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剪是一场教育
2020-12-28吴梦莉
吴梦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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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个视频。
某中学门口,老师提着水桶,举着抹布,给几个女生卸妆。他的动作极为粗鲁,如对待牲畜一般,抓住女生的头发,然后在女生抬脸的刹那,用抹布大力揉搓。四周都是围观的家长与学生,受罚的女生站在人群中,神色戚惶,如临末日。
更出乎意料地,是视频下面的评论。大部分人站在了老师这边,认为“学生化妆是不学无术,是自甘堕落”,认为“化妆违反校规,活该被罚”,认为“这种县城三流学校应该以维稳为重,杀一儆百是好事”……偶尔有网友站在受罚的女生这边,说一句老师行为过分,也会被人辱骂,问“何不食肉糜”。
我有些难以接受。
我的初中便是网友口中的“县城三流学校”,甚至比这个更不入流,是“小镇三流学校”:教学楼只有三层,操场上的塑胶跑道因为老化破损,变成一地斑驳;学生们只知道混日子,成绩极差,时不时还有斗殴事件发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所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学校,是不值得被尊重的学校。
可是,他们并不都是坏孩子,他们只是成绩不好的孩子。
那时,班上有一个叫袁嘯的女孩子,胆子极大,敢徒手捉蛇,每次放假后,都会和人一起上山掏蜈蚣卖钱,补贴家用。她学习成绩不好,又常常惹事,因此被老师所不喜。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她因为没有交作业,被老师叫到讲台上,一下又一下地扇耳光。每一下都是春日的惊雷,在绽放花朵的同时,也唤醒了藏在地下的虫蚁。后来,她的确没有再不交作业,而是直接抄袭,抄完了事。
那时我便知道,所谓的“羞辱教育”虽然可以让人因为恐惧而服从,却不能真正地从根本上去改变什么。它像鸩酒,纵然解得一时之渴,最终仍会走向末路。
年前,我回老家,再次见到袁啸。她早已嫁人生子,然而提及当年的体罚,仍是余恨未消。她告诉我,真正困扰她的并非肉体上的疼痛,而是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她的羞辱。十余年过去,她仍然走不出阴影,因此她憎恨一切。
2
在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教育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我小时候不太会用筷子,手握的位置太高,像鸡爪子一般突兀地支起来,每每夹菜,都像是在踩高跷。母亲嫌弃我的姿势不雅,常常在吃饭时钉着我,每当我拿筷子的姿势出错时,就会当着众人的面,用筷子敲我的手背,“啪嗒”一声,疼极了。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正确的握筷子的姿势,不再在饭桌上挨打,取而代之的,是我特别喜欢观察他人的用餐姿势,稍有不对,便忍不住出言提醒——这其实是一种很讨人嫌的行为,却是我维持自己内心秩序的合理手段。
对年幼的孩童来说,对与错都是狭隘的,是一道单选题。我们会本能地认为和自己不同的行为是错误的,然后对它施加惩罚。而羞辱教育无疑是对它的加固,是给不恰当的行为披上一层“正义”的皮囊,仿佛一切只要是为了他人好,便可以肆无忌惮。
善意也可以是一种伤害,更何况在大部分时候,羞辱教育只是因为发泄。
成人社会的艰辛足以磨灭一个人所有的温情与柔软,稍微遇到一点火星,便会引爆全部的戾气。乡镇中学的老师大多过得极为清苦,微薄的工资,繁重的工作,家里长短,世事寡淡,因此,当他们遇见学生违反校规时,想的并不是如何在维护对方自尊的前提下进行教育,而是在发泄中达到教育的目的,杀一儆百:“只要打怕了,他们下次就不敢了。”
杀鸡儆猴可能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可这依然不代表它是绝对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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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专业课,我们要种地。在一个个浅坑中埋下种子,等它们吸饱水分,破土发芽,抽条爬藤,最后,满地枝枝蔓蔓。我们要蹲在地上,一点点地剥落多余的、不好的叶子,像是在修剪一个个不完美的灵魂。
人也是这样的。在风吹起叶子,露出翻卷的、银灰色叶背时,我忽然如此想:在时间的旷野中,我们都是寂静的、葳蕤的植物,有人耐心地帮我们剪去不好的叶子,也有人试图将我们连根拔起,以此来彰示力量。
修剪是一场教育,而教育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它无法通过暴力来完成。
高中时,我一心只想写小说,成绩下降得厉害。有一次,班主任在课堂上没收了我的小说集,并让我下课后去他的办公室。我忐忑不安地过去,本以为会挨一顿暴风骤雨的责骂,却没想到,老师会夸我有写作的灵气,然后询问我以后的打算。
“我想成为作家,像韩寒那样的作家。”
老一辈的教师并不能理解韩寒的闪光点,因此不能赞同我的理想。他试图说服我学历对一个创作者的重要性,却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对我说,我不能理解你,但我尊重你,希望你日后能证明你是对的。那是我第一次被当成大人的平等的对话,为此,我感激至今。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仔细考虑过如果自己是校门口卸妆事件的老师,会如何去做,去引导这些学生的人生。我想了很多办法,几乎都不可行,最后丧气地承认,“知屋漏者在宇下”,视频中老师的做法的确是最符合当时境况的,是最省力的。
人生如梦,各人都有自己的隐晦与苦衷。然而,夏条绿已密,倘若一棵树无法笔直生长,成为栋梁,那么旁逸斜出也是好的,起码它可以遮阴。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