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时命观
2020-12-28杨赛
杨赛
与时偕行,这个标题很有吸引力,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智慧。我爷爷的大哥,每年交十几担谷的学费,在杨家祠堂读了八九年的长学,花光了全家的余粮,却没有考中任何功名,也没有捞到体面的职业,但算是很有文化的乡儒。村民十分尊敬他,请他写对联,陪贵客。他经常讲杨族的一个传说。私塾里的老杨先生乡试屡屡不中,直到最后一次,考官居然是自己的学生。学生见老师可怜,顺口出一上联求对:“徒进师不进。”老师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回到家,方才想出下联:“时来运不来。”这当然不是工对,但却很受大爷爷的认可。大爷爷没有著述和家训传世,他给三个孙辈取名:方来、时来、运来。仅此一条,我就觉得他学问不咋滴,学业恐怕是荒废了。我爷爷老是向我抱怨大爷爷花费了太多的学费。我一直很不相信时运,我们读书人,夙兴夜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慎独反身,青灯黄卷里自然有乾坤,完全不必戚戚于贫贱之巷,汲汲于富贵之门。有关中国传统节日的内容,学校不教,我们不学,隐隐觉得这些知识有些落后,心里有点排斥。以至于连春节、端午、中秋这些大节日,也不过是随父母到外婆、姑姑家走个亲戚,吃喝玩乐一通,并没太在意。一路混沌到不惑之年,才逐渐感觉到,漫漫人生路,时命起着重要的作用。每个人都必然经历兴衰成败,有穷有达,免不了要坐冷板凳和热板凳,时命观对调节人的情绪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时的最初含义,当指时辰,然后指时令,然后指时节,然后指时运。日月轮转,昼夜分明,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着整个地球的生物钟。我出生的时候,钟表还没有普及,父母大概知道我是某年某月某日吃午饭的时候出生的。可乡下人午饭时間并不统一,再加之我的出生,家里肯定忙乱,午饭绝对不会准时,以至于我出生时辰无法确定。这造成一个很大困扰。父母每次找人替我算八字,都无法推算准。既然无法知晓天命,也只好一路发狠读书了。我爷爷帮乡邻算卦(乡下人谓之打时),总是以天为单位的,天神、家神、窑神、土地之类,各轮值一天,哪天发病,就去谢该日轮值神。我读到琴歌《阳关三叠》歌词中有“送君十二时辰”,知道王维这些知识分子,就有比较精确的时辰观念。越是社会上层阶级,对时间的把握越精确。
时节,在民俗中表现得最充分。《与时偕行》作者黄意明重点研究了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中秋节和重阳节。在我的家乡,洞庭湖区域,清明节是一定要到祖宗坟上扫墓、放鞭炮、祭拜、挂山的。只有这样,才能求得天上祖宗的保佑。端午节家家户户门窗前挂艾叶消毒,有时喝雄黄酒排毒,一家人穿上新衣裳,去外婆家吃麻花炖肉,还要看划龙船。各村村民凑钱买一条龙船,船头置鼓,船后置舵,五月初一开始试水。五月五日小端午、五月十五大端午,各村龙船、村民都会到大水域集中,举办龙船比赛。只见一声令响,鼓点齐发,鞭炮齐鸣,各船箭镞般射出,两岸看客随船奔走,一路挥手、呼喊、蹦跳,为本村船队加油助威。比赛结果出来后,获胜者手舞足蹈,落败者涕泪交零。有时难免有不服输的,岸上、水上大打出手,以前经常闹出人命来。获胜方还会大摆宴席,遍请宾客,唱戏祝贺,祈求丰年。湖区一直都有尚武的传统,划龙船可以很好的展示肌肉,威摄土匪等敌恶势力,保地方一年平安。中秋节,则要去外婆家送月饼。七夕节要到路边上给祖宗们烧纸钱。重阳节一般不过。春节则十分隆重。十二月廿三日晚上,母亲都要奠灶神。在灶台上摆上香烛供品,放鞭炮,跪拜,客气体面地送灶老爷上天,好让他在天老爷那里说些好话,给家人消灾避祸。十二月廿四日是小年夜,要去祖宗坟上送灯(亮),点燃香烛,放串鞭炮,在祖坟上燃起一把干稻草,让祖宗能找到回家的路。十二月三十日是大年夜,各家在祖宗牌位下准备一桌酒席,燃起香烛,燃放鞭炮,家长向祖宗叩头。然后一家人开始吃年饭。大年初一,要到祖宗坟上去拜年。初一给族老们拜年。初二上外婆家拜年。正月初五到十五的闹春节目有赞土地,村民打扮成土地菩萨的样子,右手拿小棍与小铁盖子,走家过户,边敲节奏边说吉祥话,向户主或被称赞者讨要财、米,以缓解家里的窘迫。现在垸区经济状况大为好转,赞土地已经绝迹。每年正月十五还要对山歌、比灯火。歌手聚集到湘江支流两岸,隔岸对山歌。唱得好、唱得多、灯火亮,预示来年丰收在望,要兑钱搭台唱戏。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滋味,后来读了书,进了城,节庆的意味淡了,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了,也就更加喜欢回味从前了。可以说,古代中国许多大事件,都是在节庆中发生的。
时运,也指命运,所谓知天时。舜出生平民,上六世祖都是贱民,他30岁才从尧那里得到婚姻,礼服、乐器、居室和牲畜,拥有稳定的生活,基本物资,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并最终即位。郭店楚简《穷达以时》将舜人生的成功归结为命运的安排: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舜耕于历山,陶埏于河浒,立而为天子,遇尧也。
尽管舜本身具有孝和忠的品格,这里当然还需要命运的安排。我还没有到知天命之年,看不清前方路,唯有埋头赶路,埋头拉车。但我很喜欢一副春联:“向阳门第春光好,积善人家喜庆多。”春联似乎指出了时和运之间隐蔽的、必然的联系。
时节,不只是一个民俗学问题,还是礼乐的核心问题。舜对十大部族首领明确分工,水利、种植、历法、开垦、礼、乐、刑罚、教化等领域皆成就斐然。《大戴礼记·五帝德》记载:
使禹敷土,主名山川,以利于民;使后稷播种,务勤嘉谷,以作饮食;羲和掌历,敬授民时;使益行火,以辟山莱;伯夷主礼,以节天下;夔作乐,以歌籥舞,和以钟鼓;皋陶作士,忠信疏通,知民之情;契作司徒,教民孝友,敬政率经。其言不惑,其德不慝,举贤而天下平。
在舜的治理体系中,时和礼、乐一起,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当代中国社会中。
《与时偕行》作者对节庆和民俗做了非常系统的研究,我很同意他的观点,节庆民俗是中华传统文化和智慧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轻视,不能丢弃中国节日民俗,要在新时代的年轻人中进一步弘扬,这是一项既润身又济世的事业。
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基因,当然深藏在经、史、子、集里,但我们不能一味地读死书,死读书,不能过分纠葛于汉、唐、宋、明、清人的注疏。我们要在汗牛充栋的集校集解里,作出判断,得出真知。当以经解经走不通时,民俗学无疑提供了路径和方法的支持。经济条件改善了,交通状况改进了,我们应该养成竖着读书和横着读书的习惯,既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既有韧性,又有情怀;既有知识,又有见识。赤脚站在中国的泥土里研究中国文化,远比西装革履坐在外国的图书馆里装模作样研究中国文化,态度更为可亲,方法更为可用,结论更为可信。
人文和艺术既要有各自的担当,又要很好地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更大进步。剥离了人文的艺术,只能叫技术,故作高深肯定不好,捏腔拿调也无必要。脱离了社会和时代的艺术,就像木乃伊,陈列在灯光下,看似有光环,实则无活力。我们要做有良心的学问,要做有底蕴的学问,要做长久的学问,要下功夫做真的学问,真不应该在镁光灯下耗费太多时光。我和作者数十年来,携手做艺术与人文相结合的工作,板凳虽冷,却依然有活力,有光辉。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副研究员,复旦大学文艺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