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莫斯科的六个昼夜
2020-12-28李西月
李西月
[知道]
8个时区,87个城市,154个车站,168个小时,9288千米,这些关键词汇聚到一起,便构成了世界上最为壮丽、传奇的铁路——西伯利亚铁路。它跨越整个俄罗斯,起点是莫斯科,一路串联起雅罗斯拉夫尔、叶卡捷琳堡、新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赤塔和哈巴罗夫斯克等重要城市,终点是远东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几乎跨越了地球周长四分之一的里程。
凌晨五点,火车抵达莫斯科,漫长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来到终点,在飞驰的列车上共享了鼾声和沉默的人们迅速消失在莫斯科的清晨中。一座标记着“0千米”的路标立在铁路线终结的地方。我拖着行李箱走过站台,轻而易举地超过了铁轨的尽头。站在莫斯科火车站的出口,我不禁怀疑,我是否真的坐了六天六夜的火车来到这里?
这段被称为“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旅程,跨过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平原,穿越俄罗斯绵延的河流、山脉和针叶林,最终抵达东欧平原上的莫斯科。
这六个昼夜被旅游指南描述为一次史诗般的火车旅行,亦是我长久以来的幻想。我以为我会在一个足够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坐上火车,用六天六夜的时间看茨维塔耶娃和布罗茨基,和我的朋友用完彼此一辈子的聊天额度,下了车就分道扬镳。
我没想到我就这么随便地坐火车去了莫斯科,像人生中的大多数事情一样随便:只是因为促销的时候随便买了一本《西伯利亚大铁路》。
我和我的朋友在蒙古路段的餐车上偷拿了厨房的西红柿;在翻越乌拉尔山的时候讨论了某位名人的“双面人生”;后来我们到了圣彼得堡,在普希金常去的文学咖啡馆研究了小S的出道历程。
我幻想着在国际列车上和各国的旅行者交换故事,但我为此带去的本子最终空空如也。只有住在我们包厢的吉尔吉斯斯坦姑娘,把她在站台上买的酸黄瓜分给我们。我坐在她的对面,平静而快速地吃下了我最讨厌的酸黄瓜。她大概以為我喜欢吃,又给我加了两块。
她在贝加尔湖上车的时候,一个男人来送她,把她的行李放进我们包厢,火车开动好久以后她都靠在窗边抹眼泪。后来我们用翻译软件聊天,一次只能说一句话,遇到翻译不好的地方也只能摇头。由此我们知道了她来自吉尔吉斯斯坦,五年前一个人来俄罗斯。18岁结婚,今年她22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听说我们20岁的时候,她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这个问题让我们笑了好久,她不懂我们为什么笑。我即使能想象出她18岁时就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也不能懂那是什么样的人生。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其远,有时候所能分享的只是一罐酸黄瓜和一段漫长的铁路线。我们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着望向窗外。窗外是流动的山脉、河流和白桦林,偶尔经过一座城镇,会看到门前种着花的尖顶木屋、在湖边游泳的年轻人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
更多的情感发生在站台:哭着拥抱的情侣、在车门前抽烟的男人、追着火车跑了好远的男孩、目送火车离开的铁道工人……火车飞驰过俄罗斯漫长的铁路线,经过几百个城镇中的几千万个人,我们一生中唯一相遇的机会,可能就是一闪而过。
有时候我长久地望着窗外,不为寻找什么,也不会觉得错过什么。火车在一个早晨到达贝加尔湖,我们在最后一节车厢,盯着贝加尔湖的方向,在第一片蓝色湖水出现的一刻惊叹出声,然后又意识到我们是整列火车最后看见贝加尔湖的人。
一整个上午,火车都环绕湖的南岸行驶。清晨醒来是贝加尔湖,睡一觉睁开眼还是贝加尔湖。车窗是移动的银幕,但观众不必时刻保持注意,这里的西伯利亚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而终点城市莫斯科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只要你想,你完全可以用几个小时的飞行直达目的地。这趟攀越俄罗斯的长途火车多年不提速,也许正是要让乘客丈量这个伟大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帕斯捷尔纳克才能想出如此精妙的比喻,他说:“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距莫斯科1777千米处,我们从亚洲进入欧洲。那个下午,整整一个小时,我们站在窗边,试图寻找《孤独星球》上提到的亚欧大陆界碑。我们不确定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也不清楚它在车的哪一侧,只是觉得这个从陆地上进入另一大洲的伟大时刻,应该有一块纪念碑出现。此时风从半面的车窗吹进来,窗外是大片的白桦林,我的头发被平原上的风吹得呼呼作响。直到黄昏笼罩下来,我们失望地坐回床上。
没有一块纪念碑来标记这个伟大时刻,而我们就这样坐着火车从亚洲来到了欧洲。
距离莫斯科500千米,在火车上的最后一晚,我们分享了两瓶伏特加。酒精和离别都让我们感到这个夜晚变得不再寻常。黑暗中只有车轮轧过铁轨重复而单调的声响,我们开始说起最欣赏的品质、最想拥有的才华和最想重现的时光。每次提出一个问题,大家依次回答。直到有人问起:“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我竟然一时间想不到答案。
在很多故事里,主人公会经历一个“灵魂时刻”,在那一刻他们感到内心触动,头脑清澈。我的灵魂时刻发生在奔向莫斯科的狭小车厢里,在那个短暂沉默的瞬间,飞驰的车轮敲击着铁轨的枕木,大片大片的白桦林从窗外呼啸而过,我说:“我恐惧变成一个平庸的人。”
我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没有更多灵魂时刻,我的欧洲大陆没有一块纪念碑。我漫长的岁月里究竟有没有“狂风乍起”的时刻,有没有“彗星的出现”?
六个小时以后,我将到达莫斯科;十天以后,我将离开俄罗斯的土地;一个月以后,我会收到自己从圣彼得堡寄来的明信片;两个月以后,西伯利亚的森林开始下雪,我回到我的生活里,在秋天的北京回想起开往莫斯科的列车。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闭上眼就感到穿过白桦林的风,听到车轮有节奏地从铁轨上驶过。
我已经是一个坐了六天六夜的火车去过莫斯科的人了,但我仍然不清楚小S出道的经历,也不知道亚欧大陆交界处的那块纪念碑是什么样子。
■延伸阅读
如果不能花六天六夜坐一趟火车
你也可以花一天一夜读一本好书
通向世界尽头
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故事
作者:[英] 克里斯蒂安·沃尔玛
翻译:李阳
出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定价:39.00元
从俄罗斯的心脏延伸到遥远的太平洋港口,跨西伯利亚大铁路是19世纪最雄心勃勃的铁路工程,也是迄今世界上最长的铁路。这条地位独特的交通线见证了中西方交流的历史,也见证了世界格局的种种变迁。从催人泪下的故事到改变世界的军事行动,本书生动地讲述了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大量历史细节,同时涉及俄罗斯全境的自然和人文地理,从千顶之城莫斯科,到波光粼粼的贝加尔湖,再到白雪皑皑的远东冻土。这是一部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百科全书,也是一堂关于这条铁路的全景式人文课,更不失为一本有趣、有效的旅行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