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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与创造:论张枣的诗歌

2020-12-28易均南

文学教育 2020年12期

内容摘要:张枣被称为“当代最低产的诗人”,绝不是因为他怠惰,而是他有着对语言、意境极度苛责的创作态度。作为当代著名诗人,他的诗歌承袭了“风”、“骚”传统;在诗歌创作方面,他从不割裂古典与现实,用精确而感性的语言,寻求中西诗艺的融合与发展。在张枣的笔下,总能感受到古典性与先锋性的交融,繁复的人称变化,古典式轻甜、朦胧的意境,让人回味无穷。本文将以张枣诗歌中借用的客观对应物以及典故为切入点,剖析他诗歌中的重写与创造,探索中西诗艺的契合与发扬。

关键词:张枣 客观对应物 重写与创造

江弱水表示:新诗100年来,前50年写得最好的诗人是卞之琳,后50年是张枣。[1]新诗在当时正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中:传统逐渐式微后,大部分当代诗人受翻译文体笼罩性影响,更倾向于在“欧化”的语境下说话。张枣却是一个例外,他逃脱了翻译体的影响,以东方为骨肉,以西方为发肤,在之前的英雄主义集体写作以及之后的极端化、個人化写作中横空出世,衔接起断裂的中国诗歌。作为当代著名诗人,他精妙的诗艺加之对中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吸引了一大批读者,成为中国当代诗坛上一座丰碑。

一.对文学经典的重写

正如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开篇所提到的:如果用‘传统二字来评价一部现代的英文著作,那么这部作品只是一件有趣的考古复制品,因此诗人们往往都会竭尽自己的才能来与传统划分界限……但事实并非如此,艾略特在探讨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的关系时,明确指出:诗人在创作时最好的是表现他个人的部分同时也是表现出传统的部分。[2]这与张枣的创作方式不谋而合,他的诗一向具有古典气质,或许人物与故事背景似曾相识,可字里行间中表达的情感却不再是意料之中的了。他善于寻找神话、历史抑或是文学经典中的某一情境、角色来作为行文的索引,然后以此为“面具”在其后娓娓道出新的故事,在古典文化中重建当代命题。

仔细斟酌张枣的诗,会发现诗篇中经常会出现文学经典的影子,譬如:《危险的旅程》中:“在河之洲/在河之洲”源于《诗经》的《关雎》;《十月之水》灵感源于《易经·渐》,其中:“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到别人的旅店/板桥霜迹”化用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祖父》中:“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化用李商隐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以及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诸如此类,句句经典。张枣对文学经典的重写一方面能让人迅速意会他郁结的情感,另一方面又能让读者因与文学经典的差异而收获意外的阅读体验。

《何人斯》便是对文学经典重写的代表篇目之一。诗人创作的灵感来源于《诗经·小雅·何人斯》,“彼何人斯”的句式构成了行文的结构及诗作的题目。“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受此启发,诗人以白话起篇重写: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何对我如此暴虐。[3]诗人由文学经典作为行文的切入点,展开丰富想象,为这简单的一句诗创设了一个完整的情境和情节。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已经到了门口却迟迟不肯来找“我”,我知道你钟爱的或许是那个曾经与“水波”说话的“我”,而现如今的“我”已经如同那悬在木梁之下的“干鱼”般没了生机。可是“我”有些懊恼,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该是这样的呀!你为何如同井边的“铁树”般无情?诗歌的第一节承袭了《诗经》中原有的“怨”,通过重重的诘问道出了“我”与“你”之间那层若即若离的关系。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而温暖;你和我本是一件东西/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第二节笔锋一转,回忆依偎在一起相处的美好时光,情感的过渡让读者紧绷的神经逐渐舒展,而到第三节:“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得/让你全身膨胀如感激。”我对你的爱恋已经持续了十个月,十月,已经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它象征着新生。而我的光阴到头来好像只是嫁给了一个影子,虚无缥缈,转瞬即逝,毫无真实的触感。我们之间的感情说来有些可笑但又确实是甜蜜过的。“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不见你遗留的晚餐果皮”这句正好应和《诗经》中:“我闻其声,不见其身。”而“疾风紧张而突兀/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又与《诗经》中“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巧妙呼应。诗人将“你”与“风”联系起来,形成悖论,更添酸涩。结尾:“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3]轻快的语言让“我”多了一丝俏皮,爱情又重燃希望,获得新生,全诗的感情基调也忽而明丽起来。

张枣对古典的重写,让诗的内核发生了变化。开篇的感情基调与《诗经》是相似的,可仔细比对二者情绪,才发现《诗经》呈现的大多是怨,而张枣的这一首略甜,这也是他作诗的高超所在:既拟古,又不一味摹仿,而是重整言辞,营造出截然不同的诗歌意境。

张枣对庄子的玄妙之想是颇有体会的。《庄子·齐物论》中有言:“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张枣巧妙地化用这一典故,借庄周梦蝶的壳,做张枣梦蝇的芯,以此创作《苍蝇》,以视小如大,视微如著的独特视角从小蝇中窥见生命的脆弱、短暂。这种玄想在《楚王梦雨》中也有体现:“我的梦正梦见另一个梦呢。”正是“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置此其大梦也。”[4]能够灵活地化用典故或由古籍的语境、背景创作出新东西,以“梦”为眼,注入独特的感情色彩。

二.对神话历史传说的重写

除了借用文学经典创造诗歌外,还有直接取材于神话传说的,如《历史与欲望》组诗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如你所见,梁祝的故事素来耳熟能详,而张枣却利用他超凡的想象,小心翼翼地赋予故事新的内涵。在传统故事中,梁祝的爱情以悲剧收尾,祝英台得知梁山伯死讯之后,在祭拜时投身坟茔,之后二人坟墓合拢,死后化为两只蝴蝶翩跹而去……而在张枣的笔下,笔墨大多放在补写二人洞房花烛之夜上,以蝴蝶喻有情人终成眷属,因而这首《梁山伯与祝英台》读来不似古籍那般悲苦难言,而是多了些甜美。

短诗开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们每天/读书猜谜,形影不离情同手足,他没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烛,也没想过抚摸那太细腻的脸。“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出自《诗经·郑风》,以传统的“读书猜谜”,吟诗作赋展开青涩、雅致的爱恋,而后又笔锋一转,歌颂化为蝴蝶后自由的状态,意在表达追求自由恋爱,矢志不渝的新式爱情观——“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3]诗人用他脱俗的想象力,以耳熟能详的美好傳说为载体,续写新的故事,传达新型的恋爱观,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以及对爱情的美好展望,全诗的轻甜、朦胧意境应运而生。

另一首代表作《楚王梦雨》灵感来源于宋玉的《高唐赋》,借用楚王与巫山神女相会的典故,用崭新的笔触给了这首诗多重解读的可能性,讲述了神女与某位先王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开篇“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就给了诗人写作虚构的合理性。张枣并非在用自己的话复述宋玉的作品,而是借此事表达他对男女之情和封建礼教的一贯反思。他将楚王下拉到恋爱层面,成了个多愁善感的男性,用阴柔的口吻:“人道殊途,而殊途同归/我要,我要,爱上你神的眼泪”,[3]将原始欲望表露得一览无遗。回忆的伤感蔓延开去,宛如竹的箫声之痛,穿越千年岁月,悲感直抵人心。

而《刺客之歌》则在于解构历史故事。“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3]选用荆轲刺秦的历史题材,让全诗凝聚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感,实则是人生经历与历史故事的共鸣与呼应。结构安排上类似于多幕剧,反复贯穿的“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恍如诗人穿越时空的呐喊,古典情节与现代感冲突交织相融。诗人张枣就是文学王国中的“刺客”:远赴德国求学深造,肩负着创作汉语诗歌的理想,在吸收外国文学素养的同时,心怀祖国,充满着对中国文学的热忱与使命感。他对历史中的刺客是反讽的态度,而对自身则是一种解嘲。正如他说:“我觉得是去完成一个使命,我必须进入一种更加孤独的层次,我必须知道西方为什么形成那样一种文学,形成那样一种文学帝国。”

北岛曾这样评价张枣:“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二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这样看来,他的确已经做到了。

三.客观对应物:中西诗艺的契合与发扬

艾略特曾说过:诗人的心灵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容器,他能够借助他的才能与灵感使感情与感觉有意义地在这一容器中进行结合,从而创造出诗作来。[2]张枣的诗歌避免了直接抒情,而是通过一系列实物、场景、事件等间接地传达某种情感。“客观对应物”为诗人提供了一种表达艺术情感的途径,在张枣的诗歌中,我们不难看出他采用的斑斓意象和精心构造的语言结构,他的诗歌承袭中国传统,但超越了单纯的意象叠加以及主客观合一的意境交融,是存在张力、冲突的现代意味的。

《镜中》是张枣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意象蕴意最丰富的一首,拥有汉语书写的精妙和回环往复的音韵底色。诗歌的逻辑区别于日常的逻辑,因此表面上看似冲突甚至不可消解的多个意象在矛盾和悖论修辞中,实际上以新的秩序规范打开了另一个诗意空间。《镜中》采用多个意象,诸如:“梅花”、“松木梯子”、“马”、“皇帝”、“南山”等,而“皇帝”这一意象的加入,让整首诗的节奏戛然而止,使诗歌意象之间既有形式层面的停顿,同时又有意义层面的勾连,更富张力,同时加深了整首诗的古典氛围和陌生化效果。或许“皇帝”意味着诗中女子的心中所系,这种矛盾特性不仅展现出诗人复杂的感受,也形成了个性化的美学诉求。

如果说“皇帝”是这首诗的命,那么“镜子”这一意象必定就是这首诗的眼。镜子是古代女性的私密之物,古人也常以镜子寄托情思,多写女性思夫的闺愁,也有希望对方记挂自己的蕴意。而在恋爱关系中,双方就互为镜子。“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象征着两人的关系进展,镜子既指实物、信物,同时“镜子”也指代着她的恋人。镜子一直是寄托情丝的最佳载体,同时,镜子终是呈虚像,也隐喻着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及淡淡的孤独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表明了一种现实意义:对爱情最初的悸动和向往。单纯的意象和深远的意义形成一种冷峻的张力。

《厨师》一诗中,“舌头”是整首诗的中心意象,关乎滋味,也关乎语言。整首诗是一个超现实的场景中的虚构,是“厨师因某个梦而发明了这个现实”。“厨师推门,看见黄昏像一个小女孩,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3]这里的“舌头”实际上很大程度是受到了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挠着背,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嘴,把它的舌头舔进黄昏的角度”的影响。[4]张枣便是这个厨师,身在异国他乡的冷峻现实中,孤独的诗人也会面临失语的窘境。

反观张枣诗歌的意象群的特点:阴冷、孤独……这种冷的视觉观感背后是一种难以割舍、矛盾挣扎的心理体验。意象节奏的变化,隐喻的转化带来了诗意的陌生化,使诗歌的语言风格和精神诉求形成了闭环式的呼应。

此外,张枣的诗歌总存在一个隐秘他者,这种对话式抒情在《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云》组诗等都有体现:“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他善于安排一个模糊的听者,让诗人情感得到有效宣泄,读者有更多遐想。

江弱水说:我们最顶级的诗人,同时知道古典的伟大和西方的伟大。[1]诚然,张枣的诗是在重写与创造中萌芽的,在古典与现代间架起桥梁,在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不断回望中,重新构建他的身份定位。慢慢了解张枣,进入他“诗歌已经被磨成芬芳的尘埃”中,体味中西诗艺契合之美。

参考文献

[1]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

[2]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3]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江弱水.发明的现实——张枣诗细读小辑[J]文艺争鸣,2018(09):145-153.

(本文为湖北文理学院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成果之一,项目号X201910519053,指导老师:王海燕)

(作者介绍:易均南,湖北文理学院文传学院大四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