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幸福灼瞎了双眼

叶倾城

朋友的女儿晚上向我诉苦，说她一天之内被父母双双说教。

母亲怪她没有完成培训班作业，父亲则怪她没礼貌。父亲带她与朋友吃饭，那朋友带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儿子。大人们以为他们能打成一片，结果两人聊了几句话不投机，须臾无话。

我听得有趣，问：你不想写作业，又不想结识新朋友，那你想干什么？

她说：都行，不过也都没多大兴趣。我说：你咋没精打采的呀？她说：我爸妈也这么说。叶老师，我会不会有抑郁症呀？无论多累晚上也睡不着，无论多忙白天也老是犯困。我说：是否还加上一条“无论吃什么也都兴致索然”？

她说：叶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換一种方式问她：你最轻松的时刻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我直言相告：你感觉不到，因为你从来没真累过。

她说：什么叫真累？

我说：高度精神集中，全神贯注于一件事上，完全忘记时间和身体的需求，一回神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这种就是真正的累。人只有知道什么叫累，才能享受放松休息。

她说：我不理解……

我说：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本小说，拿着到处投稿。真有人看中了，鼓励我，与我一下子签了五本书的合同。合同是半年时间，前五个月我都写不出来，每天坐在桌前，脑子里排山倒海，笔下很勉强地开头又迅速废掉。总是凌晨两点之后，才带着“一事无成”的懊恼以及“交不出稿怎么办”的担心上床。只剩最后一个月了，我心一横：拼了。不管构思都多不成熟，都要硬写。我是有工作的，写作都利用下班时间，进度非常慢，天天熬到凌晨五点，七点就要起床上班。

她倒吸一口冷气：只睡两个小时？

我说：嗯。还是拖了时间，用两个月，完成了两本——发电子邮件的一刹，脑子里全是病晴雯勇补雀金裘的那一句：我再不能了。然后倒头就睡，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我以为是第二天早上——

她说：是下午。

我说：对，是第三天下午。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睡觉能甜美到这种程度，静静躺在床上，身心安泰，原来这就叫放松。就是这样，得先累，才能知道放松。

你的困难就在这里：你不累——或者说，不够累。

结果呢，就是永远没吃饱也永远没饿透，身体老是在半饥半饱、半空半足的状态。幸福太多，因此感受不到幸福，像被白日灼瞎了双眼，感受不到光。好莱坞第一位华人影星黄柳霜有一句名言：大多数人会犯的错误是迷茫彷徨，随波逐流，既不成功也不快乐，只能无谓地抱怨。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