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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嘉锡《越绝书》成书问题辨证之辨证

2020-12-28姚琴

贵州文史丛刊 2020年4期

姚琴

摘 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一书对《越绝书》的作者及年代、书名篇目进行了考证与辨析。其继承了陈振孙的观点,对《四库总目提要》所倡杨慎“隐语”之说进行了批评,并得出《越绝书》“成非一时一人”的结论。《辨证》其说有得有失,但总体而言对后世研究提供了重要启发。

关键词:《越绝书》 成书年代 《四库提要辨证》 余嘉锡

中图分类號: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0)04-58-65

《越绝书》是有关古代吴越历史文化的重要典籍,历来受到学者们的重视,但同时也争论纷纭。从二十世纪末至今,学界关于《越绝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版本及内容、性质及价值、作者及成书年代等方面。其中关于《越绝书》版本问题的研究主要是校勘和辑佚,今人李步嘉、张仲清、徐奇堂等都对《越绝书》的版本及内容进行了考释和校勘1。关于《越绝书》的内容研究也同样备受关注,因此在其文本、体裁体例、书名等方面多有成果2。厘清《越绝书》之版本源流、文本内容后,还有不少学者着眼于考察其性质和价值,大大推动了是书的内涵研究3。要之,经过先贤时哲的诸多论证,对于《越绝书》之成书问题的争议已相对平息,但并非完全定论4。 其中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所作考证及其结论,在《越绝书》成书研究中有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详究其论,不仅可助我们厘清《越绝书》研究的前说脉络,更能为进一步研究是书的成书问题提供坚实的论证基础。因此,本文拟从对前人不同观点的梳理出发,再试析余嘉锡的相关考证,最后辨其得失,或可为推进《越绝书》的成书研究提供些许参考。

一、《越绝书》作者问题研究的不同观点

关于《越绝书》的成书作者,学界大致有以下五种看法:

(一)认为《越绝书》之作者为子贡或伍子胥

《越绝书》首卷第一篇即写明其书或为伍子胥、或为子贡所作,这一观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主导。《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张守节《正义》认为《越绝书》“或云伍子胥撰”1,此后隋唐史书大多持此观点。但由于此说难以得到实证,因此无法完全站住脚。唐中叶以后,逐渐有许多唐宋学者对子贡或伍子胥说提出质疑,虽未严加证明,但已动摇了传统观点。直至宋代陈振孙明确提出《越绝书》“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2,对子贡或伍子胥作《越绝书》之说产生了极大冲击,进而使得子贡或伍子胥作《越绝书》的观点逐渐基本被否定。

(二)认为《越绝书》为战国后人所作,汉人又加附益

前已述及,宋人陈振孙认为《越绝书》是由战国后人所撰,其后再经汉人附益而成。此后其说大为盛行,赞同此观点的还有明代学者张佳胤、清代钱培名等。近人从此观点的也不在少数,徐益藩就认为“陈氏振孙之见,乃亘古而不祧”3。此外,余嘉锡在其《四库提要辨证》一书中也赞成这一观点,并对《提要》所从袁康、吴平二人为作者之说进行了批评和论证。总之,陈振孙提出的《越绝书》为“战国后人所作,汉人有所附益”之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支持。直至现在,今人的研究中,仍有不少学者跟随此说,如黄苇便以此说为基础,糅合多种观点,认为《越绝书》首先是由战国后人所撰,加之汉人有所附益,再由袁康、吴平二人进行抄录、整理乃成今本4。此外,赞同此说的还有仓修良、陈桥驿、贺双非等学者,他们虽在具体见解上各有差异,但大致不出陈振孙之说。

(三)认为《越绝书》乃袁康、吴平二人所作

明代杨慎首倡此说,在其《升庵集》中通过剖析《越绝书》末篇隐语,认为书中暗含作者为袁康、吴平二人。杨慎这种解文人隐语的方法及其结论得到明清众多学者的赞同,如明人胡侍、陈垲、田艺蘅、胡应麟等都持相同观点,清代王谟、卢文弨等学者皆继承杨慎的观点,更有清乾隆年间纂修的《四库全书总目》肯定此说,并使其影响大增。现代学者张宗祥、王树民、李宗邺等都不同程度地肯定了袁康、吴平二人所撰之说。值得注意的是,晁岳佩在《也谈〈越绝书〉的作者与成书年代》一文中,详实地考释了《越绝书》末篇的文本内容,认为应分内篇、外篇两部分考察其书之成,其中袁康著成内篇,而外篇则由吴平完成5。而后,王铁的《〈越绝书〉末篇末章释读:论〈越绝书〉的编者与成书年代》一文,更是进一步确证了袁、吴二人的存在及其于成书之作用6。

(四)认为史无袁康、吴平二人

虽然杨慎的观点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同,但其论证仍存在着矛盾和臆说之处。其中质疑袁康、吴平其人是否真实存在的观点大致可分为两种:一即袁康、吴平二人并不真实存在;二是袁、吴二人并非实指,而是政治谶语。认为袁、吴二人并不存在的主要是仓修良,他在《〈越绝书〉是一部地方史》一文中表明其更倾向于陈振孙和余嘉锡的观点,认为《越绝书》也如《战国策》之成书一般,是由战国后人所搜集汇编而成其基础,后来不断有人加以附益终成今本面目1。值得注意的是,仓先生还特别指出杨慎解析书中隐语的方法不足以采信,他在《袁康、吴平是历史人物吗?》一文中认为袁康、吴平其人非为吴越贤者,因其二人之名、事皆不见于史书、方志或是其他典籍之中。2

提出袁康、吴平二人实为政治谶语这一观点的学者以李步嘉为主,他在其所著《〈越绝书〉研究》一书中提出,杨慎的观点有得有失,其根据书中文字所释出的隐语指向“袁康”“吴平”这两个名字固然正确,但若非要将这两个名字与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人所对应则是牵强的,更遑论将其直接认定为《越绝书》其书的作者了。进而,李步嘉先生认为由于“袁康”“吴平”二者“遍寻书卷不见其名”,因此二人并非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而是对一种政治隐语的指代。而后来学者持此说者多是对杨慎之说进行补正,但在袁康、吴平之名及其存在的真实性无法确证的情况下,仍是无法定论此二人即为《越绝书》的作者3。

(五)认为作者不止袁康、吴平二人

综上,经过前辈诸贤对《越绝书》成书作者的不断研究,今人学者大部分都已认同今本《越绝书》并非一人一时之作,其主要作者袁康、吴平也确有其人这一观点。基于前述,一些今人学者就针对除袁、吴二人之外的《越绝书》的其他作者进行了讨论:

徐奇堂在《关于〈越绝书〉的作者、成书年代及其篇卷问题》一文中就明确提出《越绝书》成书不止一人,除袁康、吴平二人外,还有无名氏附益其书,并在其书首尾各增写序跋一篇,最后才得以形成今本所见全部内容4。徐奇堂的观点虽然明确地指出了《越绝书》是由袁康、吴平及无名氏陆续撰成,但他并未进一步考证此“无名氏”的年代、具体范围等问题。因此,针对这个问题,周生春對《越绝书》的成书过程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将成书年代固定为先秦时期至东晋,其中最为主要的内容完成于秦、汉之交。关于《越绝书》作者的问题,周先生认为应从直接作者与间接作者两个角度加以解读,其中袁、吴二人及期间为此书进行增补、附益的无名文人为直接作者,而子贡、伍子胥、计倪、大夫种等人则为间接作者5。

此后,不断有学者沿此脉络,对于除袁、吴二人以外的间接作者进行考订。如乔治忠在《〈越绝书〉成书年代与作者问题的重新考辨》一文中就重新探讨了《越绝书》作者的范围。与周先生不同,乔治忠认为其主要作者为袁康、吴平牵头的一个会稽当地具有乡土情结的人群,他们陆续完成了《越绝书》的绝大部分内容,其书末篇内容则由吴平的弟子在其病逝后的一两年间完成6。相关的新近研究成果还有杜贵晨《〈越绝书〉作者新论——兼及文学“泰而不作……怨恨则作”说》一文,他认为书中虽有子贡、伍子胥的文字,但并非其二人所作。具体来说,此书由关键人物袁康、吴平二人所成,此后另有一位吴平的无名友人进行增补,最终编定成书7。

至此可见,虽然前辈诸贤经过严密而扎实的论证,已解决了《越绝书》作者的大部分问题,但关于其间接作者为一群人还是一个人等具体问题,仍然存在分歧,因此对于《越绝书》的作者研究还需进一步讨论。

二、《四库提要辨证》对《越绝书》成书问题的辨析

《四库提要辨证》(以下简称《辨证》)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下简称《提要》)所涉及的《越绝书》成书问题及篇目内容进行了详细的考辨,成为今人研究及运用《提要》非常重要的著作。关于《越绝书》的成书问题,《辨证》对于《提要》多有批驳,并提出了对后来研究十分重要的观点。前文已总结了从古至今对《越绝书》成书问题的不同观点及其流变,其中余嘉锡在《辨证》中对于《提要》所持“袁康、吴平二人作《越绝书》”这一观点提出了坚定的质疑,并进行了论证。《辨证》对于《提要》的辨析分别从作者及篇目两个角度入手,以下是对于《辨证》之论证的具体分析:

(一)作者及成书年代

《提要》认为《越绝书》的作者为会稽的袁康、吴平二人,此说基本是全盘吸收继承了明代杨慎的观点。如前所述,杨慎首倡袁、吴二人之说,且其解析隐语的方法和结论得到了后世许多学者的认可。杨慎《升庵集》卷十云:

或问《越绝》不著作者姓名,何也?予曰:姓名具在书中,览者第不深考耳。子不观其绝篇之言乎?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乡,不直自斥,托类自明。文属辞定,自于邦贤。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去其衣乃袁字也,米覆以庚乃康字也。禹葬之乡则会稽也。是乃会稽人袁康也。其曰不直自斥,托类自明厥旨昭然,欲后人知也。文属辞定,自于邦贤,盖所共著,非康一人也。以口承天,吴字也。屈原同名,平字也。与康共著此书者,乃吴平也。1

《提要》对《越绝书》作者采信杨慎之说,又通过王充《论衡·案书篇》的内容判断其成书的年代: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2

杨慎也根据王充所提“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认为其对应的就是袁康、吴平二人,进而推断其成书年代为东汉初年。其著《丹铅总录》卷十三云:

《越绝后篇》隐语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又曰:“厥姓有口,承之以天。”乃袁与吴也。《论衡·按书篇》云:“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岂即其人乎?”又曰:“君高之《越纽录》。”疑《越纽》即《越绝》也,绝与纽字相近。3

赞成杨慎这一观点的还有胡侍,其著《真珠船》卷三云:

余按《越绝》篇末叙云……。是则草创《越绝》者,为会稽袁康,而润色之者,乃同郡吴平耳。《崇文总目》及《书录题解》,皆失详考。及《论衡·按书篇》,有会稽吴君高《越纽录》,意者君高即吴平之字,《越纽》或《越绝》之讹也。4

田艺蘅肯定了杨慎的推论,并从字形角度进一步验证了此观点,其说总结于《留青日札》卷十七中:

余尝作《越绝书序》,见文集上二卷所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去而得衣,非袁乎?米而覆庚,非康乎?此则姓袁名康也。盖袁长衣帽,从衣曺省声。毛氏云从口俗,从厶,非也。康本古文米,康字从米,庚声。口承以天,当为吴。屈原同名,当为平。此则姓吴名平也。5

对于上述《提要》的观点,余嘉锡则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自来以《越绝》为子贡或子胥作者,固非其实,而如《提要》及徐氏说,以为纯出于袁康、吴平之手者,亦非也。余以为战国时人所作之《越绝》,原系兵家之书,特其姓名不可考,于《汉志》不知属何家耳,要之,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6

《辨证》批评了《提要》所持《越绝书》仅为袁康、吴平二人所作的观点,他认为自古以来以子贡或子胥为《越绝书》作者的看法皆有谬误,而如《提要》所言的此书纯粹由袁、吴二人所成之说也并不成立。在承认今本《越绝书》与古之《越绝》有继承关系的基础上,余嘉锡指出古本《越绝》应是兵家之书,所以不可否认战国时人所成内容对于《越绝书》的贡献。一言以概之,即“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7。余嘉锡此说继承了陈振孙的观点,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五《杂史类》中所言:

(《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1

陈的观点影响很大,直至明代仍被许多学者所肯定。如张佳胤之《越绝书·序》:

《越绝》名实群籍,辨者非一,咸无核焉。书盖古而未考,按载多吴越事。《崇文总目》为端木赐作,尤非。… …兹书及秦汉,陈氏谓战国人所为,汉人从而附益,似矣。2

再如清人钱培名也以杨慎的隐语分析来说明陈的观点,其《越绝书》卷十五末识语中说:

其撰人或云伍子胥,或云子贡。《四库全书提要》据《篇叙》篇,断为会稽袁康所作,同郡吴平所定。……然《篇叙》篇于子贡、子胥已不能定。其云“记陈阙说,略有其人”,又曰“文属辞定,自于邦贤”,则袁、吴止为之论说。疑外传诸篇是其所作,非即原著《越绝》之人。《本事》篇曰:“《越绝》谁所作?吴越贤者所作也。”陈振孙曰“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附益之”,斯得其实矣。3

在此基础上,《辨证》又分别征引徐时栋、洪颐煊二人之不同观点,围绕其“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之论进行讨论。其中,徐时栋在《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三中认为:

今所传《越绝书》,乃汉袁康所作。是《越绝》之传,其后《越绝》亡而《越绝书》独存,书中明白可考。……其篇末详记作书人姓名为袁康,删定者为吴平,既已显著名氏,毫不掩饰如此,而书中乃曰子贡作此书、子胥作此书,虽梦中呓语,无是理也。4

徐时栋认为《越绝书》为汉代袁康所作,吴平删定,他完全否定了子贡、子胥说。余嘉锡赞成徐说中以袁康为此书作者的说法,但他认为《越绝书》之成并非完全与子贡、子胥无关。而后,《辨证》立足于古之《越绝》与今本《越绝书》的传承关系,将《越绝》的内容与兵技巧家《五子胥》十篇的内容加以对照,认为两者有重合之处。为证其说,余嘉锡另引洪颐煊《读书丛录》进行辅证:

杂家《五子胥》八篇,兵技巧家《五子胥》十篇、图二卷。颐煊案《武帝纪》臣瓒曰,《伍子胥书》有“戈船”。又曰,《伍子胥书》有“下濑船”。此当在兵技巧家十篇中。《史记正义》引《七录》云:“《越绝》十六卷,或云伍子胥撰。”《艺文志》无《越绝》,疑即杂家之《五子胥》八篇,后人并为一。故《文选·七命》李善注引《越绝书·五子胥水战兵法》一条、《太平御览》卷三百一十五引《越绝书·伍子胥水战法》一条,引《伍子胥》书,皆以《越绝》冠之。今本《越绝》无《水战法》,又篇次错乱。以末篇证之,《越绝》本八篇:《太伯》一、《荆平》二、《吴》三、《计倪》四、《请籴》五、《九术》六、《兵法》七、《陈恒》八,与杂家《五子胥》篇数正同。5

洪颐煊认为古之《越绝》即杂家《五子胥》,其篇数相同。余嘉錫指出其中《陈恒》一篇在内容上应为战国好事者所作,不可能出自子胥之手。洪颐煊所列八篇中,仍有《兵法》一篇当出自《五子胥》之书,不过并非出于洪氏所言杂家《五子胥》八篇,而是出自兵技巧家的《五子胥》十篇。既已审定兵家《五子胥》十篇中有《越绝》之《兵法》一篇,余嘉锡据此进一步对照分析,认为《越绝书》中的《荆平王内传》《外传记吴地传》皆出于《子胥》之书。此外,根据《辨证》的分析,《越绝》中还有兵家《大夫种》《范蠡》二家之书,由此余嘉锡得出《越绝书》绝非一人一时所撰的结论。

(二)书名及篇目

1.书名问题

今本《越绝书》主要有三种书名,《越绝》、《越绝书》、《越绝记》。清朝学者徐时栋认为古之《越绝》非今本《越绝书》,《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三云:

周时有《越绝》一书,所谓或子贡或子胥作者。今所传《越绝书》,乃汉袁康所作,是《越绝》之传。1

徐时栋认为古之《越绝》为子贡或子胥所作,而今本《越绝书》则为汉人袁康所为,且今本《越绝书》是对古之《越绝》一书所作之传。其理由是“《本事篇》明云何不称《越经书记》?而言绝乎?谓此书何以不名曰《越经》,或《越书》,或《越记》,而乃名《越绝》”,“今此书俨然名《越绝书》”,与《本事篇》所言不合。徐氏此说受到了余嘉锡的批评,《辨证》卷七“越绝书十五卷”云:

徐氏谓书名《越绝》,不名《越书》、《越记》,而《隋志》实作《越绝记》十六卷。《两唐志》则作《越绝书》十六卷,均著录杂史类,题为子贡撰,而今本却每卷只题《越绝》第几,并无记或书字,徐氏之说失之不考。2

总之,余嘉锡认为今本《越绝书》就是古之《越绝》《越绝书》《越绝记》的传本。清人孙志祖也持此种观点,其《读书脞录》卷四云:

志祖案:《郡国志》注引《越绝书》“西施之所出”,本无“萧山”二字。今《越绝书》无此文,盖偶有缺佚尔。非别有古《越绝书》也。如子贡、范蠡辈有古《越绝书》,岂容《汉艺文志》不载?西河持论乖僻,往往如此。3

此外,《提要》还采信杨慎的观点,认为《越纽录》与《越绝书》是同一部书。杨慎认为《论衡·案书篇》所记“袁太伯文术、吴君高”名字与“袁康、吴平”相通,因此认定《越纽录》当与《越绝书》为同书。杨慎此说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赞同,除前文提到的胡侍、田艺蘅及《四库全书》之外,清代学者王鸣盛虽然不认同将袁太伯袁文术解释为袁康,但也同意杨慎所说吴君高的《越纽录》即吴平的《越绝书》。其《蛾术编·说录》云:

《越绝书》十五卷,不著撰人姓名。王充《论衡·案书篇》云;会稽吴君高之《越纽录》,刘子政、杨子云不能过也。今作《越绝书》,似讹。……至云临淮袁太伯袁文术即其人则谬。既称会稽,又籍临淮,既称太伯,又字文术。任意挦撦,非也。4

《辨证》虽未论及《越纽录》与《越绝书》二者的关系,但余嘉锡明确反驳了徐时栋的观点,认为考其书名不应只论其名,还需同时察合其卷数。既有《隋志》《两唐志》皆云《越绝书》十六卷,则再以《越书》《越记》之名加以推测,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因此余嘉锡认为“徐氏之说失之不考”。厘清《越绝书》的书名承袭,对于其成书问题的研究十分关键。就《辨证》而言,余嘉锡通过择取徐氏之说,表明了其认为今本《越绝书》乃古之《越绝》之传本的观点,且溯其书名之源,则有《越绝》《越绝书》《越绝记》三种名称。此外,余嘉锡对于徐时栋观点的取舍与《提要》有相同之处,都认为今本《越绝书》并非古之《越绝》之传,也都赞成《越纽录》即《越绝书》之说。可见,余嘉锡对于《提要》的观点,并非为辨而辨,而是通过审慎的考证最终得出其结论。

2.篇目问题

《辨证》对于《提要》进行补充和辨证的另一个主要方面是《越绝书》的篇目问题。《提要》认为,郑明选《秕言》中所引《越绝书》“大翼一艘十丈、中翼九丈六尺、小翼九丈”,及王鏊《震泽长语》中所引《越绝书》“风起震方”等文字,这些内容在今本《越绝书》中皆不可见,因此“疑更有全书”。郑明选所引内容,与李善《文选注》中《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有相同之处:“大翼一艘长十丈,中翼一艘长九丈六尺,小翼一艘长九丈”5。余嘉锡虽然也赞成今本并不完整,而是有所佚失,但他犀利地指出“明人固多不学,明选尤不以考订名其书,《文渊阁》既不著录,何足与之辩哉”6。

《辨证》既认为今本《越绝书》并非全本,其后引孙诒让的观点,其《籀高述林》卷六《题卢校越绝书》云:

今本有内经二,内传四,外传十三,而无所谓“内纪”者,与《总目》所记不合。窃疑“纪”乃“经”字之误。……今据《叙外传记》所叙篇目次第,合以《崇文总目》所记旧本内经篇数,别为《越绝内经目录》如左,外传十七篇,旧叙无说,今亦不论也;《吴太伯内经第一》、《荆平王内经第二》、《吴人内经第三》、《计倪内经第四》、《请籴内经第五》、《九术内经第六》、《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第七》、《陈恒内经第八》。1

孙诒让认为《篇叙外传》所述八篇皆为《内经》,并根据《祟文总目》载《越绝书》“旧有内纪八,外传十七”,认为今本无“内纪”,疑“纪”乃“经”字之误,继而他认为古本《越绝书》只有《内经》《外传》,而无《内传》。除了孙诒让,洪颐煊、卢文弨关于《越绝》八篇之内容的观点也是一致的。洪颐煊《读书丛录》:

今本《越绝》无《水战法》,又篇次错乱。以末篇证之,《越绝》本八篇:《太伯》一、《荆平》二、《吴》三、《计倪》四、《请籴》五、《九术》六、《兵法》七、《陈恒》八,与杂家《五子胥》篇数正同。2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九云:

其末篇又云;始于《太伯》,次《荆平》,次《吴人》,次《计倪》,次《请籴》,次《九术》,次《兵法》,终于《陈恒》,是皆以《太伯》为第一。案《吴地》首称太伯,当即此篇,然今本次在第三,其下次序皆不相应,岂为后人所贸乱欤! 3

《辨证》注意到,虽然对于篇目的内容结论一致,但孙诒让其说毫不引证洪颐煊的观点,余嘉锡据此认为,孙诒让应是同样并不认可《越绝》八篇全为子胥所作,这与《辨证》所持《越绝书》“非一时一人所作”的观点不谋而合。

概而言之,余嘉锡之《辨证》从《越绝书》作者、名目两方面,对《提要》的观点进行了辨析。在杨慎隐语之说大为盛行的背景下,对《越绝书》为袁康、吴平二人所作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与论证,认为此书成书非一时一人。

三、余嘉锡对《越绝书》成书问题辨证之得失

余嘉锡的《四库提要辨证》是一本专门纠《四库全书总目》谬误的总结性著作。《辨证》专考《总目》中四百九十篇提要,并从成书作者、篇目内容、版本流传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考辨。此外,《辨证》作为余嘉锡最具代表性的著作,还反映了其治学所继承的乾嘉考据学传统以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录学传统。就《越绝书》成书问题而言,余嘉锡在《辨证》中对于《提要》所论《越绝书》的作者、篇目等问题的辨证对后辈学人有很重要的启发,但仍有些许未尽之处,以下试作浅析。

余嘉锡《辨证》中对于《越绝书》成书之辨证的积极意义:第一, 敢于挑战官方正统结论,有选择地继承前人观点。《总目》的观点为官方正统,其采信的杨慎之说在当时影响非常之大,但余嘉錫仍然秉持着实证的考据思想,认为作者不止袁、吴二人;第二,不为辨而辨。《辨证》并非全盘反驳《提要》的观点,而是在有所吸收的基础上再进行论证和反驳。前已述及,余嘉锡对于《提要》认为的《越绝书》为袁康、吴平二人所作这一观点,并非全盘否定,而是批判地论证。余嘉锡虽然所从结论似与《提要》截然不同,但仔细分析可知,余嘉锡虽然认为袁康、吴平“已不能确指其人”,却也认可古之《越绝》为“吴越贤者”所作;第三,为后世学者提供重要的考证基础。关于《越绝书》“非一时一人”所作这一观点,余嘉锡并非首倡。宋代学者陈振孙、明代的张佳胤、清代的钱培名、近代学者徐益藩等都赞成此说。余嘉锡《辨证》所持观点,同样得到不少当代学者的支持,如黄苇以此说为基础,认为《越绝书》非一时一人之作,盖战国后人所为,其后汉人附益,最后由东汉袁康、吴平进行抄录、整理才最终定本1。此外,赞同此说的还有仓修良、陈桥驿、贺双非等学者,虽在具体见解上各有差异,但都继承了陈振孙的观点,与《辨证》的推论大体相似。

除了为持此说的学者提供坚实的论证基础之外,余嘉锡的观点还为今人研究打开了思路:引发了后来学者们对于《越绝书》成书年代上限的讨论,以及对除袁康、吴平二人之外的其他作者等问题进行考证。比如,徐奇堂认为《越绝书》先后由袁康、吴平编撰、润色,最后由无名氏加以附益而成2。周生春提出《越绝书》成书过程中袁、吴二人起主要作用,此外还有一批间接作者3。此后,不断有学者沿此脉络,对于除袁、吴二人以外的间接作者进行考订。如乔治忠认为作者是袁康、吴平相继牵头的一个群体,成员为会稽当地怀有乡土情结的人士4。杜贵晨则认为袁康、吴平之后另有一位无名氏会籍人,对今本《越绝书》进行增补、删削编定5。

但是,余嘉锡考证《越绝书》成书问题的过程仍有一些未尽之处,表现为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考证仍稍失精审。例如余嘉锡认为“是古之《越绝》,虽袁康、吴平辈,已不能确指其人,吾谓当以吴越贤者所作近是。”6余嘉锡虽然指出《越绝书》一书并非一时一人所为,但他并未针对何杨慎的观点进行论证。再如余嘉锡对于《提要》所引郑明选《秕言》的内容,认为因“明人固多不学,明选尤不以考订名其书,《文渊阁》既不著录,何足与之辩哉。”7余嘉锡以此为由完全否定郑明选的观点,难免略失严谨。

四、结语

虽然《越绝书》的作成书问题至今仍未取得一致结论,但是通过历代学者的研究,至少可以将以下几个信息确定下来:袁康、吴平确有其人;《越绝书》成书晚于《吴越春秋》;《越绝书》整体内容不止出于二人之手。其中,余嘉锡《辨证》之说为后来学者坚定探索除袁、吴二人之外的作者提供了思路和启发。从今天的研究成果来看,余嘉锡所言“此书非一人一时所作”的观点得到了确证,但《越绝书》的作者不仅并非不可考,且是确有其人的袁康、吴平二人。此外,《辨证》在后半部分对比《越绝书》不同版本的目录区别时,无所延伸,让人难以全知其所以然。要而言之,余嘉锡继承了前人陈振孙的观点,但又并非固守传统的考证方法,积极吸收了近代以来的新材料和新方法,通过实证解决《越绝书》的成书问题,并在推动《越绝书》成书问题研究的过程中,其观点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Abstract:The book named dialectics of The Four Repositories of Yu Jiaxi made a textual research and analysis on the author, the year and the title of Yue Jue Shu.He inherited The viewpoint of Chen Zhensun,he criticized Yang Shen's “argot” which advocated in Si ku Ti Yao Bian Zheng, and it concluded that “Not only one person and one time” in Yue Jue Shu.The theory of Syndrome differences has some gains and some losses, but on the whole, it has provided important inspirations for later studies.

Key words:Yue Jue Shu;The age of the book;Si ku Ti Yao Bian Zheng;Yu Jiaxi

责任编辑:胡海琴

(“四库学研究”栏目主持:西南大学文学院何宗美教授 栏目组稿: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张晓芝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