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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初雪

2020-12-28张岩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2期
关键词:创城彩云长河

张岩

看牲口先要看牙口。牙口好不好,就知道牲口好不好。这是郑长河在照镜子时灵感忽至得出的逻辑。郑长河觉得他现在活得像一头牲口。少时是一个犊子,牙齿洁白,初中还没念完,回家种地,学会了抽烟,又懒得刷牙,那一口白牙就变成了黄连素牙。这些年跟着李彩云活在城里,也不知是咋搞的,烟抽得猛,这口老黄牙几乎全被熏黑了,就像一头牙口不好的老牲口。郑长河觉得憋屈,但是他又说不清哪儿憋屈。创建文明城市以来,作为公厕管理员,他也忙得紧,就是一回到家里,那种憋屈的滋味,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他看不惯李彩云跟他一样忙。她为什么要这样忙呢?以致于回来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其实全城市民都在忙,郑长河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就是扭着,鼻孔总是像烟囱一样不停冒烟。如果李彩云能给他一点好脸色,哪怕就指甲盖儿那样一点点,也许郑长河的扭着劲儿就立马不扭了,就立马对李彩云翻过笑脸了。但是李彩云就是不给他好脸色。为什么呢?

李彩云确实忙。这段时间,一直被她掐着过。因为“创城”,她单独买了一个闹钟。她把闹钟定在凌晨四点半,只要闹钟一响,她立马坐起来,就像借尸还魂一样。通常是闹钟还没有闹,她就惊厥一样醒了。爬起来,打着哈欠,穿内衣,扣子扣完,闹钟才“嘀铃铃”地叫起来。

李彩云望一眼窗外,窗外还黑着。

洒水车的音乐声悠长地响起来。李彩云身边的郑长河还像死猪一样睡着。李彩云掀开郑长河身上的被子,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郑长河,快起来,到点了!”她揉着眼下床,往卫生间跑,解完手,又跑回卧室,索性把郑长河腿上的被子扯到一边,说:“你怎么还不起来?赶紧的!自己弄点吃吧,吃完就到公厕去!”又跑进卫生间,洗脸,梳头,换鞋,拿起护袖和电瓶车钥匙,再次跑进卧室,正欲叫喊郑长河,发现郑长河已经坐起来,围着被子,迷糊愣怔的,像个泥塑的和尚。

李彩云说:“所里发到你手机里的那段话别忘记背了!”

郑长河说:“知道了。滚你的吧。”

李彩云走后,郑长河冲着墙壁吐了一口。望望窗外,窗外有一点亮光了,人声闹哄哄的。听说要国检,环卫所的王所长八成又带着一帮人运垃圾、扫马路了。这两个月来,为了迎接大检查,人人都忙得两脚不沾地,踩着风火轮飞跑。“哎呀!”郑长河穿大裤衩时,轻轻地感慨了一声。

作为公厕清洁工,郑长河负责的是徐海路上的三座公厕。原来的工作时间是朝八晚六,他觉得还可以,没有人来检查,他就是个王。他可以在夏天午后冗长的时间里,偷偷地躲进怡园,倚着八角凉亭的圆柱子,坐在扫帚上伸长腿睡大觉;还可以混进老头、老太太的人堆里,在高大的法国桐树下,打几圈小牌,搓几把麻将。这三年搞起了“创城”活动,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时间发生了动荡。他莫名其妙地有了紧迫感。“创城”是好事,谁不希望自己居住的城市是一座全国文明城呢?他必须时刻准备加班加点,作为一个市民,他不能给公廁清洁工和全市人民丢脸,累点算个啥。

今年,郑长河明显地感觉到了工作力度加重了。年初,各个区进行卫生自检,后来又互检,考核评分,大致还算及格。之后几个月,旧小区改造,道路整修,绿化、美化、亮化全面推进,到了八月份,市检过了关;九月份,省检来了,街道、社区、环卫、城管、交通等部门全体出动,在本市各条马路上站岗值班,省检终于也过了关;现在是11月了,法国桐的树叶都落成了秃子,李彩云跟郑长河说:“要国检了。”

国检来了,让郑长河听了心一动。国检就是国家检查验收啊,这是最大的动作了。郑长河判断,国检是最后一关了。这是最重要的事,不能粗心大意了。所以,对于国检,李彩云和郑长河有点本能地怵他们来,但同时又渴望他们来。

可是李彩云也有点太“那个”了。她忙得连床上的事都懒得做了。这不头天晚上,两个人刚钻进被窝里,李彩云就冷不丁地说到了“大检查”。说到“大检查”,李彩云那刚刚燃起的激情就熄了下去。郑长河头上冒汗,还在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创造条件,李彩云说:“郑长河,你折腾个啥?睡吧,我累了。”

李彩云说:“从明天开始早起,认真干,徐城对得起咱们。”

“哦。”

郑长河不再折腾。国检来了,是大事呀。

“睡吧。”李彩云侧过身,把后背对着郑长河。

“小宝怎么样了?”李彩云问。

郑长河说:“中午买了一份麦当劳给他送去了,他现在状态好多了。”

李彩云说:“状态好就好,说明慢慢正常了,老天保佑!现在这是‘创城的节骨眼啊,全市人民都热火朝天干起来了,咱家可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郑长河说:“那当然。彩云,我保证认真干,不拖大家的后腿。”

李彩云说:“那就好。睡吧。”

郑长河咂吧两下嘴,叨咕了一句什么,也忽然侧过身,把后背对着李彩云。他扯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李彩云很快就听到了郑长河的呼噜声。那呼噜声忽高忽低,像扯大锯。

郑长河从儿子小宝那里回来,便直接来到自己管理的公厕门口,拿过扫帚,扫起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来。“创城”活动时间越来越紧,卫生这一关是大事。卫生就是文明,不卫生就是不文明呀。

现在,郑长河除了一天三遍打扫公厕卫生,不断用水管往粪道里冲水,他还承担起到公厕后边的公园里捡拾狗屎的任务。这任务是老婆李彩云交给他的,她生怕哪点儿没想周全再有了失误。她从环卫所领来了小铁簸箕和铁夹子,骑上电瓶车,风尘仆仆的样子,在郑长河跟前停下来,一条腿支着地,对郑长河说:“这个拿去,顺便捡捡狗屎,你这个地段一定要保持好卫生。”郑长河说:“好的,李总。”嘴一咧,笑起来。

公园里遛狗的不少,各色狗等,有裹着狗衣的,有穿着狗鞋的,林子里的落叶上留下了不少狗粪。郑长河弯着腰,用铁夹子夹着狗粪,顺便也夹着不知是谁乱丢的卫生纸、塑料袋和烟头。他听到遛狗的女人叫狗儿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宝。想那只狗被人抱着,是多么幸福,而他的儿子却被冷落在医院里,几天都没有人去抱他一下。郑长河胃里的芋头有点泛酸。他想到了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关于命,这命和命是不一样的。

捡完狗屎,郑长河要到公厕进行下午的第二遍冲刷。每回冲刷,男厕所的还好,他可以随便进去,甚至还可以和蹲坑的老头开玩笑。

若是到女厕所冲刷,郑长河就觉得有些尴尬。每回到女厕所,他都要咳嗽一声,就像是对暗号的。没人应声,他就进去了。进去了才发现有个人蹲着。他要往回退已经来不及了。他因此常常被女人骂,说他不文明,怎么能够在女人解手时进来弯腰拖地呢?还贼眉鼠眼的。

郑长河抱着膀子出来时,摇着头,嘴里叨咕两句什么,无可奈何的样子。

晚上固定要加班,环卫工人没有接到收工通知便不能离岗。郑长河觉得晚上有些冷了,他看看手机,七点过了,于是收了拖把,紧一紧掉了漆皮的皮夹克,往公厕斜对过的幸福巷走去。那里有一个小饭馆,他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来,从身上摸出几个硬币,压在桌子上,说:“来一盘素拼,一瓶小红星。”

郑长河喝着酒,往路对面看着。路面很干净,路灯昏黄的光照在路面上,像照着一面镜子。郑长河的酒越往深里喝,身上越暖和,眼睛也湿润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于树英。

也是现在这样的点儿,他和于树英在为马路做保洁。他和她第一次走进这家饭馆。他要了两个小菜和半斤装的白酒,和于树英喝起来。两个人在大寒夜里喝得晕乎乎、热乎乎的。只有那么一回。后来那女人调到河西区环卫所了,到现在也没有见到过。

于树英比那些在厕所里骂他的女人漂亮多了。郑长河想。

郑长河咽了一口酒。

酒经过心口时,把心口辣了一下。

“李彩云这个女人其实也不容易的。”郑长河想,“我就是再憋屈,哪怕把自己憋屈成一头牲口,我也不能太怨李彩云。”

“都不容易。”郑长河对自己说。

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郑长河和李彩云在徐洪河边的柳树湾里種麦子。那时儿子小宝才8岁,上小学二年级。李彩云一腿牛粪,累得直不起腰,回到家对郑长河说:“长河,俺不种地了,到城里找事干吧,咱这辈子不能带着儿子老死在柳树湾呀!”郑长河说:“不种就不种,天无绝人之路。”他把烟头在黄球鞋帮子上拧灭,第二天就跟着李彩云拎着个行李包,来到现在这个徐城。徐城是个三线小城,开始两个人卖菜,在云湖路摆菜摊。郑长河天不亮到八里桥进货,弓着腰拉着一车菜爬坡,大口地呼吸着出租车的尾气,来到云湖路时,天正好亮了。两个人摆葱剥蒜,大冬天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郑长河性子蔫,没有李彩云麻利,常常被李彩云数落。郑长河闷着头抽烟,叨咕两句作罢。到太阳升到楼顶了菜就所剩不多了,这个时候,常会有一个女人过来买他们剩下的蔬菜,说:“包圆了,你两口子就给便宜点吧。”李彩云也是爽快,说:“姐,就按进价给你,长河多少钱拿的,就卖给你多少钱,骗你不是人。”女人高兴地笑了,把铁簸箕放在一旁,蹲下来买李彩云的菜。都熟悉了以后,李彩云知道了这个女人叫于树英,是个马路保洁工,也是从柳树湾来的。

那回环卫所招工,于树英就找到了李彩云两口子,问他们是否想当环卫工人。于树英把李彩云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说得很是热情,李彩云两口子甚为感动,就到环卫所报了名。第二天,两个人就上岗了。李彩云扫马路,郑长河运垃圾。于树英给他们送来了橙色马甲,说是王所长叫她送的。两个人穿在身上,觉得怪豪气,就像忽然做了市民似的,得意感让他们维持了好长时间。

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得意地盘算起来。李彩云说:“长河,咱们是环卫工人了?”郑长河说:“那可不是咋地。”李彩云说:“咱们以后也会成为这个市里的人吗?”郑长河说:“那可不是咋地。”李彩云说:“咱儿子也可以到这城里读书了?”郑长河说:“那可不是咋地。咱以后还要带儿子吃肯德基和麦当劳呢!还要在这城里买房子呢!”

李彩云一激动,说:“你要好好干。”

“嗯。”

“城市真好,咱们要做城里人,好好培养儿子。”

“嗯。知道,知道。”

“咱们要好好谢谢于树英。”

“嗯,嗯,嗯。”

领工资那天,李彩云跑到鞋店里,买了一双绣了牡丹花的布鞋,送给了于树英。于树英不好意思要,李彩云说:“树英姐,咱们以后就是好姐妹了,叫你拿你就拿着。”郑长河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树英姐你还见外呀。”于树英捧着布鞋欢喜地看着,那鲜艳的牡丹花把她的脸都照红了。

那张红脸真的好看,到现在郑长河都还记着。

那会李彩云也好看呀,那个小屋子,夜夜都暖和。

郑长河又咽了一口酒。抹抹嘴巴,紧了紧皮夹克,走出小饭馆。

郑长河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往家走去。他其实并不是跛脚,但他一喝酒,走路就像个跛子。

从裤腰带上扯过钥匙,开了门,进了屋,郑长河斜着身子往卫生间靠过去。卫生间的地上落着一块卫生纸,郑长河吓了一跳,骂道:“谁扔的?不知道‘创城吗!”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家。郑长河骂了一句自己,说:“喝高了,高了。”他走到马桶边,习惯性地做出“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样子,撒了尿,然后转身回到卧室,蒙头睡觉。

现在,郑长河睡觉的地方已经不是那个小屋子了。现在是大屋子,标准窗明几净的大屋子。这大屋子有八十多平方米,还是李彩云当上小干部的那年买的。那是他们来到徐城的第五个年头。李彩云负责的马路一直扫得不错,那年,她得到了上司王所长的赏识,提升了。她由保洁工上升为保洁组组长,当上了最基层的一个官了。就是那年,李彩云在这城里按揭买了房子,两室一厅,明亮得很,真正告别了那个不足十五平方米的一回来就要上床、就要被郑长河“欺负”的龌龊时代。也是那年,儿子小宝接到了城里,在辖区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

新房子有了,李彩云又当了“官儿”,郑长河猜想,李彩云晚上回来,料定要和他庆贺一番的,却没想到,李彩云回来,并不像他推断的那么热情。郑长河纳闷儿,这大房子有了,怎么人还变得冷落了呢?要说刚住进新房子时李彩云还说得过去,这“创城”以来,环境是越来越好了,怎么李彩云的热情越来越少了呢?

是因为李彩云太忙了吗?

一想到李彩云太忙,郑长河就无端地堵心。

晚上,李彩云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又给郑长河“训话”了:“长河,你以后要好好干,咱不能忘恩。你看这买房子、小宝读书,王所长帮了咱不少忙。”郑长河说:“那是。这还用说。”李彩云说:“你也要争取上进呀!不能扫一辈子厕所!咱这当上了组长,不是比普通保洁工多拿几十块钱么?我说郑长河,你可听懂了?”郑长河说:“听懂了,领导。”李彩云说:“咱有了钱,咱们的宝贝儿子还愁上不了大学?”郑长河说:“那是。”李彩云说:“马上‘创城了,咱也是这城市的一分子,咱要以实际行动报恩呀。”郑长河说:“那是当然了。彩云,咱还能说点别的不?”李彩云说:“我累了,先上床了,你把碗洗洗。”

郑长河的黑脸膛就嘟噜了下来。

郑长河是失望的。每天晚上回来,那点提不上口的念想他一点没忘掉,为什么李彩云看来就好像是把这一层忘了呢?她究竟是忙的,还是心里有事,心里有人?郑长河看着墙,墙在他对面笔直地站着。

他让思绪倒着,回想到从前。在那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出租房里,他和李彩云也有过激情澎湃呀,那会儿,环境并不好,小屋子里也很脏。现在,小屋换大屋了,他们住进了新房子,照理说,他们更应该激情澎湃才是呀。李彩云呀,李彩云,你是哪点出了故障了呢?

郑长河曾下狠劲想过这个事,可到底也没想个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能怎么样?这些年我还不了解她?还是扫厕所干活去吧。

事实上,李彩云也许想过很多,也许什么都未曾认真去想。李彩云自己知道,她还是她。里里外外一大堆的事,令她没有时间把现在的她变成另一个她。“创城”已经是很忙人的事了,谁敢掉以轻心?回到家,她还是那样。环境好了,人就该手舞足蹈吗?郑长河可能以为她变了,那是郑长河的事!她不想跟郑长河说什么,不想像郑长河那样去挖脑子,想自己是不是哪點儿变了。她其实也懒得理郑长河的瞎琢磨。如果说有一点变化,李彩云知道自己,在有了新房子以后,她对于生活,是比十五平方米的那些年要激情澎湃得多。其他的,还有什么比追随生活更激情澎湃?郑长河这个蔫人知道不知道?

说白了,就是吃饭和工作。李彩云珍惜房子,因为珍惜,她更加疼爱儿子。因为疼爱,她更加勤勉地上班,更加对未来充满信心。李彩云认定,工作就是现在,儿子就是未来,这是没有错的。她相信,在对儿子以及他的未来百般疼爱和关心里,她对于郑长河或多或少的忽略,也不会是错。她要干活,要买米回来做饭,就这样。

这些有必要跟郑长河说吗?跟郑长河说他会信吗?

他当然不信。因为到城里的这些年来,颠覆他信任的事情太多了。

李彩云忙倒是事实。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说什么!

“创城”日紧。李彩云作为保洁组组长,更是忙上加忙。关于这座小城的卫生,是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只要上面来了预报,李彩云就会被王所长使唤得电瓶车滴溜溜地转,每一个保洁员都要跑到,都要警告一遍,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随着国检临近,李彩云的脾气越来越急躁。郑长河发现,这些天来,李彩云只要一回家,首先到卫生间,然后进厨房,掀开锅盖一看,发现锅里空空,李彩云的脸色一青,脾气就开始冒烟了。

李彩云走到玩游戏的郑长河跟前,叉着腰说:“郑长河,你怎么不做饭不买菜?我都累疯了,你还玩游戏?你的公厕是谁值班的?上面要下来检查了,你知道不知道?”郑长河翻翻眼皮,说:“我不是也才刚刚回来么?又说那话。”李彩云说:“你还玩吗?”郑长河把游戏关了。两个人到厨房,一个摘菜,一个洗葱。

李彩云会发脾气了,这是郑长河意识到的一个新问题。这让郑长河失望了许多,那憋屈感就又趁势而来。

郑长河在指甲盖上磕了一支烟,想:“原来李彩云不是这样的呀,这‘创城还把她脾气给创出来了?两条细腿还蹦蹦跳跳的,谁给你的力量?”

郑长河有些冤。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李彩云嘴里经常提到的王所长。

但是面对儿子,李彩云从表情到神态,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只要见到儿子,李彩云那几乎一碰就着的脾气即刻就散了。

李彩云的状态转化得如此之快,如此妙趣天成,在郑长河看来,简直就是奇迹。好吧,那是她儿子,也是他儿子呀!对儿子百依百顺,他也愿意看到。

小宝呢,是个好孩子。从柳树湾来到徐城,他一直都是听话爱学习的好孩子。长河心里早就知道,把小宝从农村带来城里读书,那是李彩云的野心、李彩云的希望啊。给儿子营造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创建文明城,这个女人怎么会不积极?这几年,她在外面虽然累,但是回来一看到儿子,那所有的累立马就烟消云散,变得笑逐颜开了。

“长河,给小宝削苹果去!”

“儿啊,歇一会吧。”李彩云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小宝的房间。她端着一盘苹果或者橘子,看见埋头写作业的小宝,立刻就笑容可掬起来。

郑长河有时就吃醋。“这熊女人,若能对我也这样笑容可掬多好。”

李彩云太爱小宝了。小宝乖。他几乎是李彩云的全部。

在小宝吃苹果的当儿,李彩云轻轻地拿过那几张试卷观看,都是满分,李彩云那舒心的笑容便成了初绽的菊花了。“小宝真是给妈妈面子呢。乖乖儿子,过了中考你就要读高中了,快长大了,看那毛茸茸的浅胡子,长得跟你爸年轻时一样,可是没有错种呢!”李彩云满心喜悦地看着儿子,待儿子一个苹果啃完,她又说,“接着做作业吧,鸡还在锅里炖着呢。”小宝看妈妈一眼,说:“嗯。”他对妈妈笑一下,笑得很清纯、很可爱,像个女孩子。

小宝上高中后,李彩云对于儿子的学习更加关心了。这种进程有点契合“创城”的节奏。她晚上回来,几乎是先问小宝的学习情况,再顺便问一下郑长河的公厕管理有没有什么问题,郑长河说:“没有问题,管理个厕所能有什么问题。”李彩云说:“王所长要求……”“你就知道王所长!”李彩云看着郑长河一脸的厌烦情绪,想撂几句话出来,但还是止住了嘴,转身进了卫生间,哗啦哗啦接热水,洗脚洗脸,上床去了。

有一回,李彩云像暗访组一样抽查儿子的试卷,竟然抽查到有两张试卷没有得满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这不等同于检查组检查到还有卫生死角吗!李彩云的脸色就破天荒地阴郁下来。

李彩云的对面坐着小宝。李彩云以为小宝要带着那种清纯的歉然的笑意面对妈妈的,其实小宝没有。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小宝脸上的那种女孩般的单纯笑意渐渐少了。现在的小宝虽然看起来也还清纯无邪,但是表情有些木呆了,脸色也如贫血般发黄。像一个有某种内伤的孩子。这是青春期孩子的正常变化?还是因为学习压力重,或者别的什么?这细微的变化,对儿子关怀备至的李彩云并没有觉察到。现在,当她抬起眼睛,认真地把目光投向儿子时,儿子木呆的表情、发黄的脸色才让她顿生了一丝惊讶。

“儿子,你这段时间怎么了?”李彩云问。

“没怎么呀。”小宝淡淡地说。

“真的没怎么?告诉妈妈。”李彩云的眼睛盯着小宝问。

“真的没怎么,妈妈。”小宝的脸上出现一丝掩饰的笑。

“哪点不舒服吗?”李彩云又追问。

“没有呀。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小宝故作轻松地说。但是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坦然直视李彩云,像是隐藏或躲避什么。

这个眼神李彩云看在了眼里。“没有就好。”

她看着小宝,脸上的一丝惊讶慢慢地转为了哀伤。

“儿子,妈妈倒要问你,”李彩云拎着那两张试卷的一角,“你什么都是好好的,这两张没考满分的试卷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不知道。”小宝说。

“儿子!”李彩云更加哀伤地看着小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又渐渐地张大嘴巴,大为吃惊的样子。“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呀,这两次怎么退步了?小宝,我的乖儿子呀……你没事吧?妈妈‘创城太忙了,在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给妈妈添压力了!儿子,你一定要好好学呀,就像我们创建文明城……”

“够了!”没等李彩云说完,一向乖顺听话的小宝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压抑,“妈,你出去吧,我要写作业了。”

李彩云听出了小宝话里面的厌倦,她有些绝望。她慢声慢调地说:“儿子!你不对劲呀?唉,你到底怎么啦?你告诉我。儿子,你知道吗?你是妈妈的希望呀,妈妈对你抱有多大信心呀!”

然后,李彩云突然闭口,不再说什么了。她独自对着那张令她伤心的试卷,摇头,又摇头。像伤透了心的样子。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容易吗?”从“我容易吗?”说到“这些年我弄给你吃弄给你喝,就是让你这样报答妈妈的吗?你怎么能退步呢?”这样悲凉地说下去,那眼泪便一滴接一滴垂落下来。李彩云用手指把那泪珠一弹一弹地弹到地上去。泪珠在地上破碎飞溅开来。

小宝转过脸,看妈妈一眼,他本想安慰性的对妈妈笑一下的,却没有笑出来。他似乎被妈妈的哭吓傻了。这个清纯的少男,发出一声清纯的轻叹,然后把头趴在桌子上。那不同平常的眼神又不易觉察地闪烁了一下,头深深地低下去。

小宝的这个眼神在李彩云的心里凝成了结。从此以后,李彩云就对小宝更为细密地关注甚至是管束起来。

她不仅随时检查小宝的作业,严格控制小宝与学习无关的喜好,比如小宝要妈妈为他买一把吉他,她以“你连谱子都不认识,买什么吉他呢?”而拒绝了儿子的要求。她还格外细心地体贴起小宝的课外生活来:常常在周末挤出时间,带小宝到公园、动物园和科技馆游玩。买各种好吃的给小宝吃。她虽然时不时地接一些工作上的电话,但这并不妨碍她作为母亲把最暖心的笑都献给亲爱的儿子。潜意识里,小宝其实就是李彩云期待命运腾达的一根救命稻草,李彩云抓不住这根救命稻草,就彻底玩完了。尽管李彩云忙,每次家长会,她都没有忘记催促郑长河挤出时间去开;每天作业的家长签字,李彩云亲自把关。她也会认真翻看小宝的作业,然后拿过小宝手里的钢笔,谨慎小心地在作业本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总之,李彩云本质上是以类似“创城”的工作强度,加強对小宝的管理的。她就是小宝的“国检”。虽然她并不知道小宝的感受怎样,但她坚信这样管理无疑对小宝是有好处的。无论小宝有了什么变化,发生了什么,她想,通过她的严格、规范的管理,原来那个清纯如女孩子的乖乖宝还会回来的,包括那个不太正常的眼神都会回到正常。李彩云料定了小宝在她这样的管理下,会出落为一表人才的,不会让妈妈的心血付诸东流的。

李彩云的“坚信”是“对”的。小宝读高三这年,李彩云惊喜地发现小宝的脸色又好看了,不再是贫血般发黄了,而是红扑扑的,那美少女般清纯的笑意又回到小宝的脸上。甚至,小宝看见妈妈时,偶尔还会给妈妈一个迷人的笑。那白皙的手指也纤柔得好看,在妈妈面前摆弄着,偶尔还会俏皮地出现兰花指的样子。

这样聪慧的小宝,让李彩云开心极了。

为了探视儿子转变的秘密,有一天夜晚,在小宝睡觉的时候,李彩云像巡视组一样,来一个回马枪,悄悄地旋转小宝房间门上的锁,打开了小宝的那扇秘密之门。

哦,小宝在床上熟睡着,睡得很香,轻微的呼吸声带着轻微的薰衣草的香气,飘进了李彩云的耳畔和鼻端。李彩云悄悄拧亮桌子上的护眼灯。她要仔细地看看这个青春期的儿子。

她把目光往小宝的床上投过去。她在喜悦的心情下、在不经意间看到小宝的身上穿着蕾丝内衣,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她的儿子小宝吗?小宝的枕头边有一本动漫书,书的封面上是美少女。书的下面压着一条漂亮的少女裙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李彩云是彻底懵了。为了不让自己发出惊叫,李彩云把手指头放在嘴里,但还是止不住上下牙板的抖动。她看着侧身朝里熟睡着的小宝,想叫醒他,却终于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来。她往后退着,眼神空洞,六神无主,好不容易才退出小宝的房间。

走进客厅,李彩云身子一软,在沙发里倒下来。

几天后,在区里开会的李彩云接到了一个电话。这电话是小宝的班主任打来的。

“喂,郑小宝家长吗?”

“是的。我是。”

“请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听语气,李彩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怎么了?老师,郑小宝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我们班有动漫表演活动,郑小宝穿的是少女裙,扮演美少女,这倒没有什么,但是活动一结束,他跑到女生厕所去了。几个女生都被吓哭了,郑小宝却说他就是个女生,所以想请家长来了解一些情况。”

李彩云的双腿当时就软了。

李彩云强忍悲痛和绝望,去了小宝的学校。

她看到了小宝的班主任,同时也看到了站在班主任面前的小宝。小宝并无悲伤的意思,反倒是脸上带着一丝傲然的微笑。见李彩云走过来,小宝热情地张开了手臂,抱住了李彩云:“妈妈,我好想你呀!”

班主任把李彩云单独叫到办公室,说:“你儿子喜欢动漫,表演美少女,这个无可厚非,但他说他就是女生,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了,回去好好和你儿子沟通沟通吧。”

干净的客厅里,小宝很平静地坐在李彩云的对面,一张白皙的脸迎向妈妈。

李彩云却没有力气正视小宝了。她把头扭向一侧,一条毛巾在手掌里攥着,捂着嘴,任由眼泪从眼睛里滚出来,划过面颊,顺着手指,通过手背往下淌。她用牙咬着毛巾,她委屈、伤痛、要死要活。她想尽一切办法克制着自己,努力让眼泪往肚里流,尽量不让小宝看见,但是眼泪还都是一股脑地往外流了出来。李彩云的表情是从压抑转而平静的,不知道小宝能不能透过母亲的表情,感知母亲肝肠寸断般的颤抖。

小宝其实是微笑着的。他那么平静地坐着,脸色白皙,脖颈精致,头发乌黑。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痛苦的悲天悯人的感觉。他没有像母亲那样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墙角死去。白净的小宝是微笑着的,但他没有正视他的母亲。他的左手抚弄着右手。右手的兰花指很好看地翘了起来。

李彩云突然把嘴里衔着的毛巾掷在地上。她的食指狠劲地抹一把眼睛,把眼泪擦在大腿上。

小宝看了母亲一眼。他觉得很对不起母亲,白皙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说吧,小宝,为什么要打扮成那样?”李彩云平静且温柔地说。

“我喜欢。妈妈,我就要成为女孩。”小宝看着李彩云,一脸的风轻云淡。

“我再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女孩?”李彩云的眼睛和嘴巴都有点变形。

“我喜欢。我压抑。我想成为女孩。”小宝看着母亲,开心地给母亲介绍道,“妈妈你看,那些动漫里的美少女多好看呀。我就想变成动漫里的美少女,我就想穿漂亮的裙子,化漂亮的口红,扎漂亮的辫子,然后跟群里的那几个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参加动漫表演,妈妈,你说我变成美少女好看吗?你说呀,说呀。”

“有这个想法多久了?”李彩云这时候的眼泪开始沿着泪腺回流到肚子里。

小宝说:“就高三这学期。妈妈你知道吗,我们有一个群,群里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但是我们可以一起玩。这是我们的秘密,谁都不知道。群里在卖一种药,他们说,吃了这种药,男孩子就可以变成女孩子了。我开始不相信,但是群里的他们都变成了漂亮的美少女,真是轻松自在好美呀。我就拿着你给我的零花钱,买了这个药。妈妈,我都吃了一学期了……”

“郑长河!”李彩云突然跳起来,喊起了郑长河。他推开房间的门,一间一间找着,“郑长河!郑长河!”

小宝说完,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沙发上躺下来,合上了眼皮。

再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探视了。现在,肝肠寸断的李彩云努力地支撑着自己,推开了儿子房间的门。她走进儿子的屋子,必须以“国检”的姿态,重新认识自己的儿子。

她看到了小宝的书桌。那桌面很干净,桌角摆着一摞小宝的书和作业。他每个周末回家来,不都是安安心心地趴在这儿写作业吗?她对他的管理够严苛的了,怎么就没有发现儿子变化的蛛丝马迹呢?现在,她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儿子,她对于儿子的教育,究竟疏漏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她不能容忍,她无法接受。

她掀开小宝的被子,打开小宝的床单。那被子和床单都是干净的。她甚至闻到了来自床单的清新的薰衣草的味道。

她打开了儿子的床头柜,里面有漂亮的少女裙子。

李彩云支撑不下去了。她歪着身子在床上躺下来,然后蒙上被子哭泣。

李彩云把臭袜子扔在洗衣盆里,刚在床上躺下来,郑长河就醒了。郑长河嘴里还哈着酒气,他转过身来,看着李彩云,舌头卷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想笑,李彩云瞪着他,说:“干吗呀?睡觉。”郑长河嘿嘿笑起来,说:“我这不是等着你,一直没敢睡吗?”李彩云说:“三斤鸭子二斤嘴,你也就落個好嘴了!”郑长河又嘿嘿笑两声,手爪子就向李彩云的胸口摸过来。李彩云推开郑长河的手,说:“睡吧,累死了,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郑长河在去单位的路上竟然碰上了几年不见的于树英。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定。郑长河左手握着右手。于树英大拇指抠小拇指。

“几年不见了。”

“可不是么。”

“你怎么样?”

“啥怎么样。跟你老婆一样,在河西区环卫处当保洁组组长。你呢?”

“嘿嘿。我就这样,还是和厕所打交道,不思进取。”

“房子买了不?”

“买了。抽空到我家坐坐,我家彩云做饭给你吃。”

“那是好。改天一定到你家坐坐。”

眼看上班时间就要到了,分别时,郑长河讲话突然磕巴起来。他原来是想要于树英的手机号码。于树英说:“加我微信吧。”郑长河掏出手机,往屁股上擦了擦,手指头胡乱戳开微信,在于树英的手机上扫了又扫。扫完,郑长河说:“树英,咱们到幸福巷随便吃点吧。”于树英说:“不了。等国检过去吧,现在太忙了。”

晚上,郑长河打扫完公厕,回到家里,就又多了一件事情可做:躺在床上一条一条翻看于树英的朋友圈。看来于树英喜欢花花草草,不少图片都是盛开的鲜花,还有鲜花丛中于树英好看的笑脸和好看的身影。另外,还有若干条市里、区里的“创城”消息,点赞的头像不少。郑长河翻看到大约十点,李彩云才回来。李彩云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郑长河心里慌慌的,赶忙把于树英的朋友圈关了,又狐疑地在脑子里回旋着什么,他和于树英到幸福巷吃饭了吗?没有呀!确信没有,郑长河才把眼光定定地投向李彩云。李彩云在卫生间洗漱完毕,在床上疲倦地躺下来时,郑长河就涎着一张笑脸往李彩云脸上亲昵地贴过来。李彩云望着天花板,并不看郑长河。郑长河一愣,说:“怎么了?”李彩云说:“下午王所长挨区领导批评了!”郑长河说:“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李彩云说:“上面来电话抽查,询问情况了,电话打到一个居民志愿者家中了,那个志愿者紧张了,一紧张,几条都说错了,这不是往王所长脸上抹灰吗?而且还要扣分的!”郑长河说:“那是抹灰。”李彩云说:“你看看,所里的工作多难做,王所长被熊得帽子都拿不起来了。”

郑长河看着李彩云,闭口不语。

李彩云突然问:“你背得怎么样了?”

郑长河说:“什么?”

“所里发给你的知识点呀?”

郑长河说:“会背。”

“背一遍我听听。”

“嘿嘿,你让我摸一下,我才背。”

“你背不背?不背睡觉!”

郑长河说:“好好好,我背,我背。”他把手机交给李彩云,李彩云找到存在手机里的知识点,等着郑长河背诵。郑长河之前也是死记过许多遍的,按说不难,但是现在看着目光逼人的李彩云,他有些紧张了。他开始背诵得磕磕巴巴。

李彩云说:“‘创城不易呀,大家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你是市民中的一员,一定要为咱徐城争光啊!继续背,我来问你一个小常识,男厕所通常贴什么提示语?”

郑长河很困惑,说:“什么提示语?这个,这个……”

李彩云很不满意。她把手机拍到郑长河的胸口上,说:“好好念!什么时候会背了,什么时候告诉我!长河呀,不是我说你,你咋就这么笨呢,几十个字都背不出来。像你这样的,万一再碰到打电话抽查,你不给王所长丢脸就怪了!”

郑长河“哼”了一声。

李彩云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手臂,把灯关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呼噜声在黑暗里慢慢升腾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醒着的李彩云听到郑长河说了一句梦话:“我要去看小宝。”

李彩云的泪水在那一刻如泉涌般流淌出来。

李彩云回到家里,脸色不太好看。

其实,不独这一次。这一连许多天,李彩云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郑长河自以为他是知道原因的,其实郑长河错了。近一年多来,李彩云的胸部一直断断续续有一种不适感,因为“创城”太忙,她几乎把这种不适感忽略了。这也是她经常向郑长河发脾气的一个隐隐的因由。

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她为自己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偏偏是,在“创城”验收更加趋紧的这个节骨眼上,她的身体出了状况。一查,左乳里长了肿瘤。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黄昏,她像晚风里一片飘动的树叶,茫茫然不知所措。黄昏的大街是好看的,到处都鲜亮着,像镶嵌了带着云彩的玻璃。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想流泪,晚风又把那泪水打了回去。

她沿着医院的墙往前走,走过两条马路,走过两道巷子,就该到家了。“什么肿块?难道要切除吗?”李彩云在十一月的黄昏里打了一个冷战,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

李彩云走进家门的时候,黄昏在她的身后变黑了。李彩云有点冷,手脚冰凉。她打开了卫生间的淋浴头,热水流出来,不知是泪水还是热水,李彩云的脸被浇得一塌糊涂。然后,她在镜子前站定,看自己那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的身体。

李彩云在镜子前看了一会儿自己,心里凉凉的。她感到冷了,于是出了卫生间,去卧室,上床;于是,不期然地,她破天荒地给了郑长河一个甜蜜迷人的微笑。

“长河,”李彩云说,“过来,到我身上来。”

“不。”看着李彩云这少有的微笑,郑長河竟有点害怕起来。

“摸我。”

“不。”

“摸我。”

“还要我背知识点吗?”

“不要你背知识点了。”

“现在就摸你吗?”

“是的,让你摸个够。”

“不……”郑长河从烟盒里往外捏烟。他狐疑地望着身侧的李彩云,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点着了烟。

“到我这边来!”

“不!”

李彩云看着郑长河,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突然起身扑进郑长河的怀里,撕郑长河,咬郑长河。

郑长河身体僵直,躺在床上,就像一条搁浅在河滩上的被风干了的鱼。

下半夜。

郑长河坐起来。抽烟。

李彩云说:“你怎么还不睡?”

郑长河说:“我不想睡。”

李彩云说:“长河,你心里有鬼。”

郑长河吐出一口烟雾,半天才发出一个闷声:“唔。”

星期六下午,李彩云抽空来到市南郊的医院,儿子小宝在这里接受理疗。

小宝退学在家后,情绪反常,低迷,悲观,很不好。李彩云跟着他,流着泪,苦口婆心地劝他,开导他,希望他迷途知返,远离现在的一切,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小宝如果不化妆,不穿女孩的衣服,看起来还像从前的小宝,微微笑着,很清纯无辜的样子。他有时很会和李彩云聊天,说的话都很正常,说他绝不会再吃那种药了,绝不会和群里那几个人来往了。李彩云听了很高兴,为儿子充满了信心。有时,小宝又会突然变了卦,跟李彩云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是监管我?你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变为少女有什么不好?我追求美有什么错?”小宝如此反复无常,忽冷忽热,又把李彩云熬煎得痛不欲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彩云哭了一回又一回,有时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眼睛红肿,视力也下降了,几乎看不清楚人。

李彩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毁了自己不说,也拖累了孩子。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跟这个陌生得她几乎要认不出来的儿子苦口婆心了。她自己必须站直了,才能把迷途中的儿子拉回来。她和校方联系,和警方联系,找到了徐城生活网站里的那个卖药的群。她令儿子从那个群里退出来,不再给儿子零花钱。儿子也终于答应母亲不再服那种不明不白的药。接下来,李彩云决定为儿子换家医院,并找个私人心理医生。

“儿子,你愿意去吗?”李彩云看着小宝。

“愿意。”小宝清澈的眸子里飘过一丝哀哀的忧郁。

是郑长河把儿子送到医院的。当时,李彩云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哭得稀里哗啦。

现在,李彩云沿着医院的走廊往里走着。这是小宝住进来后,李彩云第一次来看儿子。这倒不是李彩云完全没有时间,而是李彩云怕了,她被这个儿子弄怕了。她不敢到医院来,不敢面对陌生的儿子。她担心看到儿子时,无论对于儿子,还是对于她自己,都会带来更为深重的伤痛。她宁愿选择不来,选择一个人默默地为儿子祈祷。

现在李彩云来了。李彩云明白,如果再不来看看儿子,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走过长长的走廊,李彩云靠近窗户,看到了病房里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儿子。儿子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白净的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夕照的光。

李彩云有些欣慰。欣慰得眼泪丝丝。怪不得郑长河说小宝看起来状态不错。你看,那洁净的肤色,那标致的眼眉,和那湿润的粉色的嘴唇,这真是儿子吗?

“儿子。”李彩云轻轻叫道。

小宝醒来。“妈妈,你来了?”

“妈妈今天挤一点时间看你来了,妈妈见你这样好,很高兴。”

“妈妈,我也高兴呢。”

“儿子,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妈妈,我想要一把吉他。”

“好。妈妈给你买。”

“妈妈,你知道吗?”小宝欣喜地看着李彩云,眼里闪动着青春明亮的光,“年底,市大剧院有一场少男少女合唱团演出,太炫了,我想去看。”

“行。儿子,到时妈妈和你一起去。”

“妈妈,”小宝噘着的嘴唇肉嘟嘟的,“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呀?”

“妈妈这不是在忙‘创城么?小宝呀,妈妈跟你说,现在呀,咱这城市可好看了!你赶快好起来,妈妈带你回家好好看。”

“嗯。”小宝看着妈妈,“妈,你这就要回去了吗?”

“妈妈太忙,要回去了,抽出空来还要回一趟老家县城。”

十一

在回老家县城之前,李彩云到苏果超市为郑长河买了个保温饭盒。

说实在的,郑长河这些天也是忙得很。打扫马路和公厕卫生,常常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来。紧要时,中午都不能回来休息。所里提供盒饭,但是那盒饭天天吃也会吃腻的,李彩云就想到了要为郑长河买一个保温饭盒。郑长河早一点起来,做好饭,盛在饭盒里,提到公厕值守室去,中午饿了打开吃饭还是热的。

吃饭时,李彩云对郑长河说:“多买些鸡蛋跟牛肉放在家里,早上早一点起来烧饭,别睡得跟个死猪似的。”郑长河说:“知道了。”李彩云说:“咱要好好干,不能给区里、给市里抹黑。”郑长河说:“知道了。你不是讲过好多遍了吗?这么絮叨。”李彩云说:“嫌我絮叨了?嫌我絮叨到外面找一个去。”郑长河说:“我这样的,找老鬼?你给我介绍一个?”李彩云说:“还要介绍么?不是有现成的?”

醋味重,郑长河被熏得不是滋味。

“不要紧的。”李彩云斜一眼郑长河,剥着手里的蒜瓣,丢一颗给郑长河:“我这趟回柳树湾,可能要多待几天,衣服脏了没人给你洗,就把于树英叫来帮你洗。”

“好了。”郑长河掰一块馍丢在嘴里,“啰唆啥。”

“以后不啰唆了。”李彩云起身进了卫生间。

“你也知道不能给区里、给市里抹黑,现在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还要回柳树湾?”郑长河扭头看着站在梳妆台前的李彩云。李彩云用湿毛巾捂在脸上不停地擦。

“想家了。”李彩云说。

郑长河问:“我见你这些天瘦得不轻,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

“不舒服还不早讲?你到底怎么了?彩云。”

“感冒。”

李彩云把一盆衣服洗完,又收拾收拾,还想给郑长河说两句什么的,又想想,说什么呢?不就是开刀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一早,李彩云就坐着长途汽车回了柳树湾。

她是许久没有回来过了。虽说她对这片土地以及村庄没有赋予太多的热情,但是,当李彩云在自己熟悉的田埂上坐下来,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看时,她的眼睛还是潮湿了。土地,以及家乡,总归是老友呀!李彩云看到了泥土里的种子,颜色如肉色,她知道那是刚刚播撒下地的麦子。麦子发芽了,土地虽然贫瘠,但是麦子还是青汪汪的;還有一种种子,它的颜色接近土色,李彩云知道那是草种子。因为和土地太有因缘关系了,所以这大地上最旺盛的生命就是草。李彩云忽然想到,做一棵草有什么不好呢?

当天中午,李彩云就在县城医院做了手术。她的左乳已切除。她睁开泪蒙蒙的双眼,把手放在左胸上,她需要慢慢习惯这种变化……,她看到的第一个物件就是内衣。那就像是一个隐喻,对于以后的李彩云而言,大约只具有象征意义了。

她想到了青春期时妈妈给她买来了这个柔软的东西,她穿上后,站在镜子前照照,觉得很美,那张脸庞羞得发烫。内衣从此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跟着她从少女到少妇。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还是那个完整的李彩云吗?

她把内衣放在手上,轻轻卷起来。

十二

李彩云住院期间,郑长河给她来过几次电话。郑长河说:“你感冒还没好吗?是真感冒还是假感冒?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熊女人你是不是怀孕了?”李彩云总说他不着调,每次都是应付他几句,郑长河也是无奈,摇摇头,哀叹着挂断了电话。

这几天于树英确实到郑长河这边来过。她没有去郑长河的家,而是路过郑长河负责的路段时停下来,看看郑长河,偶尔不声不响地拿过郑长河的扫帚,帮他扫一段马路。

于树英扫完一段路回来,累出一脸汗,看着郑长河说:“看你那张老脸,搭理我,我能吃了你吗?你以为我是来巴结你吗?我们河西区的卫生比你河中区搞得好,我是抽调来帮你们河中区突击任务的。看看你保洁的这块路面,李彩云不在家,这路面连个样子都没有,打算回柳树湾呀?

郑长河蹲在路边,掏出一支烟,闷闷地抽。

郑长河抬头看一眼于树英,又扭过头。

于树英轻轻地叹了一声,说:“这天太冷了,李彩云又不在,我不过来看看你,还有谁会看你?谁叫俺们是一个村的?谁叫俺们都是从柳树湾出来的?我帮你一把,难道错了?”

郑长河听不下去了,夺过于树英手里的扫帚,扫起马路来。

于树英在家炖了一锅豆芽猪蹄汤,用郑长河的饭盒盛着,一路拎来,送到郑长河面前。郑长河说他不饿。于树英说:“你也不看看几点了,还说不饿?“郑长河掏出手机一看,是晚上七点。是该吃晚饭了。郑长河想起几年前那个晚上,大约也是七点,他和于树英到幸福巷那家小饭馆喝酒吃饭的情景。他看着于树英手里的饭盒,咂吧一下嘴,咽了一口唾沫。

“快趁热吃吧。”于树英看着郑长河。

郑长河接过于树英右手的饭盒和左手的馍,在公厕门口的一片亮处蹲下来。他其实是蹲在马路边。路灯昏黄的灯光,穿过高大的梧桐树的树杈,落在地上,也落在郑长河的肩上。郑长河旋开饭盒的盖子,一片热气旋即从饭盒里升起来,和轻柔的昏黄的灯光糅合在一起。

郑长河把筷子伸进饭盒里,夹着猪蹄子和豆芽,热汤热水地送进嘴里。在灯光里,郑长河看上去很小。

于树英拿过靠在公厕墙上的扫帚,沿着郑长河的脚边往前,一步一步扫起马路来。

洒水车和公交车在灯光昏黄的马路上来来往往。

一辆公交车在离郑长河不远处的站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李彩云和儿子小宝走了出来。

李彩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看看眼前这个沐浴在灯光夜色里的崭新的城市,眼里闪出清亮的泪花。

她看见了在路边吃饭的郑长河,走过来,无声地在郑长河的身边停下了脚步。

清秀、帅气的小宝站着母亲的旁边。小宝的肩上斜挎着一把漂亮的吉他。

母子俩就这样无声地守在亲人的身边。

他们看着这个在寒风里吃饭的男人,也看着这无比美丽的夜晚的城市,看着那个扫马路的远去的女人……

天地间飘起清凉的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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