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归来”诗词中两种对立人生态度的解读
2020-12-28姚寓恬
内容摘要:笔者采用关键词分析法,从“归来”一词入手,对苏轼“归来”诗词进行解读、对其精神世界进行剖析,发现相关诗词潜藏着作者温暖与清冷、投入与抽离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看似互相矛盾,实则互相融合,并在此基础上构筑起了苏轼的终极精神家园。
关键词:关键词分析法 苏轼 归来 詩词 解读
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诗人威廉·燕卜荪提出了“关键词分析法”,试图通过某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对文本进行解读,并考察该关键词在作品中的复杂运作过程。受此启发,笔者进行了苏轼诗词的词频研究,并在除去人名地名后,将视角锁定在了“归来”二字上。
一.苏轼“归来”诗词的题材与情感趋向
1.亲友聚散
此题材主要包含两类:一是对作者或亲友归来后彼此团聚场景的描写(有时是想象、期待中的场景),如“与君暂别不须嗟,俯仰归来鬓未华”(《赠王寂》);“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中秋见月和子由》);“岁月翩翩下坂轮,归来杏子已生人。”(《次韵田国博夫南京见寄二绝》)等。苏轼在团聚中生发的情感并不完全积极,而是感慨岁月易逝、聚散无常,即便是《赠王寂》中的“不须嗟”“鬓未华”,也让读者觉得是故作豪迈语。
二是作者归来后发现故人不再时内生的悲痛。如“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名遁小名干儿颀》);“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临江仙·送王缄》)等。在这类诗词中,苏轼的负面情绪更为强烈,作品的悲剧意味也更浓重。
笔者查阅苏轼诗集发现,“归来”共出现157次,“归去”出现92次,相比之下“归来”有压倒性优势。“去”即“离”,“离”即要舍弃;而“来”则意味着回归与得到,似乎更有温度,给人投入到温暖怀抱的感觉。故仅从直观感觉上体会,“归来”比“归去”更具亲切温暖感。但在具体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亲友间聚散意义上的“归来”在苏东坡的笔下是温暖背后的更大更深的失落,是一种人生的悲剧真相。据此笔者认为,苏轼诗词中的“归来”二字,在直观感受和具体情感上同样反映了“暖”与“寒”、“得”与“失”的反差,形成了极大的张力。
2.隐逸生活
人间俯仰三千秋,骑鹤归来与子游”(《送蹇道士回庐山》);“但令凡心一洗濯……山中归来万想灭”(《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在此类诗词中,苏轼的情感常相当平和,平和中又带有几许向往。他对陶渊明的人格、作品,及其闲适自然、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表示欣赏与赞扬。可见,在苏轼的内心深处有着对闲适的田园生活、隐居生活的向往。
丁晓、沈松勤曾说:“如果说,陶渊明在士人地位受到严重威胁的晋末最终选择了一条无政府主义的避世之路,那么,生活在士人地位被空前抬高、主体精神被高度激扬的宋代,面对多舛的命运和惨淡的谪居生活,苏轼却为中国的处穷文化提供了另一条汲汲进取、拥抱现世的道路。”[1]对此观点笔者不完全认同,因为在此类诗词中,虽能感受到苏轼的“拥抱现世”,却并没明显感受到他的“汲汲进取”。笔者认可两位学者对陶渊明和苏轼处世态度的差异的认识。这种差异在《寄题刁景纯藏春坞》中可见一斑,这里的“归来”虽流露出作者对闲适隐居生活的向往,但读者的感受似乎与“归去”或“归隐”二词流露出的清冷、抽离的情感基调更一致,这种“归来”和“归隐”的结合,会让读者感到,山林田园是作者的生命归属之地,作者虽非出生在那里,但那片土地已然如同养育作者之地,其心已完全属于那里。这也许才是苏轼潜意识中真实存在的情感。在一次次的政治迫害中,是那片归隐之地疗养着苏轼的心灵。因此苏轼在诗作中言及“归”,便带有了一些重返怀抱的热切,而不全是清冷和抽离。
温暖而清冷,投入而抽离,这是“归来”二字及其语境带给读者的体验,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苏轼人生态度的写照。而这两种对立的情感态度、处世原则背后,是自我与外物的对立、同一自我不同侧面的对立,以及由此形成的潜意识与显意识的对立、理智与情感的对立。
3.功名抱负
这些诗词较少提及作者自己的雄心壮志、即便有些对建功立业的期许,也多为对友人的勉励。如“功成头白早归来,共藉梨花作寒食”(《送表弟程六知楚州》);“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归来衫袖有天香”(《浣溪沙·有赠》)等。但在言及自己时,作者却曰“归来转觉情怀动……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渔家傲》),似乎对官场充满了不屑。从这些赠别诗中较多的勉励、期许中,我们可略窥作者内心深处仍残存着的对建功立业、匡时济世的向往。只不过这种向往长期以来被生活遭际压抑着,也被作者自己遣怀自慰的思想行为压制着,以至于被推入到了潜意识中,因此只是偶尔在对他人的鼓励中流露出来。
此外,“腰跨金鱼旌旆拥”,“妆点浮生梦”的东西,作者只提到了功名利禄中的后三者,却没有说政治抱负也是“浮生梦”的装饰品。这就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苏轼并非在一次次打击中丧失了政治抱负,只是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外界的压力而不忍说、不敢说。
二.苏轼“归来”诗词中两种人生态度产生的原因及其消解
1.自我与外物的对立
苏轼一生命途多舛,屡次因政见不合、遭人陷害被贬,满腹才华、政治抱负、理想人格一遇到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便瞬间被打压下去。既然自我在与外界的相处中遭到了巨大的创伤,且外界无法给予精神上的温暖怀抱和治愈之所,苏轼只好将真我掩藏起来,把真情一点点往下压。苏轼连一封书信尚且不能自主,可见在外界面前,自我已退避到了何种地步。再加上作者于自然山水间体悟到人生有限而自然永恒,于人世冷暖中感受到追求无限与所得有限,因此不难理解,苏轼明明骨子里是个明朗热烈的人,而他的“归来”诗词冷色调却那么浓重。但无论外界如何变化,苏轼的核心人格始终如一,他始终是“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即便这个核心被掩埋到了意识深处,它的影响依旧存在,并时或在情不由主处萌发,成为“归来”诗词中或明或隐的些许亮色。
2.同一自我不同侧面的对立
苏轼复杂的人生观受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影响很大。儒家对天地间大道的追求,使得苏轼能够积极入世,对世界敞开温暖的怀抱。但在屡遭贬谪的不得志中,苏轼难免会产生悲痛与幻灭之感。虽然儒家思想中也有积极的“乐天知命”“仁者不忧”之类的思想来应对这种境况,但毕竟局限性很大。此时佛家的禅和道家思想的适时出现就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苏轼达成了心理平衡。[2]老子主张人应该效法自然、返璞归真,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精神的解放。庄子则更加强调精神自由的问题,他主张人精神上的“无所待”,主张超越功名利禄、是非善恶、物我对立,以获得自由,成为“真人”“至人”“圣人”。这与苏轼的归隐情结颇有关联。苏轼吸收佛禅的“空”的观点,认为人生像梦一般虚浮缥缈,难以把握。在诗词中,他频繁提及“梦”这个字:“三年归来真一梦”“归来如一梦”“一梦江湖费五年”“只堪妆点浮生梦”……
这种博采众家的行为易导致人生观向著不同的侧面共同发展,这也就在一段时间内导致了苏轼自我的不同侧面的对立。自我与外物的矛盾难以调和,自我之间的拉扯给苏轼带来了加倍的痛苦,对天下的热切关怀、对归隐田园的向往、对世俗生活的投入、对人生如梦的破灭感均存在于苏轼的意识中。这种矛盾双方的对峙状态和“背靠背”互助状态间仅仅一线之隔,如苏轼诗词中常常带有物是人非、聚散无常、时光飞逝的感慨,但从中我们能切实体会到作者对手足之情、亲友之爱、故乡之思等等的执着追求。他从人生空幻的思想中升华出了对真正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东西的切实把握,他能在认识到人生的虚幻本质后依然选择保持对人生的掌控感,依然对生活抱有热情。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苏轼的温暖与清冷、投入与抽离就得到了消解。就像人往往会在自我的激烈矛盾冲突中豁然开朗一样,苏轼正是在自我的碰撞之中将儒、释、道三家熔于一炉,达成了思想与性格上的完满。他的作品似乎充满了矛盾,但那一个个“矛盾”只是他人格的不同侧面,正是这一个个不同的侧面,塑造出了苏轼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
三.苏轼对立情感的升华:精神家园的形成
苏轼是一个活得非常现实的人,这里的现实是说他的生命是紧贴着生活向前流动的。就其行为、情感等而言,苏轼与市井百姓并无太大差异——他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烟火气,如家喻户晓的“东坡肉”,但在精神层面上的超越明晰地把苏轼和寻常百姓区分开来。其精神境界在一次次贬谪经历中得到升华。苏轼虽屡遭现实压迫,他依然渴望在保有自我的前提下与外界达成和解,他渴望从他热爱的生活中获取温暖。因此,在达成了自我的统一之后,苏轼从自我内心出发,进一步完成了自我与外物的统一。这种统一是通过建构精神家园的方式完成的。
苏轼的精神家园即是他自己的心。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话虽非苏轼本人所言,但从作者对此精神境界的赞扬来看,苏轼自己也非常认同该处世态度。苏轼所归之处无论是家、寺庙、山林,抑或其他,只要诗词中带有向往之情,其实他的归向就是“心安之处”,就是在“心安之处”构筑起的精神家园。
自我不同侧面间对立关系得以化解与升华,精神家园的雏形便由此而生。而自我与外物的矛盾,以及由此产生的悲剧意识则是构筑精神家园的土壤。在生活中,苏轼感慨“岁月易逝、聚散无常”,表示人世间的温暖空幻而难以把握。苏轼有宏大的政治抱负,却屡次失意,以致说话都十分小心翼翼;他想要归隐,却又无法摆脱世俗事物……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就是,人生短暂性与自然永恒性的巨大矛盾、人的局限性和人追求的无限性的巨大矛盾。在一次次的矛盾对立与冲击之中,苏轼不是通过默认与消解的方式进行自我安慰,而是在一次次思想的粉碎与重构中寻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完成了对悲剧意识的超越。这一精神家园“否弃了外在的价值评判标准,离开了对现实中的‘道的依待”[3],苏轼终于不用在巨大的矛盾对立间挣扎求生,他找到了可以化对立为依存的视角,找到了那个温暖的、切实的怀抱,这是苏轼人生态度最终极的“归来”。
参考文献
[1]丁晓,沈松勤.北宋党争与苏轼的陶渊明情结[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02)
[2]刘燕飞.苏轼哲学思想研究[D].河北大学,2011
[3]冷成金.苏轼词对现实悲剧性的审美超越[J].河北学刊,2016,36(03)
(作者介绍:姚寓恬,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在读,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