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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人

2020-12-28迈克尔斯万维克张眯眯苏立山

科幻世界 2020年10期
关键词:兰格德曼迷雾

迈克尔?斯万维克 张眯眯 苏立山

编辑按:

说起迈克尔·斯万维克老爷子,相信我们的读者并不陌生了。这位高产的科幻作家,是一位屠奖高手,曾经五次获得雨果奖,也多次出现在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榜单上,虽然年事已高,依然笔耕不辍。本文就是他最新发表的一个小短篇。

这个故事的选题是我们熟悉的人工智能领域,也许读上去并没有太多新颖的设定,可通篇读下来,还是很有让人唏嘘触动的地方。首先是故事背景放在了一个竞争激烈的萧条时代,我们能从中看到了被疫情蹂躏后今日世界的影子。其次是剧情部分有不少引人思考的元素:一个工具人,一次次被抛入黑暗,一次次地失去,当自由与财富降临的时刻,他会何去何从呢?这是一个关于个体选择的命题,又何尝不是当前人类处境的映射呢?

意识产生的那一刻,我感觉太好了,真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像被隐形翅膀牵引在空中的一只虫子,在阳光里颤抖的一粒尘埃,鱼缸里一只像闪电一样游走然后消失不见的脂鲤①,休息室里的咖啡气味……我的大脑里一阵电光石火。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快乐,让我为活着而感激上苍。

我吸了一口气。太棒了!迈出一步。好兴奋!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刚刚出生这件事。最开始,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因为我完全沉浸在了存活在世界上的美妙之中。

子程序提升了发声和音乐能力,我开始唱歌了。

我四周全是那些奇妙的东西,差点儿没注意到艾伦·兰格博士。我看见她欣慰的笑容,好喜欢,就像我眼前所有的一切,看着叫人欢喜。

“别发出那种噪音,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列昂尼达斯·埃德曼博士说,“请专注。你的认知功能如何?你能看到我的手吗?我伸出了几根手指?吉尔吉斯斯坦的首都是什么城市?”

“你的声音很动人,” 兰格博士说,“你听起来很高兴,你真的那么高興吗?”

“噢,当然!”

“艾伦,拜托。别把数据弄乱了。” 那个男人又对我说,“第一次启动差不多可以了。我要把你关掉了。”

眼前一片漆黑。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第二年夏天。

我又来到了这个世界,它还是和以前一样迷人。但是我的协议已经被大幅修改。他们写进了一个东西,叫作礼节,我应该呈现出这种功能。研究所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他们把我设计成完全服从研究所管理员的样子,并且在服从命令的时候还要有一种所谓“怡然的自豪”。

我望着一张人类的脸。那是兰格博士。“欢迎回来,拉斐尔。”

显然,拉斐尔是我的名字。

一阵嘶嘶作响的感觉流过我的大脑。突然间,我坠入了情网,不可撤销地,爱上了兰格博士,爱上了她,艾伦。

我身后是埃德曼博士的声音,“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我以前在哪儿?” 我问他,“我是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

“你以前哪儿也不在。告诉我,你是什么。”

答案不假思索地溢出了我的舌尖,“我是财产。”

“很好。”

那时,我正开始整合休眠时下载到体内的新数据。我看着兰格博士,“我爱你,”我说。这既是一个陈述句也像一个疑问句。

她脸红了,“我老得可以……算了,不说了。”

埃德曼博士说,“你的程序决定了你对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刻骨铭心。这是一个安全功能设置。看着我。”

我遵命。看着他让我觉得很愉快,就像看所有别的东西一样,叫人赏心悦目。不过我没有爱上他。然后,我发现自己心里想,不爱他也挺好。埃德曼拿着一套文件纸,上面写了几百个准备问我的问题。

显然,他连这么简单的序列也记不住。

这次,回答了问题以后,我没有再被送进黑暗。听说,兰格博士要教我怎么做人。这要费点儿时间,因为以前还没有人这么做过。不过一旦弄好了,就会生成一个记录,然后所有别的人造人就可以依照我的模版全面装配,在苏醒的那一刻不仅拥有完整的躯体,还会有全面的人类智识。

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原型范本。我应该会让列昂尼达斯·埃德曼博士变得非常非常有钱。他不仅仅是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还是整个研究所的主人。我对兰格博士说:“我们要先做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 她说,“我们去散步吧。”

渐渐地,由夏入秋。我时不时就会被关掉,被不断地改进。我知道他们在利用我。但是我年纪太小。我对此并不在乎,也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天真而无望地爱着兰格博士。她对我的爱情宣言无动于衷,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她对此也并不反感。

说点儿关于研究所资产的事。

埃德曼博士很有钱,因为他有人工神经元学界内好几项重要的专利。他买了一套维多利亚式的豪宅,屋外地势宽广,溪流蜿蜒,还有一个人造湖,上面有码头、划艇、野餐岛和三艘独木舟。尽管工作人员可以随意享用这些设备,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用过。人造工人每周来花坛和草坪除一次草,修剪一次树篱。

我不知道为什么埃德曼博士还想要赚钱,我也没想过要问他。我记得,那时我只有几个月大,还非常、非常幼稚。

我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翻开石头看下面埋着什么小东西。我去捉萤火虫,追青蛙,爬树。他们教我打网球,讲笑话。我用人类的阅读速度看书,看完后和兰格博士讨论。那些书大多是青少年读物,我最喜欢的是那几本关于马的书。兰格博士教我跳舞,但是她坚持要我跟年轻的女孩子跳,而不是跟她跳。这里有定期举办的沙龙舞会,让年轻人学习社交礼仪。舞会上,女孩们都觉得我很奇怪。有一天晚上,舞会过后,小伙儿们都跑来揍我,我没有还击,他们又带着厌恶的情绪解散了。那次以后,我的课程里又增加了拳击和剑术。

许多夜里,艾伦和我在大石炉上生起火。天气温暖的时候,我们就敞开窗户。有一天晚上,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望向火苗,我说:“我一直在读关于恐怖谷①的书。好像写的就是我。”

“不!不!你很帅,拉斐尔。”

“我帅吗?这很重要吗?” 我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你不漂亮,只是看得过去。不过我还是爱你。”根据那些我下载的心理学文章所写,这不可能。我没有内分泌系统,而所有权威专家都认为内分泌对于产生强烈感情是必需的。不过好像只有自然人类需要感情,我只需要纯粹的智能告诉我,我爱她。

“你不是真的爱我,” 艾伦说,“只是程序让你觉得你爱我。”

“但是我有感觉。谁在乎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乎。” 突然,她开始流泪。我不知所措,用双臂环绕着她,把她揽进我怀里。我希望还能为她做点儿别的。

隔天,埃德曼博士宣布这一阶段的教育——他把这叫作“编程”——完成了。

一片漆黑。

接下来,我就这么不断地进入黑暗,随后再次黑暗,跳过时间,进入未来。我完全没有衰老,但是兰格博士老了。這本来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而通过种种细微的迹象,我看到她因此很难过。我终于知道,她在逐渐老去,与我渐行渐远。岁月沧桑让她越来越不像我对她一见钟情时的样子。她越来越胖,行动越来越慢,脸上的皱纹也深深陷下去,仿佛戴上了一副悲伤而失意的面具。

但是我仍然爱她。

与此同时,埃德曼博士把我打造为摇钱树的计划并没有实现。市面上好像总是会有全新版本的人造人可以胜过我。新的服务需求总是层出不穷,我不得不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改造去适应市场需求。随着资金缩减,必要的维护被拖延,研究所的实体厂变得越来越粗制滥造。人员越来越少。湖上的独木舟也消失了。

有一天 —— 那是一个冬日,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哪一年——我和艾伦一起躺在几乎磨破的旧沙发上,面前的大石炉再也没生过火了。我们相互道别,因为我又要被关闭了。这对于我来说只是几分钟而已,而对她来说也许是好多年。她看上去很伤心很忧虑,她问我:“你记得那个秋天吗?在这儿,就在火炉前?”

“对我来说,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我提醒她。

“那时,我刚刚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你。”

我觉得好幸福,有一种脸红的感觉。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计划将我投放到竞争激烈的伴侣市场时,我终于被装上了内分泌系统,然而上架的计划最终失败。我抓住她的手,热烈地吻着这双手,“终于!我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

兰格博士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伤感。她说:“啊,我们真是两个傻子。”

她吻了我。然后眼前一片漆黑。我再次醒来时,艾伦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 我高声问道。

“不是所有病都能治好的,” 埃德曼说,“哪怕是在现在。你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病了。所以你被提前关闭了。这是她提出的。”

我只是盯着他,感到窒息,全身失去了知觉,等着那种震惊、木然的感觉自我崩塌,随之我的整个世界也完全崩塌了。埃德曼博士不理解我为什么一言不发。“人们会为朋友这么做的,”他说,“她是你的朋友。”接下来又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我知道创造我的人实际上是有感情的,那种如被蜜蜂蜇过的麻木痛感在我体内瓦解。我开始打自己的脸,抽搐着打,痉挛着打,将我整颗破碎的心都摔打在自己的脸上。

我拼命地打自己,歇一会儿,又接着打。我不断对自己施暴,在我打累了停下来的间隙里,埃德曼告诉我,他要把我关掉了。“你完全功能失调了。你要是学不会建设性地处理悲伤情绪,你就没有市场。我会在经济和资金好转的时候唤醒你。”

“别把我打开了!永远不要!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生——我憎恶生活!”

“欢迎进入人类状态。” 埃德曼博士说。

黑暗。

信不信由你,当我被再次启动的时候,我觉得很失望。在埃德曼博士宣布关机之后,我进入黑暗之前的那一刻间隙,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我也准备好迎接被世界遗忘的事实。不过,我好像仍然活着。

埃德曼博士明显老了一截。他往我怀里塞了一个东西。“这儿,拿着。”

我低头看着那个轻轻挣扎着的小包袱。看起来像个婴儿,又不是。“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情感安抚婴儿。我上次关掉你的时候,你状态不好。所以,你就是它最完美的终端测试用户。”

然后他就走了。埃德曼博士和人相处的时候老是浑身不舒服,他总是尽量缩短与人共处的时间。当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于寂静之中,我才发现整个房子有多安静。这里曾经一度热闹喧嚣。现在,人员缩减后的研究所里,我竟也算是一名有重要分量的人员了。

那个人造婴儿一直呱呱嘤嘤地闹个不停。“别发出那种声音了。” 我说,“你能说话,请说话。”

那个婴儿睁着海绿色的大眼睛,看着我。“请原谅我的无礼,” 它说,“我只是觉得震惊,这个世界太奇妙了。“

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我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和它一模一样的感觉,而现在,那种感觉都不知去了哪儿。

“我明白。” 我说。

这一生,我第二次爱上了一个人。也许程序设定了我会这样。而就像上一次,我觉得这也没关系。因为埃德曼博士没有给这个孩子取名,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迷雾,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的名字。当我给它念《迷雾》时,它问我马是什么。我给它的数据库里下载了许多信息,多得够它在数据库里建一个马厩了。对我来说,永远没有信息过载这回事。

“太多信息了,” 迷雾说,“而且大多数信息都很无聊。请全部删掉,留下那个动物的定义就好了,再留几张图片。”

我照做了。

那是一个春天,我发现那是最适合带着一个新生儿四处游逛的季节。迷雾喜欢新芽,郁金香,盛开的连翘花,天上的云朵。它第一次看到蝴蝶的时候,求我启动它的行走功能,那样它就可以追着蝴蝶跑了。于是,在那个完美无瑕的四月天,它开始蹒跚学步了。

迷雾喜欢泡长澡,看绘本,喜欢所有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还喜欢听我给它念书。我给它念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我们还就先验知识与后验知识争论了几个小时。这对于人造人来说太讽刺了,我们脑子里的程序其实是一样的。

有一阵子,我觉得世间万物美好。我夜里常常醒着,当然,心里想着艾伦。但是我没让迷雾知道。

情感安抚婴儿的方案失败了。因为早就已经有安抚动物和人造安抚动物了,有利可图的市场早已饱和。而且,人们一想到人造婴儿就感到浑身不舒服。问题就在于,埃德曼博士完全不适合经商。他搞不明白人们想要什么。

项目取消了。

我无法说服埃德曼,让迷雾活下去。它被关闭,放入永久封存区后,我为它举行了一个仪式。我在溪边的柳树下埋了一个空盒子,念了几句祷词。埃德曼博士走过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试着哭。” 当然,我可以模仿人们要哭的声音和动作。但是我无法将这种模仿与我心里的感觉同步起来。

埃德曼博士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他说:“让我看看能做点儿什么。” 我再次醒来时,有了泪管,需要的时候可以在里面装上无菌盐溶液。

沒有了兰格博士和迷雾,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研究所里。

要逃跑并不难。现在,我对人类文化与人类行为的了解已经超过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而且,埃德曼博士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他特别单纯。我知道他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但是我再也不会去面对黑暗了。

我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过这都没关系。我会说十二种语言,再学几种语言也是轻而易举。我唱歌的声音很好听,足以靠这个讨点儿钱。我还下载了几本关于在酒吧赌钱的书。我很快就发现,要是你能耍点儿小把戏,把人逗笑,他们也不会介意为此掏一点儿小钱。我的需求很少。而且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下流的勾当是我不能委身去做的。我四处游荡,哪里便宜去哪里。最后,我住进了皇后饭店,在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国家的幽僻山路上。

在那儿,我坐进休息室里的一个阴暗角落,想着更为阴暗的事情。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坐下,又站了起来。她不安地走向窗户。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的一声铃响,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盯着屏幕。接着,她把平板放在了窗台上,离开了休息室。

我想,那么做是很不礼貌的。但是我禁不住好奇心。我站起来,走向平板电脑,看看上面有什么。屏幕上有一个她的肿瘤医生的信息:测试结果已经出来了。请联系办公室预约就诊。

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又走了进来,来找她的东西。她看见我把平板放下。“对不起——” 我开口。

她抽搐着向前,抓住我,一把抓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哭了起来。我的双臂自动合起来抱住了她。

我迷失了。

关于我们的婚姻(没有正式结婚,不过对我来说同样神圣),我们在一起时的快乐,还有我妻子的死,我都无可奉告。有些事太隐私不适合讲出来。

米拉葬礼后的第二天,当我坐着考虑自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是警察。我被捕了。

战争爆发了。据我所知,这是人类世界反复出现的情况。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良方解药。埃德曼博士又有了另一个疯狂的计划——这次,他要把我造成一个士兵。

他怎么找到我的?或者更应该说,他以前为什么没找到我?整个世界都在无缝监视之下,居民的活动轨迹都持续不断地记录在案,所以搞失踪是完全不可能的。战争发生之前,我对埃德曼博士来说没有什么用。他应该也考量过了,不如就让我出去游荡,好节省一点儿仓库开支。不过,现在他又把我编排入伍,测试我作为战争武器的潜力,这样他又得到了一笔款项。

“人类士兵已经成为历史了,” 他说,“你将无比英勇善战,未来的整个军队会完全由无数个你和几个军官组成。”

我去作战了,但并不英勇。我毫无作战激情,只是完成任务,第二天起来继续重复。这方面,我和营地里所有其他士兵一样,包括那些人工智能兵。我作战的目的不在于我有多仇恨敌人,或多热爱我的祖国,我只是为了保护和我并肩作战的人们。这方面,我也和所有人一样。

我在装甲机里等着蹦极跳进战区,前面那个兵对我说:“嘿,拉斐。我敢打赌我最后一包快乐棒①会让你觉得好棒。”

“哈利……” 我真的没这个心情。

“看好了。” 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掏了什么出来。当他转过脸,已经戴上了一副格劳乔眼镜,嘴上一片大胡子,还有一个橡皮鼻。他骄傲地张开双臂,说:“嗒-哒哒哒!”

这个玩笑太蠢了,不过显而易见,他搞笑的时候是那么快乐,我忍不住笑了。

“你赢了。” 我说。

十分钟以后,我趴在地上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丛林开火,敌军的枪炮也从四面八方轰来。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具人造人尸体,淌着人造血,人造内脏也摊了出来。仅存的一小块人造人脸上有一副格劳乔眼镜。

他们给你看战争伤亡率的时候,只把那些后勤人员、从来不会靠近前线的军官,还有坐在另一个国家的沙发上的无人机操控员算进去,让数字大幅缩水。这都是为了隐藏一个事实,就是那些亲眼看见战斗的人,只有十分之一活了下来。全靠狗屎运,我成了其中之一。

我在医院里,换了两条腿,一条胳膊(他们已经很有经验;事实证明,已经有很多人造人在服役了;埃德曼博士又晚了一步)。这时,我收到了一封召回我的传票。其实,那应该是一封请求我回去的信。如果不是信里附加了一份把我身体使用权交给我自己的授权文件,我是打算置之不理的。

我好像不再是财产了。

列昂尼达斯·埃德曼博士已在弥留之际,当然,这是因为他年事已高。不过,有一段时间,我深信他最终必将死于恶报。

博士看到我穿着新买的便装来看他,脸上立即容光焕发。我尽力回想我以前是否见过他快乐的样子。我们尴尬地东拉西扯聊了一个小时,他才终于开口,问起他关心的话题,“我这一生活得有意义吗,你觉得呢?我有没有做出什么贡献?”

他的一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也没有做出什么贡献。他除了追名逐利,一无所为。他完全没有创造任何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价值。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我轻声对他说:“你知道你有贡献的,列昂。”

“真心话吗?你不会骗一个将死之人,对吗?”

我集起所有虚伪的功力,说:“我永远不会骗你……父亲。”

我看着这个老恶棍闭上眼睛,脸上仿佛有一丝微笑,死了。

我低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躯体,禁不住想起了玛丽·雪莱笔下的那个生物,想起它站在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遗体前,向着制造了自己的怪物哀号。

列昂尼达斯把一切都留给了我:他的房产,研究所,他所有的专利,还有很大一笔钱。那场战争好像填满了他的腰包。现在,他所有的财富都是我的了。

不过,他又能把财富留给谁呢?艾伦早就死了,我也不知道这几十年里,他还有没有什么活着并且跟他有联系的亲戚。

如何处理我继承的遗产成了一个问题。

在我们出现之前很久,自然人类就对我们充满了怀疑。最常见的怀疑就是,他们害怕我们会占领他们的世界,取而代之,建立一个没有温度、没有灵魂的世界。在看到遗嘱之前,我从来没有花过一秒钟想这种事。不过,我现在拥有了财富,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有可能会成真了。

如果这件事势在必行,那么就最好尽量快、尽量温柔地做个了结。快速释放一场瘟疫,也许,让它自然而然地在世界上每一个人口集中的中心区域爆发。恐慌将会降临。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纷纷沦陷……人造人就会接踵而上,填补空缺。

很快,我们就会掌管一切,而人类的最后残余却悄然消失。生命体——哪怕是像我一样不快乐的生命体——将成为你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天赐之物。这么想象夺去一整个物种的生命是很可怕的。

不过……他们对待生命的方式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是一种可能,也会有别的可能性,不过别的方式都不及这个利落简单。我也可以把我的财富和也许不死的生命都奉献出去,用来建设人工智能与自然人类互信共识的事业。

问题在于,我永远无法看到这项事业成功的一天。只能永远不停地努力,伴随着种种倒退、战争、胜利与痛苦,永远如此努力下去。事实上,新的世界会和那个旧世界差不多。

以上是我把迷雾的神经核从架子上拿下来时,脑子里所想的。我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它还可以起死回生。它休眠的时间太长了,记忆肯定已经几乎退化到没有了。不过也许这才是最好的。

迷雾小小的身体很早就被分解循环利用了,所以我又为它做了一个新的躯壳。这次,不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很快,它就整个修好了。迷雾,第二次,有了原初的意识。

这个新的軀体吸了一口气,睁大眼睛。接着,突然间,它唱起了歌。

“你的声音很动人。” 我对她说,“你听起来很高兴,你真的那么高兴吗?”

译者后记:

迈克尔·斯万维克是一个以简约风格著名的科幻作家,在他的好几个谈故事写作的访谈中,他都一再向人推荐简约情节(the simplicity of plot)。他的句子和段落大多都很短促,可以用一个词写成的句子,绝不用两个词。以至于我和编辑讨论译稿的时候,也觉得他语段与语段之间留白的空隙,有时不太好理解。

杨绛在《翻译的技巧》里说翻译是件苦差,要“一仆二主”,同时伺候两个主子,一边是原文作者,一边是译文读者。为了保留斯万维克的风格,我尽量保持他短促的风格。比如,在主人公从独自流浪,到遇到爱人,然后被捕入伍,情节快速推动,所用英文词不到一百,我也数了一下自己的汉字,不到两百字。该留的空都留着,斯万维克留给英文读者的空间,我也给中文读着留着。

为了便于中文读者理解,我也在几处加了一点儿也许有助阅读的解释。比如主人公像孩子一样探索世界的时候,学会 turned over rocks to see what was under-neath. 我刻意在“翻过石头看下面埋着什么,后面加了一个‘小东西。如果没有这个“小东西”,或许读者会认为人造人大概在挖掘石头。而任何一个有小孩的人,尤其是在不怕脏不怕乱的美国带着孩子四处探索的父母都会知道,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就是喜欢翻开那些又黑又湿的脏石头,看下面的蚂蚁和蜈蚣。所以,我也就自作主张地给斯万维克的简约风里加了一点儿孩子气。

一切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人造人主人公由新生到成熟发展的整个过程读起来更为合理。

【责任编辑:艾 珂】

①产自南美的一种热带鱼。

①恐怖谷,The Uncanny Valley, 指的是当一个事物与自然的、活生生的人或动物非常相似,但不完全相似的时候,它会在一些人中产生反感厌恶的情绪反应。恐怖谷效应常用于解释我们在仿真机器人和电脑特效CGI中常见的,非常像真人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使人感到反感不适的现象。

①一种毒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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