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闻风丧胆的梅姨或许根本不存在
2020-12-29何承波
文/何承波
15 年来,申军良花费了上百万,欠债五十余万,“光寻人启事就印了近100 万张”。
申军良在增城寻找申聪与梅姨
申军良的来电
3 月4 日晚上,申军良的电话打了过来:“何记者,在忙吗?”
他的声音一扫过往的沉郁,轻快中难掩兴奋,我预感到,好消息可能要来了。
果然,他接着就说:“申聪匹配上了,我儿子找到了!”
事实上,早在春节前的1 月16 日,济南当地的派出所询问过他儿子丢失的情况,他问警官,申聪是不是找到了,对方嗯了一声。但广州这边的警方还有其他行动,消息一直未公开。他们一家人什么都做不了,春节过得很煎熬。
彼时,申军良正为人贩子二审开庭而发愁。已经落网的人贩里,抢人者周容平和卖人者张维平被判了死刑,另外3人里,有的判无期,有的判了10 年。申军良和人贩双方均提起了上诉。
去年年底,他第7 次广东寻找梅姨的同时,就着手寻找律师帮他代理。他找儿子15 年,早就掏空家底了,且负债累累,付不起律师费,又不甘心只请法律援助。
那是11 月底、12 月初,他便隐约感觉到,距离找到申聪不远了,他觉得自己跟申聪就隔了一层纱、一堵墙,也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久前,同个案子就有两个孩子通过新警务技术匹配成功。找到申聪,是迟早的事。
他乐观了起来,也许,拐卖最后环节的核心嫌疑人——梅姨也要被抓到了,到时候合并办案,一起判了,皆大欢喜。
现在,他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好消息,申聪,这个想象了15 年的形象,总算要揭开面纱。不过,他对我说,先不要走漏风声,也许警方还有行动。言下之意,梅姨也可能会捉拿归案。
按理来说,去年11 月找到两个孩子后,警方也许已经掌握了梅姨的线索,当时申军良就这么推测过。
3 月5 日下午,申军良终于等来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电话:可以出发了!当天下午三四点,他就开车载着一家人离开济南,在二三十个小时的行驶后抵达广州增城。
3 月6 日21 时30 分,广州市公安局新闻办公室通报,广州增城警方找回被拐15 年的少年申某。一个小时后,踌躇很久的申军良在朋友圈公布了这一喜讯。他发了长文,最后说:“我终于可以骄傲地说一句‘大家好,我是申军良,申聪的爸爸。我儿子找到了!’”
紫金县水墩镇黄砂村,梅姨生活过的地方。
3 月7 日19 点,在警方的安排下,申军良和申聪见面了。他给儿子买了名牌衣服,还带了5 个N95 口罩作为礼物,他们聊了很久,相处得很融洽。
申聪被抢时,只会喊爸爸妈妈,生得白白胖胖,很爱笑。现在,他身高已经170cm 左右,阳光开朗,比同龄人要成熟,有素养也懂事。
但对于申军良来说,仍有很多问题要解决,关于申聪是否回归,还是个未知数。以及,这一回,依然没有梅姨的消息。
申聪被交易的酒楼,如今已更换门庭。
梅姨真的存在吗?
刚满1 岁的申聪是2005 年1 月4日上午被抢的,事发地在广州增城,抢人者是申军良出租屋斜对门的房客,“斜眼”周容平夫妇,和另外两位贵州老乡。周容平将申聪转交给“老表”张维平,张维平称他在“梅姨”的介绍下,将孩子卖到了广东省紫金县,于紫金县“干一杯酒楼”完成交易。
至于买家是谁,只有梅姨才知道。
但15 年后,申聪并非在紫金被找到,而是100 多公里外的梅州市。警方称,申聪此前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身世,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在他到来后才出生的弟弟。被警方找到时,养父母正在深圳务工。买申聪是养父的父亲操作的,已经在6 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关于梅姨的线索,可能再一次断了。
3 月7 日下午,广州警方在增城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召开发布会,相关负责人称,警方核实过张维平供述的“几乎所有细节”,目前还没有证据直接证明梅姨是存在的。关于梅姨的线索,原本就极其有限。
张维平是2016 年落网的,最初的审讯中,他并未提到梅姨的存在。一年零三个月后,他总算改口。梅姨这次浮现在办案民警和申军良的视野中。
梅姨住在增城鸡公山旁的何屋,靠做“红娘”为生,人脉很广。在张维平两位邻居的介绍下,他和梅姨相识。但等警方前去排查时,其中一位已经过世,另一位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张维平和梅姨合谋,前后将8 个小孩拐卖至紫金县,1 个小孩拐卖至惠东县。
一般都是张维平锁定目标,以假名住到目标受害者家附近,跟家长和小孩刻意搭讪,套近乎,取得信任后,不到一个月,便实施拐卖(被抢的申聪,算是一次例外),而梅姨则提前联系好买家。
张维平是贵州人,他在紫金一带语言不通,寸步难行。他必须依赖于梅姨的人脉,帮他开路。而梅姨分赃却不多。一个孩子卖到上万元,通常,她只拿1000元。
在张维平的描述中,梅姨会讲粤语,会讲客家话,长期活动于增城、韶关和新丰地区。增城警方邀请一位画师,绘制了梅姨的第一张画像。在这张画像里,梅姨一头短发,嘴唇硕大。
以上关于梅姨的信息,只存在于张维平一个人的供述中,很难找到第三方证人的印证。后来在某次审讯中,他提到梅姨有个同居男友,家在紫金县水墩镇黄砂村。某次卖了孩子,天色已晚,梅姨去了这位男友家,当晚住了下来,张维平独自离开。
后来,警方带着张维平去指认了现场。
但张维平眼中的梅姨,跟这位同居老汉的表述,却有一些差距,此时的梅姨,似乎换了另一张面孔:身材偏胖,脸盘圆大,鼻孔外翻,嘴巴大。网上流传的第二张梅姨画像,系出同居老汉的口述,由画笔神探林宇辉绘制。
不过,等张维平看到这张画像时,却得出了相似度不足50%的结论。所以,谁口中的梅姨,更接近真实的梅姨,就无人得知了。
也正是如此,警方去年11 月就第一次声明,没有证据印证其存在。梅姨到底存不存在,在网络上引起了一轮持久的猜谜游戏。
“暂无证据证明她的存在”,警方这一表述是严谨的,却引起了众多网友的误读,认为梅姨是虚构出来的。对此申军良还有些纳闷。
此番申聪找到,对申军良来说,是个天大的喜事。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在增城等待认亲前,他对着媒体说:“梅姨归案,我就全身心回归家庭。”
有关梅姨的记忆
去年年底,我跟着申军良重新探访了“梅姨”的生活轨迹。12 月2 日这天,行程结束后,我们冒着夜雨从河源赶回广州,我问他:“你说,梅姨之所以难寻,是她太普通了,还是她太善于伪装了?”
这趟“追踪”行程里,很多人跟我们讲述了他们见过的梅姨。他们提供的记忆,大多是零碎、庸常而无用的细节,使我想起韩国电影《杀人回忆》的结尾,当年的警探重返案发地,一旁的小女孩告诉他,不久前也有人来这里看过,“那人长得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画像上,她有两副面孔,无不显得阴冷悚然。而当地人记忆中的梅姨,她去买菜,她跟人喝茶,她帮青年男女做媒,她下地干活,“她长得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当然,这些记忆本身是含混的、错位的,是否所指同一个人,也无法确证。
增城客运站旁边的鸡公山,即张维平所说的梅姨长期生活的地方。这里人口构成很混杂,来自贵州、湖南等地的务工者,长期居住在这一带,早些年租房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管理混乱,因此没留下任何可追溯的线索。正因如此,梅姨和张维平这样的人才能自由地穿行其间。
梅姨甚至不需要特殊隐匿,她大张旗鼓地吃着人脉饭,帮人介绍婚姻,拐卖儿童也是伺机而动。
鸡公山上,只有少数老人们存留着疑似梅姨的记忆,但时间错乱,又说30年前见过,有说几年前见过,大多已不可靠。
唯一可共同印证的,是多位村民说她常去菜市场买菜,或在菜场旁的餐馆吃潮汕粉。我们赶到菜市场,问遍了所有在此营业超过20 年的摊主,他们均无印象,但一位买菜的老人却端详着旧版画像(即偏瘦小的一张),反复念着:“好像啊,太像了,不会就是她吧?”
我问她:“阿姨,您说是谁?”
她摆了摆手,匆忙走开了。
水墩镇黄砂村的村民们,是最有可能跟梅姨产生接触的,人们对梅姨的记忆也很混乱,有说是博罗人,有说是广州人,还带着八九岁大的女儿来过。除此外,村民们也只能讲讲她下地干活或者小学门口卖油炸小吃的故事了。同居老汉也称没见过梅姨的身份证,只知道大致叫潘冬梅。
这里不像增城鸡公山,人口并不复杂,也不存在流动性。但大多数人不愿开口,在我们赶到前,另一家媒体的记者刚走,不知怎么回事,那位记者还和村民发生了矛盾,引得村民丢石头砸他。另一位在此守候了三天的记者,没人搭理她,最终也悻悻而归。
当时,申军良不敢去这个村子了,警方告诉他,梅姨的同居老汉因媒体报道,很是恼火,不肯配合了。他们对此也没有办法,以后的指认,还得靠这位老汉。
这个山坳里的村子极其封闭,只有一条乡道,没有公共交通。村子很死寂,年轻人大多外出,老人们几乎一辈子不与外界沟通。几年前申军良来追查梅姨的线索,他算是张维平之外第一个闯入此地的外地人了。
返程的黑车司机知道我们的到来跟梅姨有关,主动说起了两年前,他还跟申军良爆料过,他说,临近一个村子,有个传教的老妇人,搭过他的车,长得酷似梅姨,但现在人也找不到了。
我们心知肚明,很多人觉得自己见过梅姨,但是否为同一个梅姨,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那段时间,申军良也遭受不少的烦恼,他的电话和微信随时会接到类似举报,有时,来电者甚至言之凿凿:“就是她,就是她,抓起来就完事了!”
林宇辉所绘梅姨非官方新模拟画像
人们对那个人贩子横行的年代,有一种心悸,似乎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梅姨”。
今天,科技发达,丢失儿童的找回率高达98%,人贩无处遁形。张维平、梅姨(不管其存在与否),终究不过是时代的产物和符号。
但对于那些受害家庭,伤害是难以抚平的,已逝去的,已无法挽回,他们仍等着梅姨现形,仍等着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