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与归来:评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
2020-12-28魏箫
内容摘要:在《旅行的艺术》中,阿兰·德波顿围绕着旅行、乌托邦与现实三者的关系思索着旅行的起因、矛盾和旅行的启示,同时提出享受旅行美感的最佳方式是回归日常生活。《旅行的艺术》是德波顿哲性思绪之旅,在信息媒介快速流转的时代,这部作品让我们重新思索旅行的美感和意义,也重新看待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旅行的艺术》 阿兰·德波顿 旅行
《旅行的艺术》是记录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旅途之思的随笔集。面对“旅行”这一屡见不鲜的题材,德波顿一面以理性解剖自我,一面结合众多艺术家的作品以感官体验旅行,如福楼拜、华兹华斯的文字及凡·高、霍珀的画作。然而德波顿并未有意撰写一本以人物、地点为坐标轴的旅行指南,而是捕捉途中的细节,也思索着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书中所提倡的旅行理念让艺术与生活相融,可看作对20世纪生活美学理念的一种实践。
一.离去——对现实的逃脱
艺术的唯美性总会让人向往,德波顿也未能逃脱这种魔力。因意外地收到《冬日艳阳》画册,他决定去巴巴多斯岛旅行。“那些设计和制作这份画册的人也许还不知道画册的读者是多么容易为那些摄影图片所俘虏,因为这些亮彩的圖片,如棕榈树、蓝天和银色沙滩等,有一种力量,使读者智识受挫,并完全丧失其自由意志”[1]6,艺术召唤着观看者逃离当下去追寻谋生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作者不仅一次受到艺术的“蛊惑”,因华兹华斯的诗歌去往湖区,因凡·高的画作去往普罗旺斯, “我们想要从哪里开始艺术之旅,艺术作品就从哪里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1]182,的确,艺术能够使我们对生活的感受更加深入,使平凡的生活更具欣赏力。
在美学史上,艺术对生活的救赎功能被诸多理论家所赞同。德国社会学家奥尔格·齐美尔指出,现代人游离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似乎想从事物的艺术观里,获得对现实生活的碎片和痛苦的超越性解脱”[2]23,本雅明也提倡以“文学蒙太奇”的方法去感受城市生活,从而走出一条“现代弥赛亚式的救赎之路”[3]。艺术作品中描绘的对象足以刺激我们旅行的欲望,在另一个世界寻求慰藉未尝不可。艺术较现实更美,这既是对艺术的赞美也是对现实的否定,一如王尔德所言生活是对艺术的模仿,而非艺术模仿生活。德波顿推测在凡·高画出普罗旺斯的柏树以前,那里的柏树一定很少。但不同于王尔德完全肯定艺术,认为艺术才是真实的现实,德波顿清醒地明白“艺术不可能完全凭借自身力量创造热情,也不可能是从凡人所缺乏的情感中产生,它只是推波助澜,诱发出更深刻的感受”。
西方传统美学观以生活与艺术二元对立为主导,很难将审美化直接归给生活,如唯美主义、直觉主义、象征主义等流派。关于审美体验的“超越性”,旅行动因与文艺创作是相似的。在艺术作品面前,旅行者对另一空间的目的地进行审美化的想象加工,存在于意识中的目的地如同“乌托邦”具有幻想的性质,它较现实更完美,更诱人。德波顿看到了旅行、艺术的超拔和救赎功能,也肯定艺术的确可以暂缓现实的苦闷。
二.“实”与“幻”的碰撞
逃离并非长久之计,我们终要落地与现实狭路相逢。德波顿在书中谈到于斯曼的小说《逆流》。因受狄更斯小说的影响,《逆流》主人公德埃桑迪斯带着对英国美好的想象踏上旅途。随着启程时刻临近,主人公却深感疲惫,“他开始想象自己若真的去伦敦该是如何的无聊和乏味:他得赶到火车站,抢个脚夫来搬行李,上了车,得睡在陌生的床上,之后还得排队下车……想及这些,他的伦敦之梦顿时黯然失色”[1]9,如果真到了伦敦,除了新的失望,还能期待什么?如同德埃桑迪斯的设想,作者德波顿携着画册出发,在真正到达巴巴多斯岛后却充满沮丧,欣喜是短暂的,下一秒又有新的焦虑生成。旅行的矛盾产生了,它正是“乌托邦”特性的体现——“实”与“幻”相共存。罗兰·巴特就曾清晰地道出乌托邦的本质矛盾性:“乌托邦永远是矛盾的:它摧毁当下时间,总是建立在尚未来到这个世界的东西之上… …它虚构出幸福的影像:在这些影像的色彩、精确、闪光、甚至荒谬中构想它们”[4]531。可见,远游的矛盾难以避免。
为何旅行“乌托邦”会进一步带来矛盾?细究原因有两方面,其一是艺术的催化作用。艺术虽能美化生活,救赎人于麻木枯燥中,但艺术毕竟不同于生活,“在艺术作品中找寻有价值的因素远比从现实生活中找寻来得容易。艺术的想象省略、压缩,甚至切割掉生活中无聊的时段,把我们的注意力直接导向生活中的精彩时分而毋须润饰或造假,结果是,它们所展现的生活气韵生动、井然有序。这种气韵和秩序是我们纷扰错乱的现实生活所不能呈现的”[1]14。的确,现实生活是无序的,此间差异也是传统文艺观中艺术与生活分离的原因。其二是现代社会以一维线性时间观为主导。线性时间观意味着进步、创新、乐观和转瞬即逝,这是“现代性”的特征,乌托邦恰是以此为基。现实生活并非沿着既定的轨道奔向一个明朗的未来,时间是无法被精确把握和计量,也就不存在一个定义的“未来”。随着旅程进行,个人体验在时刻流动,我们不一定会降落在当初预设的乌托邦里,旅行的矛盾也便产生。
德波顿对旅行矛盾的发现也是对艺术与生活矛盾的体察,这是美学中一个持久争论的问题。在媒介技术和消费文化兴起的当下,日常生活成为了美学的大背景,纯粹的乌托邦的“美”在现实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康德式的自律美学观面临挑战。通过旅行,德波顿已发现传统艺术观念需要转变,唯此人们的生活体验才能适应时代。
三.归来——对“附近”的留意
面对美学上的冲突该如何解决?在德波顿的旅行中或可找到答案。首先作者认为旅行美感的关键在于过程而非目的。我们总是太多概念、太多预设,在旅行前看旅行指南,提前对目的地的景区、建筑、美食等进行分类,列举好什么值得看什么不值得。在没有充分、清晰的认知下,我们匆匆上路,以打卡的“到此一游”标记自己旅行的胜利,这显然受了线性时间观的影响。我们轰轰烈烈地走到了目的地,却走得那么空洞。德波顿本人的旅行更关注每时每刻内心的体验翻涌,不去在意具体的年、月、日和所到地方的名称,只将遥望乡间山水的那些瞬间,令人获益良多的瞬间记在心上。有时这些瞬间会打破时间限度在无意识中再度浮现,德波顿称其为“凝固的时间点”,这些短暂的时间点可以给我们顽强生存的理由。过去的记忆在当下突然涌入,折返的时间线路粉碎了永无再来的直线时间观,柏格森所言的“心理时间”便是如此,它不同于为了实际需要而设计出的线性时间。因此在感受艺术时,并不需带着逃离生活劳苦盼望寻求救赎的心情,一旦将艺术的愉悦实体化为终极目的,我们就会忽略生活的过程。
对旅行美感的享受不仅在远方,更在附近,需要我们敏锐自己的身体感官,并对习惯的环境进行“陌生化”地欣赏。德波顿谈到法国作家塞维尔·德·梅伊斯特有两部关于旅行的作品《前往新大陆赤道地带的旅行》和《我的卧室之旅》,与前者不同后者,的旅行方式只需一套睡衣。梅伊斯特以旅人之眼注视着沙发和其他家具,发现了它们新的特质。他走进卧室,感受着床单与睡衣带给肉体的舒适,时而走向阳台再迂回到客厅。这便是以“陌生化”的视角欣赏我们早已习惯了的一切。德波顿追随梅伊斯特,他尝试颠倒习惯的思维以新鲜目光看四周,“让我们在前往远方之前,先关注一下我们已经看到的东西”[1]244。艺术是身心浸于生活的产物,是感官多元化的作品,身心难以分离。
德波顿对旅行、艺术与生活关系的重新定位顺应着现代之后的美学思潮——艺术对生活的回归。20世纪后,美学家们纷纷察觉到美学矛盾的存在也提出一些解决方案,其中之一便是“生活美学”,它表征着艺术可以存在于不经意的地方。当我们对“附近”事物产生“深度的审美化”,由“眼”入“心”,就会发现生活里的琐碎事物同样具有新奇性和多元性。在一定程度上,德波顿倡导的旅行观也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场实践。
四.結语
对于阿兰·德波顿来说,旅行是身心与环境的厮磨,厮磨必会对自身生命产生冲撞,这正是旅行的意义。《旅行的艺术》论及旅行的起因与归宿——从对乌托邦的向往到附近的留意,从远离世俗的平庸到“诗意地栖居”于日常。德波顿用笔去看世界,力图在有限的文本中展开一个无限的空间。之后另一部旅行散文《机场里的小旅行》延续了这一写作方式,同样记录着作者在世界各地机场里的生活之思,透过一个个微型机场,我们看到了复杂的人世百态。在德波顿眼里,旅行可以无处不在,对生活的审美享受可以随时随地。
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源自德波顿对现代社会科技、媒介发展的包容。信息手段在生活中无所不见,我们无法回避,只能与之和谐共处。不同于阿多诺、福柯等理论家的批判态度,认为工业化、科技化的发展对人与自然带来了更多的戕害,德波顿的态度更为温和。他明白这些工具手段有利有弊,重要的是人如何利用当下条件化弊为利,寻得出路。加油站可以是漫漫旅途的停歇处和补给站,航站楼可以是当地文化的博物馆。德波顿以“温和”的哲学态度为人们找到生活的慰藉和摆脱焦虑的出路,这也是他能够成为英国颇受欢迎的作家的原因。不因现实困境夸大现代手段的弊端,也不因媒介便利走入乐观的未来主义,用审美之眼留意日常生活才是合适的态度,《旅行的艺术》为我们重新思考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提供了路径和方向。
参考文献
[1]【英】阿兰·德波顿著,南治国等译.旅行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英】戴维·弗里斯比著,卢晖临等译.现代性的碎片:齐美尔、克拉考尔和本雅明作品中的现代性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
[3]杨向荣.现代性碎片的解剖与审美——从齐美尔到法兰克福学派的碎片思想谱系解读[J].文艺理论研究,2017,040(004):48-54.
[4]Barthes,Roland. Oeuvres Completes, Tome IV[M]. Editions du Seuil,2002.
(作者介绍:魏箫,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