳孔,这是史料中从未记载的。白昼的时候,天空中只能看到一轮惨白的日头,淡薄得很,并不温暖,无法融化卡里斯特的坚冰。夜晚,也只能看到渺远的星辰,零落稀少。猩红的瞳孔究竟是什么,古籍中找不到解释。
其次是冰川下的海流和巨鲸的骸骨。谁都知道,卡里斯特被数千米厚的冰川包覆,但冰川之下是更厚的岩层。冰面上无法建立城镇,只有当来自天上的陨石撞穿了冰层,撞出了一个个的环形山,文明才能在环形山里的冲积平原上建立起来。岩层之下才是海洋,卡里斯特的海洋都在地底深处,那里生活着透明的小型鱼类。冰川之下的海洋,海中的骸骨,现实中根本找不到与之对应的地点。至于“鲸”,从词根上看是一种巨大的哺乳纲海洋生物,现实中并不存在。语言系统中为什么会有“鲸”这个词,特隆当时猜测是神话杜撰流传了下来,但这个猜测依然经不起推敲。
另外,“湍盈”这个词也是他第一次见,学识渊博如特隆,也从没听说过这种措辞。
特隆作为一名学者,严谨地考据了诗歌的来源。负责诗歌方向的纂官向特隆汇报,诗来自《奥比斯歌》,载于乌尔章节。《奥比斯歌》是著名的古代诗选,由游吟诗人们搜集奥比斯大陆上传唱的诗歌编著而成。
奥比斯大陆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称呼,具体范围是卡里斯特被阳光照亮的半球。
如果站在环形山的山脊上,能看到地平线呈现一个明显的弧度,所以人们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生存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之上。自那以后,奥比斯大陆这个称呼就不再沿用,只在古代文献中偶有提及。诗选的每一章节都以诗歌诞生的地区命名,也就是说这句奇怪的诗来自一个叫乌尔的地方。特隆又找来一本当时市面上流传的《奥比斯歌》,却没有找到这句诗,也没有找到所谓的乌尔章节。特隆询问了负责地理的纂官,被告知乌尔地区并不存在,根据谐音找寻,最相近的只有尤尔——尤尔环形山。但那里也没有诗中所描绘的冰海。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特隆发现诗歌纂官带来的那本《奥比斯歌》是私印版本,并未在市面上流通,只在私下流传。通俗讲,盗版。与正规的原本相比,私印版本还多出了许多关于其他地区的章节,这些地区都没办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那些章节中的诗歌中,也频繁出现着“湍盈”这个词汇。
同样频繁出现的还有另一个词汇,“欧罗巴”。
特隆暂停了大百科全书的编纂,集中全体纂官的力量,搜集现有的所有古籍,在其中寻找这两个词汇。
行动一开始,特隆和他的同事们就逐步发现了散落在古代典籍中关于欧罗巴的种种,这些信息散见于从文集到风物志的各种典籍之中。从搜寻到的资料来看,乌尔这一地区是从属于欧罗巴的,然而,与之相关的一切记载,都昭示着欧罗巴并不存在于世,至少不存在于卡里斯特这个星球上。因为所有的气候、地貌、习俗都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另外,多首诗歌中都出现了“春冰初融”这个意向,“春”是什么?
不过从这些资料中,特隆总算找到了“湍盈”这个词的注解:
湍盈,可作形容词或副词,意为“明亮中带着动态感的/地”。
特隆无法理解这个词。
的确,对当时的学者来说,理解这个词太困难了。卡里斯特表面覆盖的冰川足够明亮乃至炫目,但亘古不变。卡里斯特地底的大海磅礴地涌动,却昏暗不见天日。明亮和动态,这两者根本无法兼具。
最初,大家都以为欧罗巴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世界,是一群有着相同“创世”理想的知识分子聚集在一起凭空捏造出的星球。但很快,特隆就意识到这个猜想的可能性太低了。资料涉及的内容太过庞大,而且与现实几乎完全脱节,更关键的是,所有的描述都能自洽。这绝非人力可为。
剩下只有一个解释,欧罗巴这颗星球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曾经拥有文明。
特隆相信,既然古籍中保留了如此多关于欧罗巴的痕迹,两个世界之间一定曾经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他把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转手给了最信任的学者,余生都用来寻找欧罗巴。
卡里斯特地表富集着硅酸盐,因此光学透镜的使用时间几乎跟文明的历史一样长。特隆携带着自己制作的、当时最先进的光学观测仪器,走遍了整个奥比斯大陆,也是就卡里斯特的明半球。这在当时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文明只能建立在陨石撞击形成的环形山和裂谷之中,尽管地表的环形山足够密集,但山与山之间广袤的冰原难以穿越。特隆的足迹遍布了所有的人群聚居地,找遍了大地和天空,听到了更多有关欧罗巴的传闻。
耗费半生的寻觅中,特隆涉足了环形山之间荒无人烟的冰原,在冰层下他总是能看到封存完好的尸体,那都是远古时代寻找新家园的先驱们。三千年来,卡里斯特的恶劣气候让居民们不断寻找着更好的生存环境,最终都是以这种方式收场,无一例外。
除此之外,特隆一无所获。
最终,晚年的特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传说中的黑暗大陆,也就是卡里斯特的暗半球,那是一片无人涉足的荒漠。传说黑暗大陆被象征灾祸的太岁星统治,光照不到那里,极寒无比,任何生命都无法在那里存续。特隆是史料记载中第一个踏足黑暗大陆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以血肉之躯穿越了漫长的冰原,跨过了明暗交界线,抵达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陆。当他终于踏上黑暗大陆的冰面时,他看到了猩红的瞳孔。
猩红的瞳孔,便是贤者特隆这一生中见到的最后景致。
祷告结束,我们在廷德尔平原居民的注目礼中登上载具。载具升空,越过茫茫冰原,最后降落在沃尔哈拉连续平原。直央学术院及其下属的技术开发局都坐落在这片由数颗陨石连续坠落形成的多环结构撞击坑上。
我抬起头看着坐在前面的银灵,正巧她也回头看我,我们相视一笑,都回想起了在学术院求学的日子。卡里斯特资源短缺,终年严寒,千百年来人们都与死亡做伴,因此也造就了坚韧的民族性格。回想我这一生,只有在学术院求学的日子快乐得纯粹而无负担。
灵是我在学术院的学姐。卡里斯特的金属资源极度匮乏,几乎只有铁元素一种,绝大部分还都是以化合物的形式存在。可金属又是科技发展必不可少的,故而作为卡里斯特最高学府的直央学术院,保持着一项优良传统——每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都会被授予一种金属元素的称谓并伴随终生,这是身为学者的至高荣誉。按照原子序数,灵那一届轮到了银字,所以从毕业的那一刻起,学姐便被称为“银灵”。
直央学术院汇集了整个星球最尖端的科技,围绕着学术院建立的全专业产业园则是整个卡里斯特的技术学术中心。因此这里也是开凿阿斯加德海入海口的最佳位置。
阿斯加德海在地面以下五万米,海深二十万米,是卡里斯特人征服的第一片地下海域。这片海在广袤的冰原下沉睡已久,而我们在这里建立了第一条从明半球通往暗半球的快速通道。相比穿过广袤冰原,温暖的地下海为通道的修建节省了巨大的成本。
我们分批列队乘上地底管道交通——彩虹桥,作为最先头的一批,我感觉到一阵激发出的电磁场,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紧接着就透过管壁看见了阿斯加德海的模样。人工照明点亮了整个海洋,数以万吨计的海水在管道周围涌流和跌撞,绞碎了光,又彼此交融。
相信每一个身在此处的人,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个词:
湍盈
当然,眼前这副光景所带来的震撼,远不及七百年前乌克巴尔登陆欧罗巴。
湍 盈
乌克巴尔是继特隆之后又一位名留青史的贤者,也是直央学术院的名誉创始人。特隆殒命黑暗大陆之后的四百年里,欧罗巴的存在引起了无数学者的密切关注。但茫茫冰原和黑暗大陆阻断了一代又一代的探索者,直到乌克巴尔诞生。
四百年的探索使得明半球上占据环形山而生的各个城邦逐渐建立交流,古奥比斯大陆逐渐连成了一个整体。在此过程中,技术不断融合和革新,终于为探索黑暗大陆提供了成熟的条件。星球恶劣的气候使得“改善环境”成了卡里斯特每一代政权的最高诉求,三千多年的失败让人们明白欧罗巴的存在才是唯一的机会。因此,年轻的乌克巴尔凭借超群的演说天赋,以寻找欧罗巴为目标,很快获得了半球范围内的巨大支持,组建了一支队伍——拓荒者,满怀信心地登上了黑暗大陆。
跟特隆一样,乌克巴尔最先看到的便是天空中高悬的猩红瞳孔。但与风烛残年的特隆不同,除猩红的瞳孔之外,乌克巴尔还在夜空中看到了一轮硕大的圆。由于条状纹理的透视关系,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一颗球体,一个星球。星球表面涌流着棕红色的凝重气团,诡谲而妖冶,不断搏动。星球的正中,正是那团瞳孔一样的红色风暴。
太岁星,这是乌克巴尔脑中的第一个声音。原来是这样。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句传世的古代诗歌,谁都没想过把猩红的瞳孔和太岁星联系到一起,毕竟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太岁星。
四百年的时间里,人们意识到暗半球的大气含有致命毒素,故而成了一片死亡之地,贤者特隆也是因此丧命。拓荒者靠着先进的氧气面罩征服了黑暗大陆,建立了第一个空间站似的全封闭据点,驻扎下来。他们随后发现了特隆的遗体,拄杖屹立在冰原之上,经历了四百年的寒冷,血肉之躯已经冻得如雕像般坚硬。恰在此时,日出了,照亮了这具并不高大但仍然伟岸的冰雕。拓荒者们这才惊讶地意识到,黑暗大陆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一片黑暗,也有昼夜之分。只不过巨大的太岁星长时间遮住阳光,成为“太岁凌日”的天象,因此以讹传讹,导致三千年来人们都以为暗半球没有光照。
后来,拓荒者把特隆的冰躯移动到了据点之中,作为雕塑供奉。夜晚和长时间的日食让拓荒者们看到了更多在明半球从来没有见过的星星。
历史的转折从欧罗巴文明留下的飞行器被发现开始。拓荒者们在黑暗大陆发现了欧罗巴人登陆的遗迹,多个疑似飞行器的装置零散地留在冰面上,像是刚刚造访。不过走近看去,能看到它们表面都凝结了厚厚一层冰,像一个个琥珀,显然是经历了数千年的冰川升华又凝华。飞行器分散得很开,彼此相距遥远,表面的凝结厚度不一,可见各自的来访时间有相当大的跨度。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完好无损,并未与冰面产生剧烈冲撞,丝毫不曾打破黑暗大陆亿万年的宁静。这说明所有的飞行器都是平稳着陆的,里面承载的欧罗巴人,都平安抵达了卡里斯特。
经过初步统计,再结合飞行器的大小推测,保守估计有一百名左右的欧罗巴人造访了卡里斯特。但黑暗大陆再没有生命存在过的痕迹,说明所有的欧罗巴人都越过了明暗交界线,融入了卡里斯特人的历史中。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发现外来文明的记录,也就是说欧罗巴人跟卡里斯特人无法从外表上分辨开来。既然如此,卡里斯特人一样也能适应欧罗巴的环境。
所有人欣喜若狂。自古以来,卡里斯特人苦于严酷的生存环境,因此流传下来的文集和诗歌都是对苦难的刻画和对生命的悲悯。但欧罗巴不一样,他们留下的诗歌竟多得是对造物的赞颂,欧罗巴诗歌中的意象让卡里斯特人无比歆羡,尤其是对“春”的向往。
新发现证明了,卡里斯特人从生理上有条件分享这种造物的美好。
生存的艰难迫使人思考,掌握规律的人总能生活得好一点儿。成熟的数学体系因此诞生,与制造术和天文学一同构成了早期卡里斯特文明的三大支柱。乌克巴尔带领着一腔热忱的年轻人们,在黑暗大陆上展开了一场庞大的演算。经过一段不可考证的时间后,他们通过飞行器的排布推算出了欧罗巴的准确位置。而恰好此时,欧罗巴经过了星球上空。
从地面上看,欧罗巴比一颗光点大不了多少。在拓荒者的推选下,乌克巴尔举起透镜,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看见欧罗巴的人。
湍盈,他说。
湍盈,每一个接过透镜的人都唤出了这个来自异文明的词汇。
欧罗巴初看上去就是一颗冰球,一颗表面遍布划痕的冰球。倍数放大之后,人们看到了冰层之下翕动的水体,划痕是一道道涌出冰面的大河,带着大量浮冰进行跨越整个星球的漂流。光在冰层中不断透射和折射,与洋流一同在星球表面奔涌。
热泪盈眶之后,每个人都坚定了登陆欧罗巴的决心。
卡里斯特常年激荡着强大的星球磁场,星球外围的电离层也异常活跃。卡里斯特子民在与磁场的长期相处中遭遇了大量的死亡,却也因此很早总结出了电磁的基本规律。相比特隆,乌克巴尔是幸运的,四百年的时间让他掌握了更成熟的技术后盾。
他完成了第二个伟业。
他收集了当时技术背景下能够开采出的所有地表矿藏进行冶炼,汇集整个星球表层的金属,铸造出十二枚巨大的高频线圈。通过切割多变的星球磁感线,乌克巴尔给这些线圈通电,对飞行器外的冰层进行精确加热。在乌克巴尔细致入微的持续跟进下,所有的飞行器都被毫发无伤地解冻了。
这是卡里斯特人第一次直接触摸欧罗巴的文明,很快他们就发现欧罗巴文明要先进很多。长久的冰封几乎没有对内在设备造成损伤,只有一些引擎的冷塔却管道在低温中膨胀裂开。
卡里斯特人卓绝的学习天赋在这时候展现了出来,拓荒者们迅速理解了这些外来文明的技术,他们着手修复了飞行器的小故障,欧罗巴似乎就在眼前。
真正能够登陆欧罗巴的时候,乌克巴尔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而当年的拓荒者都已经成了他的信徒。从飞行器中学到的技术被带回了明半球,整个种族从中获益匪浅,乌克巴尔毕生都接受着所有族人最高规格的尊敬。
又是一度欧罗巴凌空之时,卡里斯特人向其发射了登陆火箭。
踏上欧罗巴的冰面时,乌克巴尔醉了,醉氧了。这颗美丽星球的大气有着比卡里斯特更富集的氧,也更温暖。欧罗巴的表面被晶莹的冰川覆盖,冰盖之下是广袤的海洋。这其中只有占比很小的岩层和黏土山体,在冰海之上如同一座座零落的孤岛。在欧罗巴上看,太岁星更大了,几乎占据了半边天空,不再呈现完整的圆形。这个尺度上可以看到太岁星上的气流湍急地涌动着,乌克巴尔甚至感到一阵眩晕。而那颗巨大的猩红瞳孔,就这样盯着大地。
虽然欧罗巴的白昼比卡里斯特略短,但来自太空的巨量带电粒子在欧罗巴的大气层中电离和散射,产生了巨大的光渗效应,让整个星球常年笼罩在动人的光晕之中。光晕流转,冰层剔透,冰下海流溶溶而动。
乌尔别老泪纵横。第一次,卡里斯特人真正理解了“湍盈”。
入夜后,又一束高能带电粒子击中了欧罗巴同样活跃的电离层,斑斓的极光在天际流淌,甚至太岁星都为之失色。冰面上下的世界笼罩在一片轻盈的红蓝光泽中。冰面一震,远处传来一声陌生的巨响,紧接着就看到白色的水柱冲天而起,成了两万米高的巨大喷泉,顶端的水体又在极寒的深空迅速冰结,化作雪花飘下。乌克巴尔终于明白,那是冰面裂开的响声,在卡里斯特永远不可能听到。
溢出的水流与碎裂的冰面交融,冰面之下出现了巨大的影子,迅速上浮。很快,从冰川的裂缝中传出悠远绵长的鲸歌,原来海中的影子是成群的大鲸,原来这种大鱼就是鲸。鲸歌一阵接着一阵,高低起伏,似是远古传来的梵唱。乌克巴尔忽然懂了,这就是“春”——
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环形废墟
欧罗巴没有人。
乌克巴尔跟分批到达的拓荒者队伍找遍了大半个欧罗巴星球——这并不困难,欧罗巴本就比卡里斯特小不少,洋流也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动力,但他们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欧罗巴人,仿佛这些居民把这个诗一样的星球归还给了宇宙。但拓荒者们找到了一个环形废墟,是欧罗巴文明留下的遗迹。
遗迹由铅灰色的合金砌筑一圈而成,中间有一个眼睛状的图腾,下方镌刻着图腾的名字——主神朱庇特。遗迹修建在万米厚的浮冰之上,基座深入冰层之中。站在遗迹外,可以看到冰层下没有任何生命,尽管欧罗巴海洋里的物种多样性比卡里斯特丰富得多。遗迹周围的冰层和海水非常清澈,能一直看到十万米深的地方,但还是看不见海底。借助透镜,拓荒者们才在大海深处看到了成堆的大鲸骨架,远不像诗中那样清晰可见。毫无疑问,距那首诗歌的创作已不知过去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在这期间再没有生命造访这里。似乎所有的鲸群都避开了这里,或者说,死在了这里。
乌克巴尔进入了遗迹之中,顺着圆环的形状逐步探索这个亲近又未知的文明。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尽管巨大的环境差异造成了语法习惯的迥异,但欧罗巴居然使用着跟卡里斯特完全一样的文字和语言系统。更巧合的是,欧罗巴对乌克巴尔母星的称呼,同样也是卡里斯特。
完全理解一个陌生文明是非常困难的,所幸语言相同,当时的乌克巴尔至少了解了自己的星球处在一个怎样的大环境之下。作为卡里斯特早期文明三大支柱的天文学在两个文明接触的一瞬间分崩离析——卡里斯特的天文学建立在观测之上,可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明半球,只拥有一半的天空,总结出的天文规律只能残缺不全。
他们终于明白,欧罗巴和卡里斯特都是朱庇特的卫星。
朱庇特便是卡里斯特文化中的太岁星,是一颗大得无法想象的气态行星,拥有一百二十九颗卫星。这个数字并不固定,众多卫星在围绕朱庇特运行的过程中受到宇宙尘埃的阻力影响,终有一天会脱离运行轨道,坠入朱庇特。而朱庇特巨大的引力场又会捕捉外围的天体碎片,形成新一代的卫星。
在这些卫星之中,只有艾奥、欧罗巴和加尼米德这三颗卫星受到轨道共振的保护,幸免于难。同样,这三颗卫星由于距离朱庇特足够近,受引力影响很大,引力潮汐摩擦天体也产生了大量的热。
欧罗巴就是受到朱庇特的引力撕扯,冰川周期性开裂,与此同时潮汐热也达到峰值,冰层的断面逐渐融化。这一周期因公转轨道和朱庇特的引力波动而固定,为欧罗巴历法中的一年。而冰层被引力撕裂的日子,称为开春。
那些造成欧罗巴表面常年光晕流转的带电粒子也来自朱庇特。因此,朱庇特成了欧罗巴文化中创造生命的主神,行星表面巨大的红色风暴气旋被信奉作神的眼睛,成为欧罗巴最重要的图腾。
对此,乌克巴尔不太能共情,因为卡里斯特早期文化中所有的神都只能带来灾祸和死亡,从不会象征着创生和造化。
卡里斯特位于三颗轨道共振的卫星之外,孤独地绕着朱庇特运行,却得不到来自朱庇特的任何馈赠。但跟它们一样,卡里斯特也被朱庇特潮汐锁定,成为同步卫星,永远是同一面朝向朱庇特,也就是卡里斯特的暗半球。
欧罗巴的表面非常活跃,星球面层的年龄只有一千五百年到两千年,故而诗歌中才会写道“映照千年的冰川”,如果在卡里斯特,这个数字会被改写成四十五亿年。卡里斯特表面的地质年龄十分古老,这就意味着星球在诞生的初期便完成了内部结构的分化,数十万米的岩层阻断了表面冰川与地下海洋。再加上缺少潮汐热,朱庇特的带电粒子流也抵达不了这里,卡里斯特的唯一热源是八千亿米之外的遥远恒星,表面的热对流几乎不存在,如此便造就了亿万年不变的气候和环境。
另一方面,朱庇特的巨大引力使得二氧化硫都聚集在了卡里斯特的暗半球,明半球则是不致命的二氧化碳。这样的宇宙环境导致卡里斯特的两个半球宛如两个不同的星球,暗半球因此成了死亡之地,成了传说中的黑暗大陆。正因如此,朱庇特在卡里斯特文化中成了象征死亡和灾祸的太岁星,统治着黑暗大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说法也没错。
卡里斯特位于朱庇特卫星轨道的外围,为内圈的卫星挡住了绝大部分陨石,它的存在保障了欧罗巴优渥的环境。可恰恰正是这些巨量陨石,在卡里斯特表面轰撞出了密集的冲积平原,成为人们赖以生存并建立文明的地方。
明暗的分界使得卡里斯特人千万年来都生存在背离朱庇特的一面,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尽管年事已高,乌克巴尔仍然拥有着狂热的求知欲,他和拓荒者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遗迹留下的文明。与欧罗巴先进的科学相对照,卡里斯特人很快认识到了自己的缺失——卡里斯特缺少系统性的科学理念。
相比欧罗巴成熟而系统的光学和电磁学,卡里斯特拥有的只有光学仪器和电磁设备的制造技术。这些都是积累生活经验总结出来的实用技术。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导致卡里斯特文化中实用性的至高地位,他们没有闲心思去研究和归纳出抽象的自然规律。
欧罗巴的环境是流动的,是圆融一体的,他们可以站在冰上顺着洋流日行八万里,到达星球的任何地方。生活在这样一个星球上的人们很自然地习惯用联系的眼光看待问题,因此也擅长把看起来不相关的自然规律联系起来,从而发展出了完整的科学体系。卡里斯特则不同,他们的早期文明以环形山城邦为单位,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活在出生的地方,如此养成的民族性格决定了他们天然缺乏联系的意识,所有的实用技术合称制造术,本质上却各不相关。
乌克巴尔和他的追随者们走出遗迹的时候,这座遗迹已经在冰海之上漂过了很远,夜色中也不难看出周围的冰川已变了走势。可猩红的风暴之眼仍然高悬天空正中。他已经知道遗迹的真名是朱庇特神庙,为了追逐朱庇特的猩红瞳孔而修建。
那颗红色的风暴之眼会在朱庇特表面移动,而欧罗巴相对朱庇特的位置也一直在改变。因此,神庙的基座采用了卡奥斯引擎,在随洋流漂移的过程中、它内部的线圈切割着欧罗巴多变的星球磁场,将能量储存下来,再在必要的时候释放,推动神庙进行转向,保证遗迹一直处于朱庇特之眼的正下方。
长夜之下,乌克巴尔再次吟诵出那首传世的诗歌:
猩红的瞳孔高悬,映照千年的冰川
冰川之下海流湍盈,巨鲸骸骨交叠,又是千年
毫无疑问,诗歌正写就于神庙落成之时。卡奥斯引擎启动产生的能量场屠戮了下方海中的所有大鲸,自此,神庙的航线之下再不会有任何生命。这时乌克巴尔终于明白,诗句并不像卡里斯特人揣测的那样是单纯表达对造化之奇的赞颂,更多其实是对弱势物种的悲悯和喟叹。
卡里斯特人没有这样的闲心,他们只会悲叹自身。
欧罗巴人已经离开了这颗诗一样的星球,甚至带走了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只留下这一座朱庇特神庙,日复一日地追逐着朱庇特之眼——按照卡奥斯引擎的设计理念,它也许永远不会停下。
没人知道欧罗巴人去了哪里,又为何离开,他们造访过卡里斯特,不过没有任何干预和惊扰。若不是特隆发现了那句至关重要的古代诗歌,背向朱庇特而生的卡里斯特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欧罗巴的存在。黑暗大陆上飞行器的着陆方式和欧罗巴的现状说明,欧罗巴人绝不是为了逃离什么灾难而离开了母星,他们可能是出于更纯粹的原因。
后来,卡里斯特人成立了欧罗巴文化研究机构,他们研究欧罗巴的文献和科技史,最终得出了一个极为感性的结论——欧罗巴的冰洋已经承载不下文明的大船了,因此欧罗巴人选择驶向太空,去追求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最后,乌克巴尔派拓荒者带回了神庙中记载的所有技术,重建了卡里斯特的科技体系。后人以此为基础建立了直央学术院和技术开发局,乌克巴尔因此成为名誉创始人。
一百二十六名引灯人已经穿过彩虹桥,在卡里斯特暗半球中央的航天发射井集结。技术开发局早就清理了暗半球大气中的硫元素,如今的暗半球已不再是象征死亡的黑暗大陆,但安土重迁的卡里斯特人依然不愿意移居另一半球,暗半球因此被留给了技术改造和大型实验。
卡里斯特人连暗半球都不愿意移居,就更别提欧罗巴了。欧罗巴表面冰海奔流带来的居无定所,在欧罗巴人看来是极致浪漫的星球漂流,在卡里斯特人看来却是孤苦无依的颠沛流离。事实上,定居欧罗巴的卡里斯特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乌克巴尔。
因为远在朱庇特行星群的边缘,得不到任何眷顾,卡里斯特的气候亘古不变,在乌克巴尔之前从来没有任何历法概念。后来,卡里斯特沿用了欧罗巴的纪年方式。
为了追寻更好的生存环境,先驱们以生命为代价寻找了三千年。可真当找到了欧罗巴,卡里斯特人却无法接受。最终,他们不再选择移居,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改良母星。据此通过的最高提案,便是天灯计划——利用核聚变融化星球表面的坚冰,创造春天。
暗半球经历了近三百年的技术改造,如今,正对朱庇特的深空航天发射井已经修建完成。
技术改造和修建发射井需要大量的金属资源,母星无法供给。因此另外两颗卫星“艾奥”和“加尼米德”成了优质的矿产来源。这两颗卫星表面密布着活火山,无法拥有生命,却为资源开采带来了天然的便利。尤其是艾奥,在朱庇特的引力潮汐挤压下,艾奥表面持续喷发的炽热熔岩最高可达到四十五万米,采集艾奥的资源甚至不用登陆星球表面。
我们按照事先分好的小组顺次登上了飞弹滑行器,我跟银灵学姐和铂安学长一组,铂安负责高空“抛绳”,我跟银灵负责现场“接引”。航天发射井深入星球内核,借助星球深处的交变电磁场弹弓,将飞弹滑行器抛射出去,进入深邃的太空。
约莫过去一天的时间,我们越过了加尼米德的轨道,看到了前方的欧罗巴。真如在学术院学到的那样,欧罗巴宛若太空中的一颗水晶,流光宛转,随波而流。
为了活跃气氛,我开口问:“学姐,你说为什么欧罗巴跟我们用着一样的语言呢?难道我们跟他们的种族是同源的?”
“目前只有这一种解释,但谁都不知道那个源头是什么。”银灵说话时心不在焉,仍有些紧张。我知道,她在出任务之前都会很紧张,尽管她的能力之强毋庸置疑。
接近欧罗巴的轨道之后,滑行器很快进入了朱庇特的引力范围,开始逐渐加速。不多时,我们就看到了悬停在艾奥轨道上的四十二艘灯塔航舰,但比航舰更引人注目的是缀在航舰末端的天灯——晓之车。这四十二座晓之车是集整个朱庇特卫星群的资源建造而成的,比航舰大得多,呈圆融的椭球形,外围是巨大的弧形辐条,辐条表面绝对光滑,映衬在太空背景之下,让人不禁联想起欧罗巴深海中的巨鲸骨架。辐条之间的火花棱镜几乎看不出来,因为晓之车的内层静默着,看不到任何光——当然,它需要我们来点亮。晓之车的内核是最先进的聚变反应炉,既然已经停在这里,就说明每一座晓之车都已经收集满了来自艾奥的氢元素。万事俱备。
我们所乘坐的四十二枚滑行器开始减速,按次序嵌入进对应的灯塔航舰中。灯塔航舰的推进器位于航舰前端,正对朱庇特,在滑行器就位后立刻解除了制动,受引力作用向朱庇特靠拢。我跟银灵迅速进入各自所属的引灯机甲,完成资格匹配。铂安则进入航舰前端的驾驶舱,开始搜索朱庇特表面的磁场极值点。航舰后端的晓之车已经准备好了所有条件,包括从卡里斯特地底的带电深海获得灵感从而设计出的磁场约束和吸收中子的流体屏障。
卡里斯特从欧罗巴文明中学到了核裂变和核聚变的理论技术,但整个朱庇特卫星群都找不到足量的铀和钚,所以核裂变只能停留在理论阶段。
核聚变的原料倒是非常丰富,艾奥的轨道上覆盖着巨量的氢云团,可没有裂变的高温作为引燃,聚变反应依然无法进行。直央学术院的天文学士们通过几百年来对朱庇特的观察,从坠入朱庇特的小型卫星获得灵感,提出利用朱庇特表面大气点燃核聚变的方法,制定出了天灯计划中最核心的点灯行动。
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点亮晓之车。
朱庇特乱流的大气已经近在眼前,即使是从高空看去,地面也像是一个凹面。因为朱庇特的体积实在大到难以想象,是卡里斯特的两万倍。灯塔航舰开始减速,靠推进动力抵消引力的影响。铂安驾驶着航舰在朱庇特表面寻找,朱庇特超强的磁场复杂多变,要找到极值点颇不容易。
“找到了。”通信频道里传来铂安的声音。
舱门打开,我和银灵的引灯机甲同时离舱,启动卡奥斯引擎向航舰后端移动。晓之车的锚固也解锁,向下方湍急的气流坠落。银灵的机甲悬停漂移,从上方与晓之车的电磁锁耦合,而我驾驶机甲移动到它的下方,稳稳托住。
正在这时,远处几个炫目的光团从朱庇特表面升起,看来别的引灯小组已经开始点火了。
这时频道里又传来铂安急促的声音,“不好,点下移了!”
我很快明白过来,远处的点火行动影响了这一区域朱庇特表面的磁场,干扰了此处的极值点。
“下移!”银灵在频道里喊。
铂安也知道此时犹豫不得,调小了推进器的功率,向下追逐那个极值点,我和银灵牵引着晓之车紧随其后。
“抛绳!”银灵先一步喊道,紧接着航舰上的计算机也确认了极值点的位置,铂安立刻回正推进系统,开始抛绳。我跟银灵的机甲快速闪开,只见上空航舰倒悬,真如一座钢铁的灯塔定格在重云之中。
抛绳开始,灯塔航舰向下激射出一条金属巨缆,金属缆绳受引力作用向下疾速坠落,在抛出一万米后前端抵达磁场的极值点,尾端脱离航舰。朱庇特有着可容纳近两百个卡里斯特的辽阔天空,缆绳刺破浓稠厚重的云团,在磁层中飞速切割着朱庇特的磁感应线,牵引出庞大的电流。于是雷暴像涟漪一般往周围扩散和激荡,棕红色的云团被雷暴撕碎,推到了灯塔的上方。下方温度陡增,席卷起能够容纳二十个卡里斯特的巨大风暴。
飓风的核心里开始了剧烈的爆炸。缆绳被引力加速,摩擦使它变得炽热,点燃了朱庇特大气中的氢气。六千万米高空的巨大势能在一瞬间转化成热能和电能,灼热的气浪逆着引力袭来。
飓风裹挟着雷暴,渲染起刺眼夺目的强光,我们都调低了视镜的透光率,以防失明。风暴眼中,恒星一样炽热的光晕已经很难用色彩来描述,光晕突破了我们能看到的光谱范畴。云团被撕碎又重聚,我们的机甲与灯塔在空中飘摇,宛如茫茫云海中飘摇的几点砂砾。尽管距离风暴眼很远,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依然不可小觑。我们都将各自的引擎开到最大,才勉强不被这场几乎可以炸毁卡里斯特的飓风卷入。
剧烈的爆破把元素炸开,却又在行星巨大的引力作用下再次聚合。
连锁聚变。
聚变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朱庇特的固体核心,点燃了表面流淌的液态氢。液态氢在朱庇特内部极大的压力之下早已转化成导电流体,被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剧烈反应。聚变过程中,高能粒子不断电离出来,汇聚成束。
“点火!”银灵和铂安在频道里同时大喊,我机甲上的仪器也显示侦测到高能射线反应。两台引灯机甲迅速下坠,在数据模型的帮助下停在了最佳位置。银灵启动了晓之车,其中的聚变反应炉开始运作,磁场约束张开。我紧接着开启了晓之车底座上的光弧窗口,让高能射线射入其中。
我紧紧盯着舷窗外湍急的红色云海,射线的波长在可视光谱之外,肉眼并不可见。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卡里斯特人数千年与寒冰大地相处的悲壮历史一帧帧闪过,在重云中翻涌,最后被来自朱庇特深处的高能射线刺穿。终于迎来了这一天,数千年来象征着死亡和灾祸的太岁星,在卡里斯特人的智慧和努力之下,造就了创生春天的神迹。
晓之车被点亮了。
在我们的注视下,达到初始温度的反应炉里开始了聚变反应,灯罩辐条上擦过一股极高的热量,在云层中引燃出黄红色的火焰,随即热量立刻收敛。炉内反应在磁场约束的作用下成了可控聚变,火花棱镜散射出温柔的虹光。
“点灯成功!”三个声音在频道里同时响起。我跟银灵把稳定下来的晓之车重新安回灯塔末端,接着驾驶机甲回到航舰舱内。走出机甲,我们脱下绝热防护服,冲进驾驶舱与铂安击掌庆贺。
公共频道里一阵又一阵“点灯成功”的呼声此起彼伏,很快我们就收到了返航的总指示,航舰穿破汹涌的红云,开始上浮。我和银灵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享受着狂喜后的疲倦。还没缓过劲来,铂安忽然叫出声,“燃料不够了!”
我跟银灵先是一惊,接着明白过来。点灯行动前,由于极值点过低,航舰降落到了比计划更低的高度,受到引力的影响更大。为了对抗这种影响,灯塔只能长时间保持在更高功率的推进输出上,导致超出计划许多的燃料使用,以现在的燃料储备,根本无法逃逸朱庇特的巨大引力。
“快向总部求援。”银灵说。
这次点灯行动,除了一百二十六名负责现场任务的引灯人,还有天灯计划的总部负责宏观协调和调度。总部位于艾奥的同步轨道上,离朱庇特很近。一盏已经点燃的晓之车是极其宝贵的资源,总部不会放任不管,一定会想尽办法营救。
不过,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因为简单算来,艾奥此时正运行到朱庇特的对面,总部与我们之间隔了一整个行星。
“没有响应,信号断了。”铂安话音刚落,我和银灵已经站在了控制台前。连锁聚变的剧烈反应造成了磁场在紊乱中激增,电波通信都无效了。
长期的训练让我们不会立刻自乱阵脚,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让卡里斯特损失一盏已经点亮的晓之车,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虽然守着一个可控核聚变反应炉,它几乎拥有无尽的能源,但我们不能现在“唤醒”它。一旦内部反应炉的能量被释放到外层,虽然能够提供动力,但晓之车产生的热量也会将灯塔航舰迅速气化。
“关闭航舰主发动机,启动卡奥斯引擎。”银灵忽然开口。
我跟铂安都看向银灵,非常不解。卡奥斯引擎的原理是切割磁感线,航舰和机甲都配备了卡奥斯引擎,这种引擎是用来在星球表面浮游时转向,对于逃逸朱庇特引力没有一点帮助。
银灵神色坚定,吐出了一个词,“磁重联。”
铂安率先明白过来,按照银灵说的开启了卡奥斯引擎,并在计算机中输入搜寻指令。我也紧接着领会了银灵的意思。磁重联是指磁力线断开后重新连接的过程,此过程中会释放难以想象的能量。朱庇特表面湍流的等离子体因为携带电荷,同样可以容纳电流。刚刚的聚变反应抽空了这片区域等离子体中的大量能量,因此在气流中造成了巨大的电压差,电压差击穿气团产生电流,电流产生了新的磁场。通信中断,也是因为磁重联造成了激烈的电磁激发。刚刚的核爆导致此处的磁场不断迁移,只要找到下一个磁重联的位置,卡奥斯引擎便能将磁重联产生的巨大能量转化为动能,从而帮助我们逃逸朱庇特引力。
“找到了,正向下一个磁重联点前进。”铂安喜出望外。
磁重联爆发的巨大能量驱动了卡奥斯引擎,我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引擎室特殊材料的保护,我们也会落得跟大鲸一样的下场。磁重联的现象在恒星表面表现为耀斑,在行星表面就很难肉眼看到了。朱庇特表面吞吐着剧烈的浊红气团,卡奥斯引擎迸发的动力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灯塔航舰抛射出去,让灯塔航舰重新回到深邃的太空中。朱庇特浓重的红云依然在我眼中有视觉残留,片刻后才被漆黑的太空取代。借着惯性,航舰驶入艾奥轨道,铂安重新启动发动机,利用剩余的燃料缓缓返航。
通信终于恢复了正常,公共频道里传来总部的声音,“欢迎返航。”
晓之车并未被“唤醒”,但辐条表面的温度依然不低。灯塔舰航行的过程中,晓之车克制的热量还是点燃了艾奥轨道上的氢云团和钠云团,带出青黄色的流火,如流星一般划过漆黑的太空。
越过加尼米德的运行轨道,前方就是母星卡里斯特,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其他四十一盏晓之车平稳地安置在了卡里斯特的同步轨道上,我们是最后一组返航的引灯人。
接近近卡里斯特轨道后,灯塔航舰解锁了与晓之车的耦合,这盏最后到达的晓之车缓缓回归了属于它的位置。
我们三人共同按下了控制按钮,远程“唤醒”了晓之车。光热通道开启,内部的反应炉开始与外层的火花棱镜相连,将炽热的等离子体源源不断地向外折射和散射,弧形的辐条缓缓旋转起来,如同一座破晓的车轮,升起恒星般的光芒。四十二颗温暖的恒星串成明亮的星链,萦绕着卡里斯特运转,成为长明的天灯,挂满了我们的母星。
我知道,天灯的热量很快就会照射到星球表面。星球形成四十五亿年来,卡里斯特的坚冰将第一次被融化,在星球表面生存了四千五百年的卡里斯特人,也将第一次听到冰川裂开的声音。当聚变的热量融化了冰川,漫漫冰原化作温润的水流滋养万物,晓之车温暖的灯光映照着冰水流淌,所有的卡里斯特人都将真正理解,什么叫“湍盈”。
我仿佛听到了地上人们欢呼的声音。
而我们一百二十六名引灯人的名字,也将有幸像特隆和乌克巴尔一样,镌刻在廷德尔平原的方尖碑上。
天灯计划,正式完成。
冰雪初融,大地回春。
作者按:
朱庇特即木星,艾奥即木卫一,欧罗巴即木卫二,加尼米德即木卫三,卡里斯特即木卫四。
【责任编辑:迟卉】
①廷德尔,即Tinder,译为“火种,引火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