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在领地

汪磊

2019年圣诞节，由格蕾塔·葛韦格执导的电影《小妇人》在北美上映，票房和口碑双丰收。电影讲述了美国内战期间一个平民家庭的四姐妹在贫困中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事。

马奇远赴战场做随军牧师，妻子在家仆罕娜的帮助下，带着4个女儿生活。她们贫穷却善良，帮助比她们更贫苦的邻居。四姐妹继承了父母的美德，自强自立，与母亲共同克服生活的艰难。

马奇家四姐妹性格各异，富有才艺。大女儿梅格爱美，虚荣，憧憬爱情，热爱表演;二女儿乔独立，擅长写作，立志当作家;三女儿贝丝最善良，羞涩，柔弱，爱好弹钢琴;四女儿艾米活泼，有绘画天赋，胸怀成为绘画大师的远大志向。

故事的主人公是二女儿乔。乔是一个假小子，她用偏男性的小名“乔”代替本名“乔瑟芬”;性格和男孩一样开朗大方，大大咧咧;她为补贴家用勇敢地卖掉代表女性美丽的长辫;长大后穿中性女装。和劳里初遇时，乔坦言自己想和父親一起参战，对自己的女性身份感到失望。

乔追求的是不依附男性的绝对独立自由，为此宁可忍受孤独。她的原型就是《小妇人》原著的作者。

原著作者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于1868年写成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小妇人》，两年后去世，作品等身，终生未婚。《小妇人》自问世以来，激励了千千万万的女性。她们之中的作家——波伏娃（《第二性》）、埃琳娜·费兰特（《我的天才女友》）、J. K. 罗琳（《哈利·波特》）等人，继续推进女权主义思想，激励后人。《小妇人》是传播女权主义精神的一颗耀眼的火种。

这部由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已有5个版本，是被改编成影视剧最多的文学经典之一。本期推荐的这一版，从三个方面对以前的版本做了颠覆，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

格蕾塔·葛韦格采用了独特的叙事技巧。原著分上下两部，上部讲7年前的故事，下部讲7年后的。从前的影视版本都遵循原著的线性叙事，这个版本打破了线性叙事，交叉叙述两部情节。未读过原著的观众对时间的频繁转换容易产生困惑。导演用影像区分时间：7年前画面偏暖，7年后偏冷，以及四姐妹的服装和发型的变化。即便如此，炫技式的非线性叙事对新观众还是不友好。它的优点是，角色的成长轨迹更清晰，立体，为观众梳理整合了四姐妹的性格发展和人生历程。

电影的结尾打破了角色原型（作者）和主人公之间的虚构对应关系，将二者化作一人。所以故事出现了两个结局：一个结局忠实原著，乔在雨伞下接受了教授的求爱;另一个结局忠实原作者，虚构了作者和出版社之间的交涉过程。如出版商所说：“现在出书要想能赚钱，故事里的女主角最后必须要么结婚要么去死。”乔选择了妥协。奥尔科特在日记中写到，她的乔应当是终身未婚。显然，导演要表达的是“真实”的结局。

这个版本最大的突破是马奇家的四女儿艾米。艾米的形象在原著和前版中并不突出：她放弃了绘画的志向，接受劳里的求婚，从此过上富裕的上流生活。艾米的选择和原著作者想表达的女权主义思想似乎背道而驰。在这一版中，艾米性格刚直，思想成熟，言辞犀利，展现出的独立女性光辉丝毫不输二姐。

艾米理解乔的人生观，乔却不理解她的。她热爱绘画，也想和乔一样独立谋生，可是她天赋有限，不得不放弃。她在画室中和劳里有一番精彩的对话，她说：“我要么当举世闻名的大师，要么就当个无名小卒。我才不要当什么普通的画匠。”她还说：“我一直知道自己会嫁个有钱人，我为什么要以此为耻？”在说出这番话之前，她道出了冷酷的现实：“作为一个女人，我根本不可能靠自己赚到钱。”

新版艾米既有野心又诚恳，她叛逆、自信、坦诚，和传统男人心目中温柔、安静、体贴的女孩截然不同。她同样追求独立，不仅坚信自己的选择，也尊重三位姐姐的。

女权主义运动自发起以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最主要的是争取到了政治权利（选举与被选举权）和工作权利（男女同工同酬）。但它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也非一成不变。这个版本的《小妇人》有它立足当代的现实意义。艾米的声音便是当代许多新独立女性的声音，而乔的声音则代表了一部分极端女权主义者。当一种主张脱离了现实，它就容易走向极端。导演通过对乔的质疑提出对时代的反思——是否需要重估女权主义发展的现状？用电影中的人物来说就是，艾米算不算一个独立的“小妇人”？

乔当然是一个独立女性，她为了追求独立的人格和绝对的自由，坚持不婚。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恐惧。这种心理主要源自她眼中不幸福的母亲。她害怕自己成为母亲一样的人，被丈夫和孩子束缚，在贫苦辛劳中度过一生。但同时她也在母亲面前坦言：“她们（女人）有思想，有灵魂，也有自己的心灵，而且还有志向和天赋，不只是外表美丽而已。而且我真的受够了人们说女人只适合谈情说爱，我真是受够了。但是我——我真的好孤独……”她一方面渴望伴侣，一方面害怕被强势的伴侣束缚。

乔主张的独立女性有两个条件：财务独立和不婚。

人类的核心价值观是独立，自由，平等。女权主义追求的是女性的独立自由，以及性别平等。两种价值观高度重合。三者之中，独立是基础，而人格独立的基础是财务独立。没有财务独立的妻子相当于全职太太。能在婚后的生活中保持独立，自由，性别平等的全职太太少之又少。电影中梅格放弃了演员的梦想，选择了爱情和婚姻，是否幸福却是一个很大的问号。能否保持幸福是一个更大的问号。

艾米比梅格清醒，她的放弃是努力后的失败。她的婚后生活能否幸福，同样是一个问号。爱情是会褪色的，梅格执迷不悟，艾米更多的是无奈。乔和她们最大的不同不在思想的先进，而是实现了财务独立。但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婚姻和女性的独立对立。乔在梅格结婚前夕说道，“我宁可做一个自由的老处女，孤独终老。”还说“最糟糕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妻子。”

我们生活在一个异常浮躁的时代，人们惯于固执己见，抗拒理解异见者。同是为女性争取权益的一类人，也会割裂成为对立的阵营。乔的偏见不难在当代听到回声。一些“极端女权主义者”犹如刻舟求剑，几乎照搬乔对梅格和艾米颐指气使的态度。

半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Papi酱产子随夫姓”事件中，极端女权主义者侮辱Papi酱是“婚驴”。在她们的世界观里，独立女性就不该结婚，结婚也不该生育，生育也不该让孩子随夫姓，否则就是“婚驴”“胎器”。事件中，独立女性的定义已经不仅仅是与婚姻对立了，而是与丈夫对立。

女权主义的对立面应该是性别歧视，而不是男性。女性争取权利的途径是实现财务独立，而不是与男权对抗。家庭主妇很难在家庭中得到独立，自由，平等，家庭主男也一样。婚姻不应该是阻碍女性争取权利的障碍。

艾米的选择是无奈的。150年前的美国，女性很难做到财务独立，所以艾米权衡后放弃成为绘画大师的梦想，和劳里结婚。时至今日，女性完全有能力做到财务独立，结婚或单身只是两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无需与女权挂钩。“Papi酱”事件中，孩子随夫姓同样只是选择而已，延续传统显然成本更低。泛女权主义化将导致社会在性别平权过程中出现撕裂。

女权主义的“权”不仅是权利，也是权力。女性享有与男性同等权利，同时，女性也有权力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时做出必要的妥协。嫁人，哺育和抚养后代，为家庭付出辛劳，牺牲一部分自由，并“苦”中作乐。这样的女性不仅成功，而且伟大。马奇夫人正是这样的女性，梅格选择了和母亲同样的人生之路。艾米不仅得到了爱情，还有财富。

导演想表达的是艾米和乔人生观调和后的，更适用于当代的女权主义思想——财务独立，并且不恐惧婚姻。