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西瓜
2020-12-28刘笃仁
刘笃仁
节约粮食的倡议,让我想起早年间一些旧事。
记忆里,老家的房梁上总吊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通常会有一两盒点心,如蜜三刀、江米条、大京枣什么的。还会有三四个苹果,那种黄香蕉苹果,放上几天,香气四溢,满屋子都氤氲着馨香,诱人得很。
这是娘存下的,备着走亲戚。那年月,穷,但礼节始终不短。娘备下这些,就相当于存下了钱,专款专用。
娘隔两天就会看看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一个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摩挲一遍。终于有一天,娘说:“这个苹果坏了一片,你吃了吧。”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了。长出黑斑的坏苹果,撑起我整个童年的诱惑、满足、想象、奢望。
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那是因为我是家里的幺子。我的哥哥姐姐,只有眼气的份儿。
苹果虽然坏出一个斑,但挡不住香气扑鼻,馥郁芬芳,轻轻地咬一小口,在唇齿间打一个转转,舌尖卷起送至咽喉,滑滑地一路欢快地跑向我肚子里。苹果吃完了,但怡人的感觉会一直在,像一个美丽的传说,悠久地驻留在记忆深处。
但这样的好运气并不多。那时候的苹果,好像很搁得住存放。苹果皮都皱成老奶奶的脸了,也不坏。我只能望“篮”兴叹,然后狠狠地抽搭几下鼻子,就着怡人的香气,咽下口水,很遗憾地跑到街上去耍了。
又长了两三岁,记忆里的苹果变成西瓜了。
我卖过西瓜,自家种的西瓜,卖了十年。
那时候,家里有一匹马,一匹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大红马,肩胛骨那儿烙着编码。受过正规训练的这匹战马,不撒野,不挑食,不惜力。田地包产到户,生产队解散,我家有幸分得了这匹马。
西瓜熟了。大早起装满满的一车,由马拉着走村串巷地去卖。说是卖瓜,其实是用瓜兑换麦子。爹持秤,我记账。如果爹要侍弄瓜田,他就会差我和二姐去卖瓜。
通常使牲口的都是男人,但我的两个哥哥都去东北打工了,爹一点都没犹豫地就把马鞭给了二姐。二姐套车,使号子,老成得很。乖乖,她啥时候学的呢?好像她一拿起鞭子,自然就会了。
二姐驾嘚喔吁地赶着马车前头走,我骑自行车在后头跟着——我实在“享受”不了马车的颠簸。
那时候农民手里不趁现钱,但粮囤里有麦子。我们先将瓜换成麦子屯起来,瓜季结束再去卖麦子换成现钱。
西瓜刚上市,贵,和麦子斤碰斤地换。这个账不用算,称好了瓜,回去取同样分量的麦子就行了。但卖着卖着,西瓜多了起来,新鲜劲儿没了,感觉也没头茬瓜好吃了,就一斤麦子换一斤半西瓜。卖瓜的这样想,但吃瓜的想一斤麦子换两斤西瓜。于是一场搞价儿持久战就开始了。反正,大中午头儿的,也没事儿,多搞一会儿价钱,也不会耽误了地里的活儿。
卖瓜得有耐心,稍不如意,他会宁愿委屈自己不吃你的西瓜也要和你争口气。
“两斤吧。两斤俺每家要几个,早卖完恁早回家。是不是。”
“两斤合不着啊!”
“啥合不着?瓜是恁自家种的,又不是批发哩!”
“自家种的也有本钱管着呢。耽误一季半庄稼,肥料、浇地,啥不得钱?工夫钱都还不算在里头,整天吃住都得在地里。”
“这小妮子,怪能说哩。我说一句,你能说十句。一斤八两吧。”
“真不中,你看这瓜,多头听。都是长熟的,不打催熟剂,包熟包甜。”
“一斤七两吧,总不能你说啥价就是啥价,不让还价,没这个道理呀!”
“叔婶哥嫂,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啥也别说了,一斤六两,秤上再给恁高点啥都有了。就这回去俺爹还得吵我。”
“成交。”
“一斤麦子换一斤六两西瓜。这,这,这不是考我数学吗!”
“大哥,恁看看秤,高高的啊。三十七斤半,算恁三十七斤。中不中?”
那位大哥笑了,一口一个“中”“中”。
二姐再将头扭向我,说:“快算算合多少斤麦。”
那时候我们没有计算器。二姐称了瓜,我就得赶紧在本子上进行换算。“二十三斤一两。”我说。
“算恁二十三斤。中不中,大哥。”
“中。我回家给恁去弄麦啊。”
他们买东西都喜欢打哄哄儿随大溜儿。有人打头搞好了价儿,一开张,一窝哄地就抢着买开了。
“大爷,恁是先弄好的麦啊。我给称称。看好了啊,耷拉头,二十一斤。”
“算算,该多少斤瓜。”忙活开了的二姐正眼看都不看我一眼。
“三十三斤六两。”我也不看她,对着弥漫的暑气,空洞地喊一声。
“这不是很好凑,得反复配瓜,才能凑出一個大差不差的斤两。”
“恁看看秤啊,三十四斤还打不住。放心,不会让恁在秤上吃亏。”
……
热烈的场面里,我真是佩服二姐。她就像一个很讲义气的女侠,在我面前演绎着一个久远的江湖传说。
称瓜,称麦;称麦,称瓜。我不停地转战在乘以一点六和除以一点六的运算中,手忙脚乱,额头冒汗。
“这瓜不熟啊!光听声,不用看,就知道出啥状况了。这情景我们遇见的多了。”一个大嫂抱着半拉生瓜走过来,找后账来了。“不是说包熟包甜吗?这哪熟啊?给我换一个。”
“我勒大嫂,对不住了。隔皮儿断瓤儿的事儿,谁也保不齐不是?嫂啊,别换了,这生瓜,恁吃着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晒西瓜酱,眼前儿不都正晒西瓜酱呢吗。我再搭你个稍小点儿的瓜,算你帮恁妹妹的忙了。”
二姐不去跑江湖,她这张嘴真白长了。她太能说了。
甚至,她还会说:“今儿早上,赶的紧了,卸瓜时有俺兄弟卸的,他年纪小,不知道生熟,生瓜当熟瓜给卸了……”
二姐这样说,我不是很高兴。话不是张嘴就可以随便讲的。卸瓜时我啥时候插过手?我只有往车上扛瓜的份儿。现在有了生瓜就怨我手,她咋能把这账算到我头上?黑锅让我背,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招谁惹谁了?
西瓜卖得很快。中午歇晌儿的当口,一车瓜就见底了,不耽误后晌儿去地里干活儿。也有不顺的时候,卖到半下午才卖完,那就得一直饿着。反正是啥时候卖完啥时候回家吃饭。
村里瓜农很多。为了能把瓜卖出去,或者能卖个好点儿的价钱,有时候我们要从长垣县地界,往远了走出一二十里,走到堤南封丘县地界内。
我说了,我家的马是匹战马,是按战马的标准训练出来的。有些低级的活儿,它反而干不来,就像大学生不一定会使锄头是一个道理。
这马,会犁地,能拉车,会上坡,但下坡反而不行了——它不会坐辕儿。
马拉着满满一车西瓜,来到大堤前。上大堤的路是三四十度的长大高坡,有将近一百米吧,看着让人生畏,但对于这匹战马,根本不算个事儿。它闷着头,一口气,很稳当地就把瓜车拉到堤顶。这时候,可爱的战马就变得可憎了。就由于它不会坐辕儿,无故生出些麻烦的事端——我们要在高高的大堤上把马车卸了,先将马牵下大堤在树上系好,再爬上大堤,想办法把瓜车溜下去。二姐前头握着车把两条腿蹬在前头向后坐,我后头拉住车厢栅栏向后拽,车尾巴蹭住地,慢慢地把瓜车一点一点往下溜。如果力气不到,重车会把人推得跑起来,刹不住车,就有可能导致车翻人伤瓜碎的严重后果。
重新将马套上车,重新走在卖瓜的路上。热辣滚烫的夏季,注定会留下一些热辣滚烫的回忆。
老马识途。二姐悠闲地躺在空洞洞的瓜车上,信马由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夏天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里。我骑着自行车远远地将马车甩在身后。我一个半大小子,正能吃的年纪,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得快点回家去喂食儿。
虽然家里种了十几年瓜,我吃的却几乎都是烂瓜。品相好的西瓜,要留着卖钱换麦子呢!自家吃的,是那些在瓜秧上就出现斑點的瓜;是那些被买家退回来的生瓜;是那些娘胎里没带好基因的瓜,长偏了,长过了,长成了歪瓜裂枣。
1990年的夏天,注定是个热情似火的季节。这一年,我参加中招考试,以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被郑州铁路机械学校(现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录取。9月,我一手紧攥录取通知书,一手紧攥西瓜兑换麦子后卖得的钱,来到改变我命运的学校去报到!现在想想,依然有很悲壮的仪式感。
在郑州上学的四年里,每到暑假,我还是会和二姐去卖西瓜,兑换麦子。在开学的前几天,去卖麦子,然后拿了卖麦子的钱去学校报到。
我生长在穷人家,在粮食匮乏的年代里感受过被食物支配的恐惧,体会过炎炎烈日下田间劳作的艰辛,自然而然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虽然我知道,现在物质条件改善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再让人吃坏苹果烂西瓜,是不科学不健康的,但是每每看到白生生的大馒头被丢弃、饭菜被倒掉,我心里还是会感到针扎了一般不舒服。如果我卖西瓜的故事能够触动你的内心,唤醒你节俭的意识,那胜过我讲十遍“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的大道理,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